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什么似得,一下子跳在铜盆里,欢欣鼓舞的,“我明天一早就跟管家说,去军营里陪二叔过年去。”
    悯夙把她拉下来,在床头上坐着,“小姐又说痴话,哪有出阁的小姐跑去跟娘家人过除夕的道理?”
    “那开春了总能去,我在这里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方才瞧着卫邯离开的样子,忍不住就想二叔。要是二叔陪着我,该多好?”
    悯夙叹气,“舅奶奶的事情还没解决呢,再说,姑奶奶又在府上做客,到处都有眼睛盯着,小姐可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
    她不是不知道,但就是忍不住想。问悯夙,“要是你喜欢上个人,天天见不着,不会想的慌么?”
    悯夙有一瞬间失神,替她擦着脚,苦涩的笑笑,“奴婢没喜欢的人,谁也不想。”
    ****
    顾氏即是拿了卫家给的银子,自然急着回安阳以解燃眉之急。正筹备着上路的时候,杨柳的孩子顺哥儿不知怎么了,竟然上吐下泻起来。
    孩子还在襁褓里,经不起折腾,这一不舒服可急坏了杨柳,抱着孩子哭哭啼啼,不依不饶道:“现在上路,不是拿顺哥儿的命不当回事么?娘是瞧着自己的孙子死在路上才好?”
    孩子病了,谁都能理解杨柳担心,却没想到杨柳竟然对自己的亲娘说话都这么恶毒。辛四四气不打一处来,让下人们请来大夫给顺哥儿瞧病,当着满屋子的人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稳重模样。
    “舅母,顺哥儿还小不舒服,杨家还一摊子烂事等着您回去处理。您要是放心,就带着二表姐和三表姐先回安阳,至于大表姐和顺哥儿,就先留在卫府养着,等病好了,我叫人亲自送她回去。”
    顾氏一边挂牵着女儿和孙子,一边又挂念着远在安阳的杨恭和何家,万一何家挺不过这关,那杨柳这辈子就毁了。与其留在这里耽搁,她牙一咬,对辛四四道:“我这就先带着梨娘和蕊娘先回了,柳娘和顺哥儿就麻烦你了。”
    听顾氏要走,杨柳心里空了下,好像是失去了倚靠,心里多少有些茫然。顺哥儿因为不舒服,连哭出来的声音都很弱小,听在杨柳心里担忧的肝肠寸断,只觉得心都玄在嗓子眼上了。
    大夫替孩子看过后,从药匣子里取张白纸,拿毛笔蘸了墨,写了剂方子给交给辛四四,“少夫人,这孩子怕是不习水土,才会上吐下泻。本来应该即刻动身回安阳,但是孩子现在这个情况,要是上路多半还未到安阳郡就……老朽开个方子,此方不是开给孩子的,而是开给乳养婴孩的妇人的。婴儿不能进食,只能通过妇乳养活,是以,药煎好后,务必由乳母一日三次服下,半个时辰之后再喂养婴孩。”
    辛四四接过方子看了看,点头道:“多谢。”又吩咐丫头,“带先生去账房领钱吧。”
    等着乳娘喂过一次顺哥儿,顾氏才放心下来,简单收拾下,带着杨家上上下下的女眷除了卫府。
    顾氏走后,顺哥儿底子薄,免不得依旧是上吐下泻。杨柳脾气又不好,连着几日对伺候的婢子不是呵斥就是责罚,整个卫府就没一样称她的心意。
    伺候的丫头心里都窝着气,主子们平日里哪有这么对待过她们?这么个表小姐,怎么脾气比老太爷还大?忍着几日,终归是忍不下去了,有几个一商量,跑到辛四四面前告状。
    “少夫人,求把奴婢掉到别处伺候吧,这么位姑奶奶,咱们实在是伺候不起了。”
    辛四四正和悯夙商议着,除夕该布置些什么,被她们哭哭啼啼的模样搅得心烦。杨柳自从在三房住下来,三房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成天里听不到别人的动静,就听杨柳的房里又是呵斥声又是小孩的啼哭声,还有下人们的埋怨声了。
    她也烦,只是到底是亲戚,就没出面说话,谁知道杨柳到是越闹越欢。站起身来道:“你们起来,跟我去她房里。”
    杨柳搂着顺哥儿正睡着,听到脚步声,睁眼瞧了瞧。看是辛四四,她才坐了起来,颇有些怨言道:“蓁娘,你们府上这些丫头太不会伺候人了,我们何家的丫头可懂事多了。”
    辛四四皱眉,气道:“卫家府上的丫头什么样,还轮不到柳娘你说。”杨柳是个什么脾性,旁人不知她会不知?她要是不把杨柳这性子给治了,她就白活了两世。转而吩咐悯夙,“去把顺哥儿抱我房里去,叫姐姐好好休息着。”
    杨柳一惊,忙把顺哥儿抱在怀里,骇然的盯着辛四四,“你想做什么?”
