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说好了安安心心地看球,可真正赛起来,沈五娘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起来,她一个人发出的呼声简直能把房顶掀翻,方家几位娘子是爱静的性子,被沈五娘吵得脑袋发晕,偏又碍着情面不好出声阻拦,只得往后退几步,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
    素珊见着实在不落忍,便与沈五娘道:“瞧你这样子,真跟猴儿一样,大呼小叫的莫要把人给吓着了。真想看得仔细,不如下楼去在场边喊。石头和兜子也在下头,你们想来也该能玩到一起去。”
    沈五娘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挽住素珊道:“石头和兜子才多大,珊姐姐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哄呢。不过我倒是真想下楼,珊姐姐你陪我一起。”
    于是,二人便挽着胳膊下了楼。
    马场的比赛如火如荼,孟二郎这一组实力稍逊,沈七郎倒是个敢拼敢抢的,无奈思琮是个短板,他传球倒是不错,就是胆子小了些,每每与对手冲抢时都会有些犹豫,沈九立刻就盯上了他,从他手里抢了好几个球。
    “九叔好样的!”沈五娘扯着嗓子朝沈九大呼,“九叔快跑,快跑啊……”
    石头和兜子却是站在孟二郎这一边,见状立刻与沈五娘打起了擂台,跳起身来嫩着嗓子跟着大吼,“二叔最棒。”“二叔,快抢球……”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场上的注意,众人纷纷看过来,孟二郎的目光紧紧锁在素珊的脸上,炙热而温柔。方五郎没好气地朝他喝道:“二郎你也别太放肆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人家弟弟还在呢。”
    倪思琮完全没听懂他的话,策着马儿颠颠地奔到孟二郎身边,一脸愧疚地道:“孟二哥,都是我不好,被他们连抢了好几球。一会儿若是输了,也都是我的错。”
    孟二郎却难得地和颜悦色,“胜负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只是一场小小的马球赛,思琮不必放在心上。你骑术稳健,球技也不差,只是输在经验上,日后打得多了,胆子也大些,便不会再有所畏惧。”
    “我……我就是有点害怕。”思琮先前还有些害怕孟二郎,单见他不仅并非传言中疏离冷漠,言辞之间反见亲切和煦,又耐着性子指导他打球,不由得暗暗感叹传言不可尽信。
    孟二郎愈发地耐心,与思琮低声耳语,安慰他如何与对手缠斗。方五郎见状,不由得连连撇嘴,策马行至沈九身边道:“你看看孟二郎那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孟阎王的威风。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脸红。”
    沈九斜睨了场外一眼,道:“你有这闲工夫,还是先去管管你们家六郎吧。”
    “六郎?六郎他怎么了?”方五郎讶道,一边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很快就找到了六郎,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奔到了素珊身边,笑嘻嘻地不知在与她说些什么。方五郎虽然未成亲,十□□岁的时候也曾慕少艾,一看六郎那晶晶亮的眼神就知道怎么回事,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飞快地策马冲过去,揪着六郎的衣领把他拖了回来。
    最后还是孟二郎这组输了,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除了沈七郎不甘心地大叫了几声外,孟二郎和思琮都表现得很淡定,而另一组的方六郎,比赛刚一打完,他就颠颠儿地跑到场边寻素珊说话去了。
    “我就说我球技好么,你方才见了吗,最后那一球,我一杆进洞……”方六郎说得眉飞色舞,石头不高兴地瞪着他,“你不行,我二叔才厉害呢。”
    “你个毛头小子,连马都不会骑,懂什么马球。”
    “你说谁呢,谁不会骑马?我和兜子都会骑!”
