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苏长得这么绝世而独立,一点都不好。走出去到处招蜂引蝶,她着实生气。
    女侍继续道:“可惜了,咱们还要五六年才能出宫,是没这么好的福气了。”兀自叹口气,拍拍辛四四的肩膀,“孟大人让奴婢捎句话给大姑,说让大姑下了宫侍,在阆苑等他一等。”
    因为辛四四和孟扶苏的关系,但凡知道的,自然不会怀疑他们别有私情。是以,女侍传话也传得十分放心。
    好不容易挨到下了宫侍,辛四四几乎是跑回房间的。时宜接她的夜职,此时并不在房中。她翻箱倒柜倒腾一阵儿,从衣柜中小心拿出孟扶苏送给她的百鸟朝服换上,赶去阆苑。
    阆苑是宫中女官跟进宫探望的亲人相见的地方,南朝宫规对女官颇仁慈,每月准许家中亲人到阆苑一聚。下等宫人就没有这个恩泽,辛四四初进宫便是女官,是得了大好处的。
    戌时末,阆苑中的宫人三三两两的回了处所,只余下空荡荡的院子。辛四四伏在石桌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头顶一轮弯月。心中琢磨着,等下见到孟扶苏,是先奔到他怀里埋怨一番,还是该赌气不理他。
    但她是来见他的,她想他。便兀自笑了笑,决定好事要不顾一切的投进他的怀里去。
    只顾坐在那里发自己的呆,辛四四根本没注意到,禄中景正挑着宫灯陪慕容煌在附近散步。
    慕容煌打开路边垂着的枯枝柳,清清冷冷的问禄中景,“孟卿可离宫了?”
    禄中景忙回:“还未离宫。陛下忘了,您答应孟大人让他和孟宫人见见的。”
    慕容煌才想起来,轻轻哦了声,漫不经心的抬眼,顿时愣在原地。禄中景见皇上突然停住,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下意识的一转头,亦是有些呆了。
    前方不远处,花树葱茏中,有个仙子脱尘般的白衣女子独自坐着,月光洒在她身上,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清幽美好。他心中自嘲,就是连那活儿都没了的他都差点被掳了心,遑论是陛下。立时心中有了分寸,对慕容煌笑道:“陛下,奴才这就过去问问,是哪个宫里的良家子。”
    慕容煌忙拉住他,“如此良辰佳人,莫坏了意境。”
    后宫佳丽三千,他何时动过真心?送进宫的女人都是权力的附属品,她们身后代表的是朝中各方势力。同后宫的女人们在一起,他从未真正开心过。今日竟意外遇见如此清雅脱俗之人,他怎么忍心破坏这份美好。
    但他不忍心破坏,总有人忍心破坏。
    孟扶苏身上依旧是黑色朝服,系冠于顶。缓缓走到辛四四面前,抱臂打量着她,“看来在宫中待的不错,长胖了。”
    辛四四努努嘴,“你才长胖了,我这是身形长开了,叫做,叫做婀娜多姿!”
    她本来是想抱住他不撒把的,看他有意戏弄自己,就气不打一出来。板起脸背对着他,愤愤然,“你都不知道我过得多辛苦,见了面就会戏弄人家。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报仇,我受了多少苦?”
    她的质问让孟扶苏很无奈,他轻轻走过来,在背后抱著她,低声呢喃:“莫生气了,生气起来很丑的。我知道你很苦,很伤心。但是,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再说,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知道你是很强的。”
    她转身,咬唇望着孟扶苏,“我其实,很弱的。”
    “所以,我不是保护着你的嘛。傻瓜。”他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好了,外面凉,我们进殿中说话。对了,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辛四四被他逗笑,手被他攥在掌心里,同他往殿里走去。
    慕容煌看着她们进殿,无趣的将手中的佛珠扔到禄中景手里,简单扔下一句,“回宫。”头也不回的走了。
    禄中景擦擦额上的汗,这个孟蓁啊,明天要出大乱子了!
    *****
    她趴在几案上蕴着笑仔细看他,时不时问上一两句,“你怎么没死?”
    孟扶苏与她面对面坐着,吃她拿来的糕,抿唇笑,“伤口并不致命,所以没死。”
    她点点头,“哦。可你明明闭气了啊。”
    他将糕放回盘中,郑重的往前靠靠,“死的另有其人。你一定会好奇是谁替我而死的,总之,死的人不是我,你葬的人也不是我就对了。好在,没误了大事。四四?”