    “你这个脾气,顺哥儿跟着你,早晚也让人不喜。我替你养着,你不用不放心,我不会让他受委屈,你就收拾收拾,回安阳去吧。”
    “你敢!”杨柳扑棱从床上跳起,指着辛四四大骂,“顺哥儿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养他?你要是敢把他抱走,我就跟你拼了!”
    “拼什么拼?你想跟我拼命也得看看你拼的动不,这里是卫府,可没人会像杨家那样对你。悯夙,还愣着做什么?去把顺哥儿抱走,给柳娘准备车马,这就送她回去。”
    杨柳被辛四四吓坏了,赤着脚站在地上呆若木鸡,忘记了怎么反应。直等到顺哥儿被悯夙从怀里抱走,才突然惊醒,发疯了似得要去抢孩子。
    几个丫头过来拦着她,辛四四只是淡淡的看她一眼,也没说什么话,就带着悯夙和顺哥儿回房了。
    卫邯晚上回来,在她这里小憩,瞧见床上躺着个孩子,有些奇怪,“这是……”走过去看了看,“顺哥儿?你那表姐家的孩子?”
    辛四四点点头,“这两日这娘俩闹腾的,成心不让人过舒坦了。”
    卫邯看着熟睡的顺哥儿,小脸红扑扑的,模样喜人。忍不住拿手戳戳小脸颊,笑笑,“他可真讨喜欢。”
    辛四四不经意的接口,“纸鸢的孩子再过几个月也要生了,平素里养的好,没准也生个大胖小子比顺哥儿讨人喜欢。”
    卫邯高兴道:“也对。”忽然眼神又黯淡下去,自己的孩子?再转念一想大哥和大嫂的脸,立时高兴不起来了。默一阵,随手把罩衫脱了搭在衣架上,坐在床头去脱靴子。
    辛四四搁下手里的针线,瞧着这幕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呐呐道:“你今天,不去书房了?”
    “嗯,都核对完了,今晚想好好歇歇。”
    她着急道:“那,不去纸鸢房里吗?”
    他抬眼斜睨,“就这么不喜欢我睡在你这?”
    她尴尬摇头,“不是,官家睡哪都是睡的自己家地方,那官家在这睡吧。”走过来将顺哥儿抱在怀里,“我带顺哥儿去悯夙房里凑合一晚。”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子一轻,人已经被卫邯整个压在床上,顺哥儿就放在她左手处,闭着眼睛依旧睡的很沉。
    他伸手在她脸上轻轻画了画,惊得她一阵颤栗。
    彼此近的几乎鼻尖顶着鼻尖,他的脸上有些小坑,比不上孟扶苏的面如冠玉,可也说得上精致。辛四四忙闭了眼,怕再看下去会心虚。这个动作落在卫邯眼里,却正好似是个求吻。他唇角弯了个弧度,轻轻覆在她唇上一点。
    这让辛四四立刻如同遭了一记闷雷,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立时把他推开,逃跑似得飞奔出去。
    卫邯在后面喊她,她恍若未闻。这下到把卫邯急着了,随手扯过罩衫要追上去,顺哥儿却扁扁小嘴,不满的哇哇大哭起来。孩子一哭,卫邯慌了手脚,只得喊丫头去叫乳娘。
    辛四四像是被猎人追赶的兔子,蹿进悯夙的房里害怕的拴上门锁,大口的喘气。悯夙正纳着双鞋底,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慌慌张张的藏在背后,错愕的看着辛四四,“小姐!”