    兜子也握着拳头帮石头说话,“石头说得对,我们都会骑。你的球打得不好,没有二表哥打得好。”
    “……”
    然后方六郎就光顾着和石头、兜子吵架去了。
    沈五娘冲上马场去寻沈九说话,孟二郎下了马,慢悠悠地走到素珊面前,“一会儿和我一组。”
    素珊看看远处的沈五娘,点点头,微笑道:“好啊。”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自然,仿佛前些天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孟二郎心里头闷闷的,无端地有些难过,她轻轻巧巧地说要走,把他的心弄得七上八下,自己却半点也不伤心么。
    孟二郎牙一咬,心一横,忽然伸手勾住了素珊的手指头。有马儿和他的身体挡着,马场众人倒是看不见,但翡翠却是瞧得真切,一双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啊——”地轻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素珊也被孟二郎这胆大包天的行径吓了一跳,偏偏他面上还不动声色,表情异常严肃,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二叔——”石头忽然开口叫了孟二郎一声,素珊低头看,只见他和兜子两个脑袋挨着脑袋,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更确切地说,是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
    孟二郎终于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罢了又不忘叮嘱两个孩子,“不准说出去!”
    石头和兜子看看一本正经的孟二郎,又看看脸色绯红的素珊,认真地点点头。
    在俩孩子面前出了这种丑,素珊简直不敢见人了,恨恨地瞪了孟二郎一眼,小声骂道:“还不快滚。”
    孟二郎磨磨蹭蹭地还是不肯走,那厢思琮高声朝素珊喊,“大姐姐,一会儿我们一起好么?”
    素珊便舍下孟二郎朝思琮小跑了过去,“好啊,”她笑道,又看了不远处的沈九一眼,小声地与思琮道:“看我一会儿帮你报仇。”
    思琮却有些紧张,不安地道:“沈大人可厉害呢。”
    “你等着瞧吧。”素珊仰起脸,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眸中有一种莫名地让人安心的东西。
    …………
    方家娘子连马都不会骑,更不用说打马球了,沈五娘便从随行的侍女中挑了一个和她同组,素珊这边依旧是叫上翡翠。
    “素珊姐姐不与我一队么?”沈五娘有些不高兴,“我不想和珊姐姐作对手。”
    素珊笑着劝道:“我们若是分在一队,别人还怎么打。”言下之意却是对自己的马球技艺十分自信。
    沈五娘居然觉得挺有道理,点头道:“说得也是。”
    那边的方五郎依旧盯着翡翠看,又忍不住揪住六郎问:“你看倪家大娘子身边的侍女,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
    六郎歪着脑袋看了半天,犹豫不决地道:“是不是长得像以前的二婶婶?”
    方五郎猛地一拍手,总算想起来了。二婶胡氏家的外甥女,名字似乎是唤作英娘的,那会儿才五六岁大,常常被二婶叫进府里小住,后来二婶病故,就再也不见英娘上门了。直到现在,方五郎依旧记得她从树上摔下来后满不在意的眼神,那样清冷漠然,浑不似五六岁的幼童。
    方五郎也曾去打探过英娘的身世,才知道她父亲是京都指挥使史进,后来死在了叛军手中,陛下虽有封赏,但都被史家亲眷给劫了去,她们孤儿寡母,日子并不好过。所幸胡氏娘家尚有些势力,又有方家二太太撑腰,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再后来方家二太太病故,胡氏不久后也过世,英娘便不知所踪。
    翡翠真是当年的史家娘子么?