    辛四四答应着,“什么事?”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你的意思。”
    “你说。”
    “孟扶离这次是在劫难逃,没几天活命了。我已经向陛下请旨,待埕州的事情一解决,就放你回去。我本就是帝朝的人,在南朝为官几载,早晚都要离开南朝回去的。陛下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我回去。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主意。孟蓟离开孟府已不知去向,现在孟府早已不复当年。你若是想掌家印,我会留下所有侍卫官和半个骁骑营给你。”
    他是不希望她去掌家印的,毕竟,掌家印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害怕,害怕她会卷进阴谋算计里。
    辛四四撑头想了一阵儿,目光坚定的看着他,“孟家已经败落了,我不想再回去。再说,骁骑营十万大军,你留给我五万,以后去战场怎么办?你要回帝朝,带上我吧。从你要将我送到广陵行馆那晚上开始,我早已下定决心,跟着你去天涯海角。以后,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
    孟扶苏的心忽然漾起一股暖意,掖手道:“四四,过来。”
    辛四四茫然看他,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嘱咐,便上前凑了凑。倏忽,孟扶苏好看的脸孔放大在自己面前,她只觉得唇上碾来淡淡凉意,两颊通红。
    他的唇软软的,凉凉的,让她心中慌乱,想要侧头避过。他却不给她机会,吻得用心。辛四四好不容易定住心神,推开他,气喘吁吁地,“二叔,这里是皇宫!”
    他听她唤他二叔,眸子里的热度骤减,别过头去喉头一梗,才淡淡回她:“我……你别生气,我只是,一时克制不住。若你不喜欢,我以后便不再碰你便是。”
    辛四四又觉得有些好笑,平时看管了他处事冷静,波澜不惊的模样,没想到会因为这么件小事,尴尬至此。
    她笑着拉过他的手,将手臂还上他的腰,“四四不是这个意思。四四也想扶苏的,但是四四现在是宫婢,这里是皇宫的阆苑,四四不想扶苏在这里失态。四四喜欢看扶苏气定神闲的模样。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关了。”
    他以为她仍旧和自己有隔阂,听她这么说,立时觉得自己心眼太小,蕴了笑答应着:“我这便走。只是,”他顿了顿,扶她站起来,凝重非常的看着她,“今日我已经同陛下说明,如今帝朝大战在即,我要领兵去匡扶社稷。陛下已然应允,短时间内,我怕是回不了南朝了。事先我已安排好,让子詹过几日来接你去广陵行馆。”
    辛四四忙摇头,“就不必麻烦子詹先生了,再说,料想子詹先生要同你一起上阵杀敌的吧?我一个人留在广陵行馆,难免闷得慌。如今在宫里,我觉得很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凯旋归来。”
    至于凯旋归来,要怎么安排她,她想,大概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是以没有提议。
    孟扶苏点点头,“既然你喜欢,就照你的意思行吧。不过,皇上毕竟是九五之尊,纵然再好说话,你也要谨慎行事才好。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毫发无伤的等你回来。”末了突然想到慕容冲的事情,忙问道:“慕容王爷会怎么样?还能活命吗?”
    孟扶苏摇头,“弑君篡位,他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四四,关于慕容冲的事情,你不要管也不要问,听我的,就连去看他都不要去。知道吗?”
    想起慕容冲竟然会为了皇位将她拱手相让,他就愤恨难耐,昨日若不是陛下开口,要留慕容冲口气问话,他早就在漏院结果了慕容冲的性命。
    辛四四并不知道孟扶苏心中所想,不过看他脸色不好,说的又凝重,便答应下来。心里却觉得,是一定要去看看慕容冲的。她欠他两次恩情,都是救命之恩。
    *****
    她同禄中景告了假,禄中景没好气的看她一眼,心道,罢了罢了,告假也没什么不好。陛下为了昨夜的事情,心情差着呢,让她不在长安宫晃悠,陛下兴许就忘了也说不定。缓了缓神色,“那你就歇着吧。”
    辛四四感恩戴德的俯身行礼,“谢谢中贵人。”
    从小黄门口中打听到慕容冲被关押在西峡,那是待罪皇子服刑的禁宫。听说,今日一早慕容煌已经下旨,赐慕容冲刀子、白绫和□□,人选一样,午时行刑。据说,没有皇上的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近西峡。
    不过辛四四又自己的办法,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能使磨推鬼。她虽然进宫的时候,身上没带什么钱财,但是,之前的贵重之物却还是有的。塞了些金片给守西峡的禁军,他们给了她一柱香的时间。
    西峡不是牢狱,是皇宫西较为偏僻的宫殿,历来是皇子禁足被关押之地。它同陋巷差不多,不过陋巷是冷宫,关的是妃子。
    被禁军一路领着来到西峡的夹道,几处殿房阴森森的,这里甚至见不到一点阳光,到处充斥着潮湿的味道。辛四四忍不住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啊?”