    圆桌上茶壶旁边搁着半杯未喝净的茶水,辛四四一个箭步冲过去,用茶盏里的水把嘴巴洗了又洗,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她这个人还真是有些病癖,认准了一个人的模样,认准了一个人气息,就再也无法接受其他人的爱抚。如果亲吻她的人不是卫邯,而是孟扶苏,她现在一定高兴地不得了。
    悯夙看着她的异常举动,慌忙把鞋底藏在枕头下面,去倒了些热水过来,“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用这个洗吧。”
    辛四四有些想哭,放下茶碗,几滴水洒在桌子上,慢慢走到悯夙床上安静的躺了下来,盯着帐顶发了会呆,扯过被子把自己闷在里面,也不说话。
    悯夙真的是被她吓傻了,整宿坐在床边也不敢睡觉,就那么一直守着。
    结果早上,辛四四跟个没事人似得,回房抱了顺儿哥在院子里溜圈。问丫头,“柳娘安生了没?”
    丫头点点头,“到是安静不少,可是奴婢瞧着,怪可怜的。少夫人不让奴婢们去房里伺候,也不给柳小姐开门,就这么锁着好么?万一杨家知道咱们这么待她,回头会不会带人来府上闹啊?”
    “不用你们瞎操心那些,饭给柳娘送进去了吗?”
    “到是送进去了,就是柳小姐不吃。”
    “嗯,去给她说,好好吃饭,不然顺哥儿就给她送到乡下去。”
    “这……”
    “有什么事我顶着,找不到你身上去。”
    老太爷说,如今卫府人丁兴旺,除夕夜特地把能叫回来的儿子闺女都叫了回来,还有几个女儿,连带女婿都跟着一起回来了。
    吕氏把三个房里的媳妇们都知会了一声,说晚上老太爷在大厅摆家宴,叫她们都准备准备,好多亲戚平时见不到,要她们提前过去熟络熟络。
    整个大厅布局宽阔,卫邯带着辛四四和纸鸢她们过来,因他们是小辈,吕氏又特意吩咐过要早些过来,所以此时厅中还不曾有什么人过来,只是些准备瓜果点心的下人们在忙忙碌碌。
    他们到了没多久,二房卫冲和刘氏也过来了,刘氏远远瞧着辛四四,不知和卫冲说了些什么,走到别的妇人堆里去了,同她们有说有笑的,并未过来。辛四四只笑笑,看来刘氏是要把这个梁子跟她结到底了。
    卫邯吃惊道:“大嫂常年卧床,没想到今天竟然能从床上下来。”
    辛四四寻着卫邯的眼光看过去,果然是卫徐和吕氏,后面还跟着个长得不多好看的女人,正拉着个女娃的手。那女娃眉目间有几分像容姐儿,辛四四想,大概就是宜姐儿的双生妹妹了。
    卫邯笑笑:“走,去给大哥和大嫂说说话。”
    “嗳。”辛四四答应着,跟着卫邯走过来。
    李氏脸上依旧是恹恹的病态模样,瞧着辛四四过来,攒了笑,“老三媳妇,你陪我道那边去坐吧。”她指指不远处的杌子,“那是咱们大房的媳妇要坐的位置。”
    随李氏刚一落座,就有几个妇人过来,都是一脸吉祥喜庆的笑意,给李氏俯身,“大夫人。”
    李氏也没站起来,只是对她们笑笑,“你们也都过来了?”
