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珠与廖子承不约而同地举眸看向他,似乎迫切地想知道他对他们隐瞒了什么。
    颜博吞了吞口水,肩膀轻轻地抖了起来,他本想把这个秘密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毕竟她是他三嫂,是他三哥今生唯一的妻子,她纵然有错,也是因为过得太苦。但这一回,她实在是太过分了!王小姐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连她都要杀害?
    “那天,董娘子告诉我们,小别院是柳昭昭留给她的,我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坐上马车后,我一直回忆六年前发生的事,突然记起三哥出征前,曾经与三嫂大吵一架。他们吵得很凶,没发现我就站在树后。我听见三哥质问三嫂,‘为什么跑去小别院和她大吵大闹,她是无辜的!’三嫂很生气,驳斥三哥说,‘我才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把那个人看得比我重要?自从她你认识她,我们的感情一日不如一日!我实在受不了了……’三哥听了这话,也非常生气,骂三嫂蛇蝎心肠,居然对她下毒,还说早在十年前他就认识她了,比三嫂还早四年。这个‘她’,不用我解释,你们应该猜到是柳昭昭了吧!”
    听起来,的确很像柳昭昭,但华珠的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如果冷柔真的这么深爱颜三爷,那张小像又怎么解释呢?华珠看向廖子承,见廖子承的眼神冷冽得吓人,多看一眼都如坠冰窖。华珠的头皮麻了麻,不明白廖子承为何会露出这么寒光四溢的表情。
    想不出个所以然,华珠又把颜博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随即眉心一跳:“等等!颜三爷说十年前就认识那个人,比三奶奶还早四年……奇怪呀,十年前,三奶奶不是和太子妃扮成小太监,去跟你们放过烟花吗?太子妃说过,你和三爷都在呀!”
    “太子妃和三嫂没扮一会儿小太监就被李府的家丁发现了,她们走后,我、三哥和子承才出现。所以严格说来,三哥和三嫂那一次没有碰上面。直到四年后,三嫂再次回李家省亲,才与三哥一见钟情。”那是他头一回见到廖子承,那俊美得像壁画走出的少年,纯真而干净的眼,比女子更美丽纤长却又闪动着清高的睫……十年之久,他非但没淡忘那一瞥,反而在记忆深处不断惊艳。所以,那晚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非常清楚。
    这么说,是李婉记错了,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华珠又想咬笔,刚放到唇边,猛然记起廖子承不喜欢她这样,顿了顿,又以为廖子承会如往常一般拿开她的手,或喂她一颗糖。谁料,廖子承只是沉默着,若有所思。
    颜博又道:“我就问三嫂,为什么心狠到投毒……”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三哥继续做傻事……他有大好前程,有父母妻子,不该毁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我求他不要出征……我都跪下求他了,他还是不听……他不去……就不会出事……”
    华珠没想到颜三爷出征还有着这样的内幕,他知道很危险,知道可能一去不返,但还是固执地去了。是什么,吸引着颜三爷一定要远赴沙场呢?
    华珠想不通,希望能从廖子承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分析。廖子承却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只留给她一个高大而疏离的背影。阳光穿透他宽袖,射出朦胧的透明,可他的世界,却越发遥远而神秘。
    颜博尿急,起身去了恭房。
    华珠拿出小册子,一页页地翻动着自王三爷失踪以来的案件记录,这些天,不管有用的、没用的,她都记了下来。当翻到月伶那一页时,她想了月伶送她的帕子,忙从荷包里取出:“这种花纹我看着眼熟,你有没有印象?”
    廖子承徐徐转身,背后的金辉将他发丝的边缘照得透亮,容颜却笼了一层暗影,只余一双幽潭般深邃的眼,发出犀利的寒芒。
    太寒冷了,华珠有些被吓到,清泉般的眸光微微一颤,好似颤到了人的心尖儿上。
    廖子承敛起浑身冷意,看了帕子上的寒英一眼,轻声道:“与佛龛底部的梅花一样。”
    这声,好歹还算温柔。
    华珠释然。
    顺着梅花,联想到了柳昭昭,她偏爱红白之色,最喜寒梅飘雪之景,这方帕子会否是柳昭昭的呢?如果是,又通过怎样的形式传到了月娥手中?难道月娥去过小别院吗?