    禁军一壁在上了门锁的殿门前掏出钥匙,一壁回道:“这西峡常年囚禁犯错的皇子,每换一位皇帝,就要牺牲同辈的诸多皇子,南朝在□□中失败的皇子们十有□□都寿终正寝在此处。他们自被关在西峡那日起,便失去了身为皇子的尊贵,好些的郁郁而终,不好的早就疯疯癫癫。屎尿的多了无人打扫,自然味道难闻。有什么好奇怪的。”
    辛四四被他的话说的一阵呕心,捂在鼻子上的手又紧了紧。
    殿门被打开的刹那,一个穿着干净的熟悉身影落在眼中。慕容冲对门而坐,房中干净异常,甚至还有些淡淡的丹桂香。
    禁军做个请的姿势,道:“大姑快些,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咱们还要送王爷上路。”
    辛四四连忙道谢。
    慕容冲仔细看着她,像是从不认识她,半晌淡然开口,道:“圣者为王败者为寇,今日午时便是我的死期。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她有些慌,将手里的食盒打开,把饭菜一一摆放在桌子上,解释道:“不是的,慕容王爷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欠王爷两条命,却救不了王爷性命。”
    慕容冲看着满桌子的菜,再扫她一眼,呵呵一笑,“四姑娘,既然说到你欠我两条性命,来为我送最后一顿饭菜,已经是有情有义了。好,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拾起筷子,简单挑了些跟前的菜。
    辛四四站在一旁,看他吃,觉得难受,忍不住道:“王爷,您是好人,为什么这么想不开,非要篡位呢?”
    慕容冲夹菜的手一顿,略笑了笑,“四姑娘,我们这些皇子之间的争斗,哪里有真的胜败?便是他高高在上成了帝王,可大家都是一样的,同样贵为皇子,为何坐上帝位的那个,是他?不服气是理所应当的。想必孟扶苏什么都告诉你了吧?难为你还会来看我。”
    辛四四摇摇头,“二叔他什么都没有说,王爷记恨二叔吗?我听宫里的小黄门说,是二叔将王爷擒获的。二叔他只是忠于朝廷,王爷请谅解她的苦楚。”
    慕容冲一愣,抬头观望她,犹豫许久,终是开了口,“若我没记错,你好像是被皇上留在长安宫伺候了?”
    辛四四点头,“是,托王爷的福。”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明明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利用她拉近和孟家的关系,暗中和孟扶离密谋。利用她借机向单家发难,陷慕容煌斩杀功臣之后的不仁不义之中。利用南朝和暨国不合,装作大义送她进宫和暨国和亲,为自己以后荣登大宝稳下势力。这么周密的计划,她还傻傻的以为自己是真心相对。
    这真是,呵,他怎么可能会对个十三岁的女娃动情?真是可笑。不过,她倒是还能为自己再博一搏也说不定,他觉得她来看他,心里便是喜欢着他的。
    “丫头,我曾说过会好好待你,这一生只娶你一个王妃。你若答应帮我,以后,我封你为后。”
    辛四四惊诧的抬头,眼睛瞪得老大,“王爷……王爷是什么意思?!”
    ☆、第44章
    “没什么,本王只是还不想死。你或者帮本王逃出去,待本王东山再起,不会亏待你的。或者,替我杀了慕容煌。为本王的江山而死,本王会厚葬你的。如何?”
