斯芬克斯,是希腊人对狮身人面像的称呼。不过,古希腊的斯芬克斯却有两只翅膀。这就比古埃及那个长着石灰石脑袋的家伙,显得轻盈娟秀,也就能超越时空从雅典飞到费城。
    ◎那克索斯的斯芬克斯,公元前560年,大理石,高2.25米。
    翅膀,是重要的。
    是啊,没有翅膀就不能飞。但怎样飞翔,却还要看是什么样的翅膀。伊斯兰文明此刻还没有产生,这里只说希腊和中华。[3]
    中华的翅膀,是忧患心理和乐观态度。
    的确,忧患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底色。从《诗·小雅·小旻》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到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再到以《义勇军进行曲》为国歌,忧患意识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华史。
    这是对的。历史的经验证明,任何一个政权,忧患则生,安乐则死。个人也一样。所以,士大夫固然要“先天下之忧而忧”(范仲淹),诗人们也得“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因为“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甚至就连妓女丫环、贩夫走卒,也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而“忧国忧民”。
    但,我们民族又是乐观的。我们相信“天遂人愿”,相信“善恶有报”,相信“事在人为”,相信“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因此,我们“不改其乐”,哪怕“自得其乐”,也总归“乐在其中”。
    一忧一乐,就有礼有乐。礼就是“理”,讲伦理,讲秩序,体现忧患;乐就是“乐”,讲快乐,讲和谐,造就乐观。礼和乐,也是两只翅膀。
    希腊呢?
    希腊的翅膀,是科学精神和艺术气质。
    正如罗马人痴迷于法律,希腊人则陶醉于科学。希腊人的科学不是实用主义的,他们是“为思想而思想,为科学而科学”。所以,他们能把埃及人用于测量土地和修建金字塔的技术,变成几何学;也能把巴比伦的占星术,变成天文学。有科学这双翅膀,希腊文明就超越了他的埃及爸爸、美索不达米亚妈妈。
    与此同时,希腊人又极具艺术气质。正如马克思所说,他们是“正常的儿童”,因此能“为艺术而艺术,为审美而审美”。这种纯粹,使他们即便是在纵欲和淫乐时,也毫无负罪感,更不会道貌岸然。只要干得漂亮,不管是谈天说地,还是寻欢作乐,都会得到喝彩。而且,喝彩的既包括朋友,也包括敌人。
    由此可见,科学和艺术,在希腊人那里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它们统一于单纯,统一于天然,统一于率真。事实上,希腊艺术原本就是感性精神和理性精神的统一。它们在尼采那里被叫做“酒神精神”(狄俄尼索斯精神)和“日神精神”(阿波罗精神),前者体现于音乐,后者体现于造型艺术,尤其是雕塑。
    希腊精神是互补的。
    同样,忧患心理和乐观态度,也是“互补结构”。忧患是底色,乐观是表情,正如希腊艺术气质的背后,其实是科学精神。它们对立统一,相辅相成,共同塑造着一个伟大民族的精神风貌。
    也许这就是秘密所在——那些毁灭了的文明,很可能都是一条腿在走路。
    然而希腊与中华,却又迥异其趣。
    总体上说,希腊文明是外向和进取的,中华文明则是内向和求稳的。我们的忧患,其实是对乱的恐惧,对治的祈求。因此,尽管两种文明都有翅膀,飞行方式却截然不同。希腊人是“远航”,我们是“盘旋”。因为远航,他们“浴火重生”;因为盘旋,我们“超级稳定”。秦汉以后,甚至西周以后,无论怎样治乱循环改朝换代,都万变不离其宗。
    这又是为什么?
    文化内核
    原因在“文化内核”。
    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任何时代的任何民族都要生存,都要发展,这是相同的。但如何生存,如何发展,各自不同。不同在哪里?在方式。比如有的靠游牧,有的靠农耕,有的靠商贸,有的靠掠夺。海盗和山贼,也有“文化”的。
    文化,就是方式。
    但,任何一个文化成熟的民族,都会有一个“总方式”。正是这个“总方式”,决定了民族文化的具体方式,包括为什么西方人吃饭用刀叉,中国人用筷子;也包括为什么西方人喜欢十字架,中国人喜欢太极图。
    这个总方式,就叫“文化内核”。
    那么,它是什么?
    西方是个体意识,中华是群体意识。
    我们知道,人,是“个体的存在物”,也是“社会的存在物”。没有个体,不可能构成社会;离开社会,个体又不能生存。因此,任何民族,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有一个群体与个体的关系问题,无一例外。
    区别只在于,以谁为“本位”。
    所谓“个体意识”,就是“以个人为本位”,叫“个人本位主义”,简称“个人主义”。个人主义不是自私自利,更不是损人利己。相反,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反倒有可能会“利他”。境界高一点的认为,利他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叫“助人为乐”。境界低一点的则认为,通过利他来利己,比通过损人来利己,风险更小而效益更高,叫“人我两利”。至少,真正的个人主义者不会损害他人。因为他很清楚,我是个人,别人也是。我有个人利益,别人也有。我的个人利益不想被损害,别人也会这样想。既然如此,那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无论哪种,有一点是相同的——个体本位,个人优先。不是什么“大河不满小河干”,而是没有涓涓细流,就没有大江大海。
    群体意识则相反。
    所谓“群体意识”,就是“以群体为本位”,包括在思想观念上,认为先有群体,后有个体;先有社会,后有个人。族群、社会和国家在个人之上,个人则是其中的一分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此,个人的价值,首先体现于他所属的群体,比如家族和单位;个人的功过,也影响到甚至决定着群体的荣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满门抄斩,道理就在这里。
    问题是,文化内核不同,又怎么样呢?
    翅膀便不同。
    希腊人(或西方人)既然是“个人本位”的,组成社会就只能靠“非人的第三者”,比如“契约”。这就必须理性,而且得是“科学理性”。他必须像看待数学题一样看待社会问题,像遵守运算法则一样遵守社会规范。但同时,又必须有一个出口,以便在被规范和压抑之余,感性冲动也能得到宣泄和释放。
    这就有了艺术。艺术是狄俄尼索斯的世界。在那里,他们不妨酩酊大醉,激情迸发,为所欲为。如此一番放纵之后,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到阿波罗身边,继续理性静观和遵纪守法。狂欢节的意义,即在于此。
    所以,希腊人有两只翅膀:科学与艺术;罗马人也有两只翅膀:法律与宗教。它们都是“互补结构”,也都体现了“个体意识”。因为这两只翅膀就像十字架,以自我为中心向外伸展,又回到自己。实际上,当希腊人体现科学精神时,他们面对的是自然界;体现艺术气质时,他们面对的是人自己。这就正如罗马人面对法律,看见的是“物”;面对上帝,看见的是“心”。
    群体与个体的矛盾,就这样得到了化解,实现了平衡。
    那么,我们民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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