    “谁给你的?”
    “月伶,但原本是月娥临走时送给她的。你说,它会不会是柳昭昭的?”
    廖子承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华珠一愣,好歹你也思考思考吧?怎么如此肯定?除非——
    “你认识柳昭昭?”
    廖子承并未否认,沉默片刻后,拿过华珠的笔和小册子,在她记录的每一个线索上或圈或叉或批注,然后淡淡讲了句“她刚来琅琊时,很可怜”,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颜博回来时廖子承没了人影儿,纳闷地问:“人呢?”
    华珠叹了叹:“走了。”
    扑哧扑哧!
    一只小白鸽飞入窗内,颜博走过去,从它脚上取下一张小纸条,看完之后,眸光一亮:“是世子从半路发回来的消息。暮云芝是柳昭昭的姐姐,三十七岁,丈夫是暮家寨的寨主。看样子,她姐姐过得很富足,当初怎么让她沦落风尘了?”
    暮家寨是湘西最大的苗民部落,民众的日子如何华珠不敢妄下结论,但寨主一定是富到流油的。作为寨主夫人的妹妹,居然成为一名青楼女子,其中暗藏的奥义,不得不耐人寻味。
    颜博看完这张字条,又解下另一张,“诶”了一声,语气不大好了:“暮云芝在月中就离开了暮家寨,听暮家人说,是往琅琊的方向来了!”
    燕王府的眼线遍布大江南北,赫连城在出发之前便给当地的探子飞鸽传书,让他们控制住暮云芝,别叫太子的人捷足先登。谁料,探子火急火燎地赶到暮家寨时,暮云芝早已不在那里了。
    颜博捶了捶桌子:“董娘子是二十四号死的,遗书是她死的时候留的,这才过了三天!哪怕全程用汗血宝马也到不了江南!这……这谁干的?”
    华珠若有所思地抿紧了红唇,颜博分析的没错,不论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都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抵达江南。而赫连笙与他们一样,之前并不知道柳昭昭尚有亲人在世,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在看见遗书时露出那种古怪的表情。所以,也排除赫连笙。可如果不是赫连笙,又会是谁……知道暮云芝的存在,并将她接来了琅琊呢?
    华珠又开始一页页地翻看册子,当翻到佛龛那一页时,脑海里慕地闪过一道灵光:“姐夫,三表哥在战场……是怎么死的?”
    *
    典雅别致的厢房内,大夫为王歆处理完伤口,收拾医药箱准备离开。
    李婉在得知消息后也赶来了现场,整个治疗过程,她都在一旁观看。她掩面咳嗽了几声,轻轻问向大夫:“王小姐伤势如何?什么时候能够清醒?”
    大夫福地了身子,答道:“回太子妃的话,王小姐伤及头部,虽是保住了性命,但恐怕……难以苏醒!”
    “啊?”李婉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面向赫连笙,焦急地道,“难以苏醒?王小姐是唯一见过凶手的人,她要是不醒,岂不是让真凶一直逍遥法外吗?”
    赫连笙分明握住了她纤细的手,却神色冰冷,没有一丝爱怜。
    他可以和她做非常亲密的事,但就是永远不会给她一分情爱。
    就在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僵局之际,华珠迈着优雅的步伐跨入房间,湖蓝色裙裾缓缓拂过门槛,像卷起一层海浪,海浪在距赫连笙三尺之远时,优美地停住。
    赫连笙与李婉同时抬眸,在这名容颜清秀却不乏稚嫩的少女脸上看到了一圈似有还无的神秘光环,光环下,少女微微一笑,露出珍珠般白净而美丽的皓齿。
    时间,如流沙般自指缝间流走,却又在仿佛少女微笑的一霎那定格。
    “此案已经完结。王三爷的失踪、焦尸的身份、杀害董娘子的凶手,都已经水落石出。酉时,我会在坟场,星儿的墓碑前恭候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暗沉的天际,乌云密布,少女转身的一瞬,却有一缕金辉冲透乌云,斜斜地耀在她发顶。
    *
    颜府小少爷洗三,本该喜庆连连,却闹出王家兄妹自相残杀的丑事,双方心里都不好受。王家家主王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颜家,向赫连笙了解完情况后,气得半死,将护卫队都调遣了出来,全力捉拿王恒!