    方五郎心神不宁,不住地悄悄打量翡翠,手底下也失了方寸,稍一分神,马球就被迎面冲来的素珊抢了去。她手臂一扬,偃月形球杖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形,马球便精准无误地朝孟二郎飞去。
    孟二郎利索地接过球,一边策马一边朝球门口狂冲。沈九和方六郎连忙去拦,只见孟二郎东西驱突,风回电激,策马奋杖,自有一种所向无前的气势。
    “砰——”地一声闷响,五色彩球坠入网中,围观的石头和兜子立刻发出激动的欢呼。
    “大哥,你干嘛呢?”方六郎急得直跳,扯着嗓子朝方五郎大吼,“提□□儿精神,不然我们可要输了。”
    方五郎没吭声,策马往后退了几步,目光依旧翡翠身上纠缠。
    翡翠只当不知,趁着方五郎心不在焉时,又从他手里抢了几个球。她与素珊配合得当,加上孟二郎想吃了大力丸似的突然发威,这一队连尽三球,直把方六郎气得哇哇大叫。
    方六郎发现自己兄长靠不住,便索性不传球给他,可沈九的位置离得远,若是长传,势必被别人截胡,方六郎索性自己带球跑。可对手又岂会如他所愿,翡翠策马就追了过来,球杖从方六郎身后探去,方六郎大惊,正要策马往前,岂料□□的马儿却忽然转了个弯,一人一马赫然挡在了翡翠身前。
    翡翠慌忙勒缰,但马儿却还是难免与方六郎装了个正着……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方六郎这才猛地意识到危险,顿时惊恐地瞪圆了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如何反应。说时迟那时快,他面前有黑影一晃,身体一沉,便被扑倒下马,身体并未直直地摔在地上,而是肩膀先落地,就着地面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关键时候,竟是翡翠从马背上跳过来将方六郎扑倒,也省了他被踩在马蹄下的悲剧。
    马场上的众人纷纷围过来,方五郎跑得最快,如离弦之箭一般,连素珊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怎么样,有没有伤着?”方五郎一把扶住翡翠,将她小心翼翼地从方六郎身下挪开,又没好气地冲着方六郎喝道:“你学武都学到哪里去了,眼睁睁地看着马儿撞过来也不动分毫,竟让个姑娘家来救你,羞也不羞?”
    方六郎被吓得不轻,这会儿依旧没回过神来,对方五郎的斥责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梦游一般爬起身,半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地上的翡翠发愣。
    翡翠吃力地道:“无妨,方大人不必担心。”她说罢便要强撑着起身,胳膊肘猛一吃力,顿时痛得小脸煞白。方五郎脸色一青,急道:“伤到胳膊了?”
    翡翠痛得满头大汗,却并不作声,目光朝四周搜索,见素珊已大步赶到,立刻求助地看过来。素珊赶紧抢到方五郎身前,蹲下身查看翡翠的伤势,又问:“身上哪里痛?”
    “左臂和左小腿,”翡翠忍住痛小声回道:“胳膊应该是脱臼了。”
    方五郎脸色微变,素珊却很冷静,小心翼翼地扶住翡翠的左臂摸了摸,点头道:“果然是脱臼。”话未说完,两只手忽然一抖,只听得“咯噔”一声,竟然就把翡翠的左臂给接上了。
    “你试着动动看。”素珊道。
    翡翠依言轻轻抬了抬胳膊,旋即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娘子的手艺愈发地好了。”她胳膊抬起的时候,窄袖稍稍往上滑了两寸,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臂,方五郎的眼睛也不眨地盯着看,翡翠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把胳膊一收,有些慌张地拉了拉袖子,把手腕下方的三颗红色小痣遮挡住。
    素珊早将一切看在眼里,面上只不动声色,关切地问翡翠,“腿上怎么样?”她倒是想仔细查看一番,但方五郎兄弟围在一旁,多少有些不便宜。
    翡翠摇头,“腿上只是跌伤,应无大碍。”说罢,她便挣扎着要起身。素珊赶紧上前扶住,方五郎也伸出手来想要搀扶她一把,翡翠却没搭手,只将所有的力气都靠在素珊身上。挤进来的沈五娘见状,赶紧跑到翡翠的另一边,又道:“要不我背你吧。”
    “我……我来背。”方六郎总算回过些神来了,恍然大悟一般地抢到前方弯下腰。方五郎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开,朝他翻了个白眼道:“别再这里添乱。”
    方六郎一脸委屈,“我没想添乱啊,我就是过来帮个忙。”
    方五郎皱眉道:“马场里有大夫候着,去找人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早作处理为好。看你脸上都蹭破了皮,若不赶紧擦药,小心毁容。”
    方六郎立刻紧张起来,伸手在脸上摸来摸去,“哪里,哪里破了?”
