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的一弯残月和前堂隔着重重纱幔透过来的一点光亮,勉强看得到眼前的路。
    正中便是一张供桌,依稀可见除了鲜果糕点之外,还有几样菜肴,最显眼的却是正中的一碗冒尖的白米饭。
    看到那些饭菜,鹤奴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偶然听到一个说法:
    据说,人过世的第七天,魂魄会回家见亲人的最后一面。因此,在世的亲人未免亡魂见了家人,留恋人间不愿离去而错过投胎,就会准备好丰盛的供品后避开。
    今天,正是清河大长公主过世的第七天,而他们刚才溜进来时就知道,公主府上下除了侍卫和前面那些个和尚外,好像都早早地睡了。
    鹤奴四顾周围,忍不住更靠近旁边的少年一点,小声猜测道:“衡哥,你说,大长公主会不会就在这会儿回来啊?”他有些后悔这天跟着来祭拜了。
    那被唤作衡哥的少年,皱了皱眉,轻叱了一句:“胡说什么呢?”见鹤奴有些害怕,想着他毕竟还小,语气就软了下来,温声安抚,“大长公主在天有灵,她当初既然庇护了我们几家,现在又怎么会害我们?你不要怕。”
    “谁说我怕了。”鹤奴有些脸红起来,男孩子最怕被人说胆小之类的了,明明害怕也要强做胆大,“我知道大长公主是好人,就算薨逝了也是好鬼——要是吴王叔也能来祭拜就好了。”虽然强作镇定,说到后面,还是免不了露怯,下意识的露出希望有大人在身边的意思。
    “叔叔的脚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来。”衡哥听出鹤奴死鸭子嘴硬,却也没笑话他的意思,他也有些遗憾吴王叔不能来,“我们也就只能这样表示一下感激之情,不然,谁知道有些人又会说什么呢,反而害了谢家表叔。”
    他望着灵堂,出了一会儿神,才招呼表弟:“咱们点香祭拜吧,蜡烛就别点了,免得惊扰了别人。唉,也只是稍尽一点心罢了。”
    “衡哥,你看!”鹤奴却瞪大了眼睛,小声惊呼起来,“那……那是什么?”声音都有些抖了起来,完全没了往日的天不怕地不怕。
    衡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供桌后面的棺木上,好像有一只白白的小手抓着棺盖,似乎是准备往外爬。
    衡哥眨了眨眼,那只小手不见了。
    “没什么啊。”衡哥觉得刚才一定是眼花了。
    鹤奴小声而坚决地说,“不,肯定是有鬼!刚才我明明看得很清楚。”说着,他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动静,忙紧紧地抱住衡哥的一条胳膊,“衡哥,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
    衡哥推了推鹤奴,正想说“别闹了”,却听见一阵小孩子的哭声幽幽传来,那声音好像就在棺椁那儿。
    再仔细听时,哭声又不见了,只听到外面风声呼呼,让人打从心底觉得渗得慌。
    这时候,衡哥心里也不免毛毛的了,盯着那儿看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上前探个究竟。
    这时,一只白白的小手又冒了出来,先是一点儿手指尖,再是整个手掌,再是一小节莲藕般的小胳膊,似乎在棺盖上摸索着什么。
    衡哥闭上眼,再睁开,那只小手没有消失,反而旁边又多了一只差不多的,再眨了眨眼,一个小脑袋冒出来了。
    这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当作眼花了。
    难道真的遇到鬼了?
    衡哥毕竟也还是个孩子,自然也免不了害怕,鹤奴更是吓得紧紧抓着他,张大嘴,却连叫也叫不出来。
    衡哥到底年纪稍大一点,害怕了一会儿,便疑惑:那棺里不是睡着大长公主吗?为什么会出来个小鬼?又看那“小鬼”似乎只是在那找什么东西,并不过来,这才安心一点,安抚鹤奴:“鹤奴,莫怕,没事的,有我在呢。”
    鹤奴回过神,却与衡哥挨得更近了,大半个身子藏在他身后,只探出个脑袋看着那“小鬼”,小心翼翼地问衡哥:“衡哥,是不是大长公主活回来了?”今天可是头七呀,一定是大长公主回来了。
    “怎么可能,大长公主是这个样子的吗?”
    “说不定她变小了呢。”
    “别瞎说,我们过去看看。”
    “不要,”鹤奴死死地拽着他,“万一是坏鬼呢。”
    衡哥其实也怕,但见平日里无法无天像个小霸王一样的鹤奴怕成这样,倒笑了起来:“就算真是恶鬼,也是个小的,而且才一个,我们有两个人,再说外面还有一群和尚呢,大不了我们大叫一声,和尚们冲进来,正好降妖伏魔。”
    “我才不是怕呢,我只是担心……我只是担心泄露了我们的行踪。”鹤奴还是嘴硬,还马上找了个好理由。
    衡哥拽不动他,便只在原地低声喝问:“是谁?”