    为宽王家人的心,赫连笙公布了王三爷并未死亡,而是失踪的消息。
    王家在朝中的势力随着王三爷的退出,隐隐有了衰弱之兆,本想借王歆风临天下的机会重振王家,可偏偏太子金口一开,将王歆指给了廖子承。与后位无缘的王家痛彻心扉,此时听了王三爷活着的消息,王庆似乎再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王三爷是北齐史上最负盛名的帝师,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们说服他重返朝堂,王家就绝对不会没落!
    ……
    酉时,残阳如血,斜挂于半空,将厚重的云层镶上一圈光亮,余辉灼灼,耀着苍穹,也耀着苍穹下,一张张变幻莫测的脸。
    一望无际的坟地,墓如波,绵延不绝。
    星儿的墓前,站着一袭宝蓝色裘袍、束黑金蟒纹玉带、披银狐大氅的北齐太子,赫连笙。
    在他身后,左边一行人屏吸而立,乃颜家家主颜宽、李家家主李致远、王家家主王庆。颜宽身材魁梧,李致远清瘦高挑、王庆略显矮胖。打架时,颜宽总是冲在最前面的,李致远总是溜得最快的,王庆总是乖乖摸出银子,以求破财消灾的。多年过去,“琅琊三宝”均已成家立业,颜宽妹妹成了燕王妃,李致远女儿成了太子妃,只王庆这边儿……
    王庆叹了口气!
    赫连笙右边也立着一行人,颜博、华珠、杨千与一众侍卫。
    不同于长辈们的面色凝重,他们几个的眼底分明闪动着一丝寻求真相的兴奋!
    而正对着赫连笙的方向,一丈之处,淡蓝色毛毯铺出一方纤尘不染的天地。其上,又有三把铺了虎皮的黄梨木冒椅,冷柔与李婉静坐,这还是回琅琊以来,两姐妹第一次近距离相处。
    许是分别太久,彼此都有些生分。
    冷柔一袭白衣,肤色干净如玉,长长的芙蓉金丝蝶萝群盖住修长双腿,露出几粒乳白鞋面上华光莹润的珍珠。她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红菱,摆手示意她不需要了。
    其实红菱不明白,三奶奶素来与世无争,别说宴会,连出门都很少的,一桩凶案,为何非得请三奶奶到场?
    与冷柔相比,李婉显得怕冷许多,娇小的身子裹在朱红色鹤氅之中,寒风凛冽,吹起她如墨青丝,飘渺地拂在脸庞,半遮了她美丽的眼睛,仿佛有一重厚重的帘幕,这边是她,外边是她丈夫。
    月伶蹲下身,将不知何时掉落的暖手捂重新放回李婉的腿上,并将李婉几乎懂得僵硬的纤手轻轻塞入其中。
    “主子,您别难过,会伤身。”月伶小声地安慰。
    这么细碎的声音一说出口,便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仿佛一个字也没落入李婉的耳中。
    太子那样专注地凝视着墓碑,在场谁又看不出来,底下埋着的、名唤星儿的女子,是他十分看重的人呢?可怜太子妃深爱太子七年,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在大臣面前,流露出对另一个女人的哀思。
    赫连笙不说话,底下谁也不敢先说话。
    诡异的沉寂不知持续了多久,华珠只看到如血残阳慢慢降到了地底,灰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其实华珠很疑惑,她明明只邀请了太子与太子妃,舅舅、三奶奶、颜博、王庆、李致远与杨千等人,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赫连笙叫他们来的?他不怕一些秘密败露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吗?