    辛四四只觉得可笑之极,她来看他真是无可救药,怎么早就没发现,慕容冲是这样的人,只怪自己瞎了眼。拾起食盒将桌上的饭菜收拾停当,抬眼轻蔑的看了看慕容冲,“想必王爷已经吃饱了,既然吃饱了,就请王爷安心上路吧。孟蓁能为王爷做的只有这些了。孟蓁告辞。”
    她脚步未停,不想看慕容冲那张令人生厌的嘴脸。她觉得自己很傻,以为慕容冲对她好,当做真心相待的朋友。可结果,人家哪里拿她当过朋友?为本王的江山而死,本王会厚葬你的。
    呵,真可笑,她的真心相待,她的感激,都成了笑谈。
    报恩有一万种方法,她不想用自己的命去报恩,她死过一次,害怕那种感觉。在黑暗里,没有一丝亮光,看不到希望,不知道身在何处。迷茫,恐惧,惊骇简直要把她吞噬一般。尽管知道是人总免不了死亡,但她宁可活到寿终正寝。慕容冲让她报恩,什么她都能答应,唯独去刺杀皇帝不行,那是自寻死路。这世上,没有任何恩情大得过她的命。
    她承认她是自私的。
    时宜来找她,捎来两个凤梨,说是莱阳郡的贡品。跟她絮叨起来没完没了的,“送往暨国和亲的郡主选出来了,是李候家的大郡主,陛下心情好,一高兴就赏赐咱们今日才到的莱阳郡凤梨。太后娘娘说,陛下整日忙于朝政,责了陛下要对后宫上心,遣了一些郡主回家,留下一些各地候王的郡主充盈后宫。”
    辛四四磕着凤梨接口,“咱们南朝分封制,各地方君侯和陛下互相牵制,陛下需要他们守住天下,自然要同他们联姻。留下各王侯家的郡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时宜叹道,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不光知书达理,就连分析局势也这么一语中的。
    “你猜猜,留下来的都有谁?”时宜歪头看她。
    辛四四打个哈欠,“我同那些郡主们只在艮莨见过一次,哪里记得谁是谁?猜不到。”
    时宜咯咯笑,掰着指头给她数:“有萧凉候的昙花郡主,广义候的金陵郡主,安山候的蒿桐郡主,陶定候的莺宁郡主……”
    “等等,你说,安姐姐也被留在了宫中?”辛四四有些诧异,她觉得安莺哥不适合呆在皇宫里,她全身上下都是脱尘的仙味,那样的女子应该无拘无束的,就像黄莺鸟一样在山谷淙淙溪流间。
    时宜点头,“听说,她本来不再留下的名单里的,但是中贵人说,皇上有天晚上在阆苑散步,看到了婉如仙子一身白衣的安郡主,新生喜欢。”
    想想也是,辛四四皱眉撑腮,连她这个女子都心生神往,何况是男子了。既然无法改变安莺哥留在宫中的事,那就不改变,这样也挺好的,她闲暇的时候,还能同安莺哥坐在一起吃吃茶。
    想到这儿,辛四四心情莫名的变好,拉着时宜道:“走,咱们去找安姐姐聚聚去。带上几个凤梨,汁多肉鲜安姐姐一定也喜欢。”
    但凡留下来的郡主,和入宫的家人子不同,她们一开始身份就高贵,不必从家人子往上递升,皆是直接封为经娥,从中再挑选出侯府手握重兵的,破格提升为婕妤或是昭容。
    安莺哥的父亲陶定王,在众王侯之中至多算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本来凭家世背景,她只能封一个经娥。但因为是皇上看上的,自然比其她郡主要幸运,便提升做了昭容品阶,赐居祥云殿。
    辛四四和时宜来到祥云殿,只见殿中灯火通明,好多宫人们守在外面,好像中贵人也在。时宜拉拉辛四四的袖子,“瞧着,好像中贵人站在门口。”
    辛四四点头,不无失望道:“看来咱们来的不是时候,陛下在呢。”踮脚望了望,“咱们还是回去吧。”
    果然是皇上看中的女人,刚被封为昭容就立刻被临幸了。辛四四想,安莺哥其实也挺悲哀的,同皇上只见过一次面,就要被临幸了。
    这世上,能这么想这件事情的人,恐怕也只有两位了。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此刻躺在锦被里的安莺哥。
    司职的时候,慕容煌突然侧头问辛四四,“听说,你同安昭容是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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