    那“小鬼”没什么反应,似乎没听见。
    衡哥便强拖着鹤奴绕过供桌,往棺椁走近几步,这下看清楚了些,那“小鬼”似乎在努力想打开棺盖呢。
    “嘿,你在做什么?”衡哥忙叫了一声。
    那鬼似乎被吓到了,一下子头手都缩回去了,衡哥同鹤奴就听到“砰”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衡哥和一直抱着他的胳膊缩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鹤奴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胆小的鬼?
    孩子的哭声又响起来了,不知怎的,两个少年没刚才那么害怕了,都快步走了过去。
    棺椁后的地上坐着正哇哇大哭的显然就是刚才那“小鬼”,刚才吓得两个少年几乎要逃跑的那两只白白的小手现在正抹着泪,一点也不可怕。
    鹤奴鼓足勇气从衡哥身后冒出头来,仔细地打量这个“小鬼”,只见“它”裹在一件白色的大袄里,圆鼓鼓的,白嫩嫩的脸也是圆圆的,坐在地上就像一个球,似乎是个胖鬼,又这么小,这么爱哭,一定是只没用的鬼,就算真地扑过来吃人,他一脚踢去,肯定就咕噜噜地滚远了。
    鹤奴放下心来,就有些好奇:“喂,你是哪里来的小鬼?你有见过大长公主吗?你为什么在这儿?你这么胖,难道叫胖死鬼吗?”
    那只“鬼”放下手,瞪了鹤奴一眼:“你才是胖死鬼!”
    那含着泪水的大眼也是圆溜溜。
    诶,这张脸看着有点熟悉啊。
    “呜呜,曾祖母,你快起来,有人欺负阿凝……”没等鹤奴多想,这只“鬼”哭得更厉害了。
    “喂,轻点啊,”鹤奴怕惊动别人,忙伸手去捂住“它”的嘴,这一下,他发觉眼前的大概不是鬼了,那脸虽然有点凉,嘴唇无疑是温热的。再看地上,还有“它”的淡淡的影子。
    “哎呦,”胖娃娃在鹤奴掌心啃了一口,鹤奴收回手,“你怎么咬人啊。”
    “鹤奴,这是谢家妹妹,你别这么凶。”衡哥终于认出来这小孩子,忙把她从地上抱起来,“阿凝,还记不记得衡哥哥?过年那会儿咱们见过的。哥哥那时候还生病呢,阿凝还叫哥哥一定要乖乖喝药。”
    “阿凝不记得了。那哥哥乖乖喝药了没?曾祖母就不太乖,呜呜,阿凝要找曾祖母。”这孩子当然是谢家兰馨,她看了衡哥几眼,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只是觉得衡哥比较和气,倒也肯和他说话,在他的哄劝下慢慢止住哭声,只是总说要找曾祖母。
    衡哥便哄着她说话,慢慢地问清了谢兰馨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谢兰馨毕竟才六岁,不知道“薨逝”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从折腊梅的那天起,父母哥哥们就日日带着她跪在地上哭,和尚们天天敲敲打打的念叨,家里来了好多认识不认识的人,而素日甚宠爱自己的曾祖母已有好几日不见。
    问奶娘,奶娘说曾祖母已经成仙去了。成仙了就不要阿凝了吗?谢兰馨又伤心又不安。后来又从一些只言片语中隐约知道曾祖母睡在棺中,就存了心思。
    平日里乳母丫鬟们看得紧,她自然也没法找她的曾祖母,但这天,因为“头七”需回避,加上又是连日劳累,大家都早早睡了,且睡得较沉,而谢兰馨毕竟是小孩子,虽也要守灵,却没那么辛苦,又因偶然听到似乎这晚曾祖母会出现,就早早地装作困了,先睡了一觉,等大人们都睡着了,她倒醒了,裹着白天穿的大袄就跑这儿来了。
    正好,这附近的侍卫们又被这两个少年叫人设法调开了,谢兰馨人小腿短,这么个小豆丁比两个少年还不引人注意,非常顺利地就到了这里,并试图去推开棺盖,想把曾祖母叫醒。
    棺椁比较高,她先是踮着脚伸了手去推,推不动,哭了一会,后来又爬到凳子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还是不动,却把两个少年吓个半死,而兰馨被他们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脚下踩空,摔到了地上。
    “阿凝好痛啊!”谢兰馨向衡哥抱怨。她在衡哥的解释下明白曾祖母不会再出现了,哭了几声后,就被衡哥哄住,觉得他亲近,倒像对着自家大哥一样对着他撒娇了。
    “谁叫你小小年纪半夜不睡觉,装鬼吓人。”鹤奴确定她不是鬼,心里很郁闷,居然被被这么一个小女孩吓住,真是太没面子了,叫人知道,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啊。自然,他的语气就不会好听了。
    “你才装鬼吓人呢,你还骂阿凝是胖死鬼!”谢兰馨马上翻起旧账。
    “难道不胖吗?圆鼓鼓的,我还很奇怪你掉下来怎么不咕噜咕噜滚到一边呢!”