    就在华珠的小脚都快冻麻的时候,赫连笙终于缓缓开口了,他依旧背着众人,那冷冽的嗓音却比耳旁呼啸的风声更彻骨三分。
    “年小姐,你说会公布案件的真相,现在可以公布了?”
    “在公布真相之前,有两件事必须得到太子殿下的回应。”
    “你说。”
    “一,请太子殿下告知在场众人,你与星儿姑娘是什么关系?二,请太子殿下允许我开棺验尸。”
    大家都朝华珠投去了诧异的眼神,敢和太子提条件,这名少女,似乎除了颇有些聪明劲儿之外,还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识。
    赫连笙已不像初次被问及时那般激动了,他甚至连拳头都没握一下,便慢悠悠地开口:“星儿,本名柳昭昭,是本宫的女人。”
    现场……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知道太子可能与这名女子关系匪浅,但绝没想到太子会承认得如此坦荡,尤其对方是一名青楼女子!
    柳昭昭的大名如雷贯耳,谁又没听过呢?
    不止听过,他们还见过。
    七年前,明德太后寿辰,太子与太子妃大婚,柳昭昭一舞倾城、二舞倾国,在场男子,除颜博以为,其余的全都有幸目睹了柳昭昭的风采!
    若是李致远记得没错,自己儿子和王庆的儿子都偷偷地向柳昭昭示过爱呢!柳昭昭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两位身世绝佳的少年,当时,他觉得柳昭昭有眼不识泰山,而今听了太子的话,才恍然大悟,人家根本是早就有了一座比泰山更高大宏伟的靠山哇!但这靠山是自己女婿,这种感觉就不怎么好了!
    赫连笙缓缓转身,目光越过面色潮红、情绪激动的李婉,直直射向了华珠:“你应该看得很清楚,坟头的色泽与旁的地方一般无二,这里从未被挖掘过,你到底想开棺验证什么?你要是想验证本宫有没有留下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本宫可以告诉你,有,一块玉佩!”
    他的情绪,还有了一丝波动。
    这个与自己同枕共眠二十年的铁血帝王,竟是如此在意一个死去的女人。
    华珠忽觉讽刺,淡淡地笑了笑,正色道:“殿下,自六月开始,琅琊一共发生了八起命案,其中六人死亡,一人失踪、一人重伤、一人轻伤,这些仅仅是我们了解到的情况。而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伤亡或许还在蔓延。这种形势下,臣女倒是想反问太子殿下,你拦着不许开棺,又是想证明什么?”
    赫连笙的眸光一凛,身上的冷意越发浓烈了。
    “你想证明自己是个大公无私、值得百姓拥护的太子,还是想证明自己是个情深意重、优柔寡断的情种?”华珠却好似没看出他几欲暴走的神态,依旧咄咄逼人。华珠知道,赫连笙杀掉一个人,从来不是因为对方忤逆了他,或激怒了他,而是对方没了利用价值。就目前而言,至少真相大白之前,自己再多讲几句难听的话,赫连笙也不会治她的罪。至于案件完结后,他想治罪,恐怕也没那个心情了。因为……
    “年华珠!”赫连笙怒了,咬牙挤出几个字。
    颜宽的老心脏都快吓爆了,双拳一抱,福低了身子:“殿下恕罪!华珠年幼不懂事,冲撞了殿下,微臣代她向殿下赔罪!”
    赫连笙看了一眼满脸倔强的华珠,眸中不自觉地闪过什么,却在一息之间变回了德厚流光的形象:“年小姐率真大方,何错之有?本宫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阿谀奉承之人。”
    顿了顿,又道,“开棺。”
    驻守在外围的是颜博的侍卫,杨千得令,率领几名弟兄拿起工具开始挖坟。
    赫连笙与众人退后一丈,赫连笙当仁不让地坐在李婉身旁,面色沉静,一言不发。
    李婉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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