    她们言语里多少都带着些恭谨,“是,瞧着大夫人身子骨硬朗了,咱们心里都高兴。”
    李氏笑着,同她们周旋几句,便有些力不从心了。众人看出来,也就不再打扰,又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各回各位坐好了。
    李氏握握辛四四的手,“她们是四叔府里的娘姨,还有侍妾。平时远在汉州,许多年回不来一次。”
    辛四四点点头,答应着。心里不禁感叹,卫府的人口真多,老太爷这分明不是要过除夕,是要来个认亲大会。这种场合,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她干脆闭上嘴,只吃东西不说话,尽量让自己变成个不起眼的背景。上席的时候,辛四四忽然觉得肚子疼,不由感叹,吃多也是错。便对李氏欠欠身,不好意思道:“大嫂,我吃的多了,想去个茅厕。”
    李氏蓦地笑了,“瞧你这点出息,快去吧。”
    茅厕离大厅稍远,地方僻静,灯火也不多,好在今晚月亮还不算糟糕,辛四四从茅厕出来,回大厅的时候有些腿酸,就坐在路边的大青石上捶腿。忽听不远处有人说话,是两个女子的声音。
    她不是有意要偷听人家的对话,立时觉得再坐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就站起来理理袖子要走,却被传到耳朵里的话声镇住了。
    ☆、第62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不分什么孟府、皇宫还是卫府。
    辛四四驻足,半伏在青石板上凝神静静听着对方对话。
    “四姐是说,皇上的意思是把老三媳妇留在南朝,以后用来牵制孟世子?”
    “嘘。七妹,小声些,这事可别让人听了去。我只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出去乱说,不然走漏风声,咱们卫家免不了一场大祸。“
    七娘韩卫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疑惑道:“那孟世子就真的如此有能耐?南朝那么多朝臣,还缺他一个?”
    白卫氏笑了笑,韩卫氏有这个想法,也算的上很傻很天真了。
    “怎么说呢?”她紧紧娥眉,“这些年,孟扶苏的名号已南朝人尽皆知。尸骨密林一战,南朝七十年来心口上的一块顽疾,他只七十天就将夷人尽诛。试问南朝,有哪个朝臣诸侯有这等本事?所以,孟扶苏此人在南朝的分量,不可小觑。大嫂说,皇上认为孟扶苏疼爱侄女,留下老三媳妇,就等于是捏着了孟扶苏的软肋。”
    辛四四心口忽然一抽,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后悔,懊恼,现在只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从拒绝孟扶苏要让她去广陵行馆开始,就一直在下一盘错棋,错到现在这种程度。
    神色恍惚的回到打听,只听见耳畔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像是夏日午睡中听到街上嗡嗡杂杂的人声。
    卫邯瞧着她气色不对,面露担忧之色,想过去看看旁边又都是堂兄弟,拉着他喝酒走不开身。忙里偷个机会,叫了跟侍低声吩咐,“去看看夫人怎么了。要是不舒服就让她回去休息,就说是我说的。“
    跟侍答应着退了下去,他看跟侍和辛四四说话,辛四四黯然的点点头,折身往三房的院子方向去了。才会心的笑笑,继续同弟兄喝酒。
    辛四四一个人回了房,坐在床上想着白卫氏的话发呆。想了许久,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慕容煌看自己那种特别的眼神,和对自己特别的照顾,原来都是这个原因,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可就算知道了慕容煌的目的,她又能怎么办呢?孟扶苏远在帝朝,她也不能像飞鸟那般飞过去。本来还想跟吕氏这个婆婆请示,去帝朝看看孟扶苏,眼下慕容煌让卫家看着她,吕氏根本不可能答应她。
    她有些颓败,眼睛都失了光彩,死气沉沉再也没有往日的生气。
    悯夙端了碗莲子羹进来,到她旁边拉过杌子搁搁下,小声道:“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害的悯夙找了你好久。”
    她抬头,眼里还是一潭死气,抖着手抱住悯夙,呐呐的,“悯夙,活着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悯夙被她这个模样骇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奴婢知道小姐想世子大人,放心吧,世子不会有事的,小姐你就放宽心好了,啊。”
    她闭着眼,摇摇头,“不是,悯夙,我有点冷。”
    悯夙连忙道:“小姐到床上躺着,奴婢给你盖得厚厚的,就不冷了。”
    她听话的躺下来,窝在被子里,好半晌才探出半个头来,只露出俩眼睛扑闪扑闪的望着悯夙,说:“活着很可怕,可还是得活下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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