    “鹤奴!怎么说话的,阿凝是妹妹!”衡哥瞪了他一眼,又安抚谢兰馨,“别理他,咱们阿凝这才叫可爱有福气呢。”
    鹤奴一点都不赞同他的话,但也闭嘴了,却冲着兰馨作了个鬼脸。
    “大家也都说阿凝可爱、漂亮、有福气。”谢兰馨也回了鹤奴一个鬼脸,却冲对衡哥笑眯眯地,“衡哥哥是好哥哥,鹤奴是坏人!”
    “我比你大,我也是哥哥。”鹤奴又为着“哥哥”和谢兰馨两个拌起嘴来。
    “鹤奴!你忘了我们来是做什么的吗?”
    衡哥好容易才把他们两个安抚下来。
    三人终于安安静静地祭拜了一番。
    这时,月已过中天,衡哥和鹤奴从灵堂出来,准备趁着还没被发现,赶紧悄悄地把谢兰馨送回去。
    “衡哥哥,曾祖母真的在天上看着我吗?”谢兰馨牵着衡哥的手,抬头看着天上,天上一弯弦月,满天星斗也看着她,都似乎一闪一闪地朝她眨眼。
    “是啊,大长公主一定会在天上保佑你的,所以你乖乖回去睡觉啊。”
    “爱哭鬼,快去睡,小心被别的鬼抓取吃掉。”鹤奴也想牵她的手,可谢兰馨不给他牵,他就去捏了捏她的脸,觉得真好捏,好想再掐一把。
    “坏鹤奴,坏鹤奴!”谢兰馨伸手去打他。
    “阿凝,阿凝,你在哪啊?”不远处传来谢兰馨的乳母的轻声呼喊。她一觉醒来,发现床上没人,吓了一大跳,忙把丫鬟们都叫醒,到处找,却还没敢报给谢安歌夫妇。
    “阿凝,别告诉别人我和鹤奴来过啊。”衡哥悄悄嘱咐她。
    “嗯,我知道,这是秘密。”
    “快去吧,她们要着急了。”
    谢兰馨点点头,松开手,跑进前面的屋里去了。
    里面乳母惊喜的声音响起:“阿凝,吓死我了,你到哪去了?”
    “我去看曾祖母了,徐妈妈,我知道曾祖母去哪了……”
    树后,两个少年躲在那儿目送着她进去才离开。
    “衡哥,她如果说出我们来过怎么办?”
    “就算说了也不要紧,谢家人不会乱说的。”
    “那倒也是,爷爷也说谢家都是君子。不过一定不包括那个小胖妞,你说她刚才是不是像球一样滚过去呀?”
    “鹤奴,你这张嘴真是坏。”
    “那丫头的嘴才坏呢,你看,我掌心还留着她的牙印呢,总有一天,我要咬回来!咬哪里呢?她的脸白白的肉乎乎的,真像包子,好想咬一口……”
    两个少年轻轻地说着话,悄悄地在影在暗处的几个侍卫的帮助下溜出去了。
    ☆、第三章 还乡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了,转眼到了腊月,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做完,钦天监就近择定了出殡的日子,谢家上下便收拾行装,准备扶柩还乡。
    这么多天下来,阖府上下都被折腾得不轻。
    谢安歌往日最注重形象,惯着宽袍广袖直如仙人临风,立在人群中往往如鹤立鸡群,令人有“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而现在憔悴沧桑简直是腌过的干菜掉毛的鸡。若是往日钟湘不免要嘲笑他几句风度不存斯文扫地,而现在,便只有心疼。
    更心疼的是三个孩子。
    两个儿子,十岁的云轩、八岁的兰轩,往日都学着父亲,在外人面前,风度翩翩风姿秀美直是小仙童,而这么几日折腾下来,也憔悴瘦削如遭了狂风暴雨的禾苗。
    最小的兰馨,原本滚圆如满月的脸蛋现在也变成鹅蛋了。
    钟湘的母亲、宁国府的太夫人郑氏也不免搂着几个孩子心痛。只是两个男孩子自认为自己大了,对这样的亲昵却是一副忍耐的样子,很快就找理由脱身去“替爹爹分忧了”,只留下乖乖的谢兰馨任外祖母“蹂·躏”。
    钟母搂着娇娇软软的外孙女,问同样憔悴了不少的女儿:“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对了,这公主府是不是还是要照旧例收回去?”
    “有什么打算也要三年后再说啊。”钟湘避重就轻,“至于公主府陛下倒是说可以留下,可是,这毕竟不太合规矩,何况大长公主过世后,我们谢家也就只是寻常门第了,这么座府邸,迟早也守不住,不如照旧例还回去比较好。”
    按旧例,公主薨后,如无后嗣,那么公主所有的一切,如公主府(包括府中按制安排的官吏执事等)、封邑、陪嫁等都将被收回,不管此时驸马在不在世;如有后嗣,则可留下公主的陪嫁、历年封邑的收益及各种赏赐,只收回公主府和封邑。因此,清河大长公主过世后,这座公主府自然也得交出去;府中现在执役的,如家令等上下属官,还有大多数的奴婢,都不是属于谢家所有,也都不能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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