    方五郎不理他,紧紧地跟在翡翠身后。
    马场里经常出事故,所以常备着各种药材和药膏。方六郎只是些皮外伤,很快就处理好了,翡翠的腿上要严重许多,膝盖和小腿外侧全都红肿起来,还有些地方被蹭破了皮,渗出猩红的血,连药酒都没法揉。
    马球赛就这么无疾而终,当然,谁的心思都不在这上头。方五郎一直对翡翠的身份耿耿于怀,方六郎则心怀愧疚,孟二郎想要与素珊单独说话的心愿落了空,至于沈九,他一直在观察众人的神色,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许多异样。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沈九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孟二郎和方家兄弟一路将素珊主仆送到宫门口,思琮也紧紧跟着,眼看着素珊就要进门了,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前问:“大姐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呢。”素珊无奈地道:“你若是有事要与我说,就托……”她语音一顿,不自然地瞟了孟二郎一眼,似乎有些犹豫该怎么开口。孟二郎见状,赶紧接话道:“思琮若是要找你姐姐,就与我说好了。我常常进宫,寻个机会能见着大娘子。”
    思琮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就太好了,我也想找孟二哥下棋呢。”
    方五郎寻了辆马车把素姗和翡翠一路送进太极宫,六郎也想跟着,被方五郎给骂回去了。孟二郎早已看出方五郎的异样,想了想,便没跟着,特特地留了机会让五郎与素珊她们说话。
    果然,才进宫门,方五郎便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车,他也不看素珊,只盯着翡翠问:“你是英娘?”语气很笃定,完全的毋庸置疑。
    素珊没说话,倚在马车的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翡翠略一沉吟,终于点头承认,“是我。”
    方五郎顿时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早已猜到,但真正从翡翠口中确认还是难免震惊,半晌后,他才低声问:“你怎么……”到底是史家的千金,为什么会出现在倪家大娘子身边,还成了她的侍女?
    翡翠淡然回道:“家父家母亡故,小姨又过世,我实在无处可去,便离开了京城。幸好得药王谷收留,才留在了大娘子身边。谷主与大娘子待我极好,从未把我当奴婢看待。”
    “史家的族人呢?”方五郎愈发地愤慨,“就算史大人与令堂不在了,史家人难道就不管么?”
    翡翠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讥诮和嘲讽,听得方五郎心里头格外不好受。
    “方大人莫要忘了,家父过世前可是给我们母女留下了不少产业。家母在世时还能勉强护住一二,待她一过世,我一个五六岁的姑娘家再留在府里,到时候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方五郎,见他满脸震惊和悲痛,目光中满是悲伤,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嘴里却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客套地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方大人竟然还能认出我来,真是受宠若惊。”
    方五郎张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就这么一路沉静地到了太极宫外,素珊率先下了马车,云麓一直骑着马跟在车外,见状又立刻进殿去叫人过来帮忙,不一会儿,太极殿里就出来了三四个粗使宫人。方五郎没作声,也没再露面,只眼睁睁地看着宫人们搀扶着翡翠进了殿。
    …………
    回了偏院歇下,翡翠的情绪始终有些低落,素姗并未出声相询,将她腿上的伤口敷上药膏后便退了出去。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需要有人在一旁劝慰什么,素姗觉得,这个时候,翡翠可能需要静一静。
    到了第二日早晨,翡翠果然又恢复了正常,似乎昨天发生的事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但素珊能感觉到她的眼神有时候会有些不一样。她还记得幼时翡翠常常会提起二婶婶家的那个大哥哥,只是到后来大家渐渐长大,方五郎也就不再出现了她们俩的闲谈中了。
    一个是长公主的嫡子,一个是落魄的千金,就算两人都有情,恐怕最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素珊想起她和孟二郎,难免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春光无限好,迎春花怒放的时候,京中果然开始了游船会。
    原本以为会是孟二郎亲自操办,结果传入素珊耳中的,却是冯家在主持。
    “……冯家正满京城地发请帖呢,连我们府里头也得了。”沈五娘一脸古怪地道:“真不知那冯家人怎么想的,送请帖的时候还暗示说安王殿下也会去,仿佛谁怕了他们不成。偏我九叔还应了,说是去看热闹。”
    素珊也面露讶然之色,“冯家请了九爷?这也太奇怪了,他们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虽然心中早已猜到是孟二郎在后头捣鬼,但她还是难免震惊。这排场弄得如此之大,孟二郎难道想当众揭穿安王的身份?这似乎不像孟二郎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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