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少卿笑看着太子:“为何要从此养着它?”
    “今日之事是为耻辱,”太子跃身上马,少年稚嫩的面庞在阳光下坚毅夺人,肃然道,“侍从骗我是小看我,射不到猎物却是我自身的孤弱。堂堂一国储君,既失了尊严又不存实力,岂非让有心之人暗地讥笑,让外邦之臣觉得有机可乘?将那鹿养在身边,倒能时时提醒我奋发自强。”
    萧少卿与夭绍相视一眼,俱是赞叹不已。萧子瑜放声大笑道:“苍天之福,东朝社稷后继有人矣!”
    一群人再度前行,比之方才强装的欢笑,此刻的飞扬心情皆是意气风发的畅快。萧子瑜和萧少卿亲手教导太子骑射技巧,夭绍坐在马上闭目吹风,无所事事中,不由想起昨夜商之所吹曲子的音律,嘴里轻轻哼了出来,柔婉成调。
    萧少卿在她的歌声中回头相望,蓝天白云下,那抹紫衣是如此地明媚潇澈,让他说不清为何觉得欢喜,抿起唇微笑,转过身,握着太子的手,将长弓拉成满月之势。
    “见过太子殿下,汝南王,”一戎装侍卫纵马而来,三丈外勒马行礼,对萧少卿和夭绍道,“郡王,郡主,陛下和太后请你们回一趟高台。”
    萧少卿道:“何事?”
    “方才有北朝信使飞骑而至,北朝赵王看过信说是关于送嫁大臣一事,似乎与郡王郡主有关。”
    “和我也有关?”夭绍诧异。
    萧少卿看了看她,亦是疑惑。萧子瑜道:“磨蹭什么?快去吧,太子我领着。”
    “是。”
    两人快马赶回高台,赵王司马徽正与皇帝、太后轻声商谈着事,见两人到来,一笑揖手:“这次送嫁北上,就要辛苦二位了。”
    夭绍和萧少卿对二圣跪叩行礼,待礼罢起身,夭绍才道:“要我送嫁?郡主做送嫁大臣,似乎自古未见。”
    “古例自是可打破的,”赵王笑道,“敢问郡主父亲可是昔日的江左第一名士,谢攸?”
    听有人提及父亲的名讳,夭绍忙福了一礼:“正是。”
    “那五年前传遍天下的《东山攸纪》一书,可是郡主整理成集的?”
    夭绍怔了片刻,摇头而笑:“那书是父亲倾其毕生的心血所著,五年前我不过十二岁,怎会有这等学识可将过百的书册整理成集?《东山攸纪》一书,是阿公请门下清客整理的。”
    “如此……”赵王思索了片刻,解释道,“方才有急信自北朝来,我母后景仰令尊其人其才,此番邀郡主北上,也是因《东山攸纪》书中有几个她许久参详不透的问题想请教郡主。”
    “就为这个原因?”夭绍心中愈发困惑,侧首看向沈太后。
    纵是秋阳照人,沈太后目间的笑意仍透出雪流般的寒冷,淡然道:“裴太后既然想见见你,你便去吧。”
    夭绍颔首:“是。”
    萧祯道:“送嫁之事便如此定下,不过夭绍是个女儿家,抛头露面未免多生事端,车马行李及国书朝见等大事还是由少卿负责。母后,朕看让他们两人一起北上也好,素来是吵吵闹闹的一对冤家,一路陪着明妤,使她离国远嫁也不必那样孤单愁苦。”
    “说得正是,”沈太后笑了笑,又别有深意地望了眼萧少卿,柔声嘱咐,“夭绍随你一起北上,你也要与她一起回来,若损了她一分一毫,哀家唯你是问,可知道?”
    “臣明白。”萧少卿在沈太后深远的目光下仔细体会着那缕未尽的余音。
    .
    被送嫁一事所扰,夭绍和萧少卿返回猎场时,都没有了方才的兴致。不约而同地,两人一前一后策骑到了昨日那片深湖,下了马无言坐上湖边大石。
    湖风微凉,夭绍出神之间,不禁一个瑟瑟颤抖。
    “冷?”萧少卿褪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我们平心静气谈一谈吧。”
    “好啊,”夭绍毫不犹豫地点头,“谈什么?”
    萧少卿微笑:“谈谈我们的婚事。”
    “太后已经和你说过了?”虽是早已料到,夭绍脸色仍是微微发白,转头看着他,神色认真,“我不想嫁你。”
    “不想嫁?”萧少卿清透的眼眸顷刻蒙了层淡淡的冰霜,望了她一会,笑道,“那就好,我也不愿娶你。”
    “我就知道你明白的,”夭绍笑起来,明眸闪动恰如身侧的秋水,“从八年前初见开始,我和你在一起除了吵架置气,似乎从不曾有一刻能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今天却是例外。”
    萧少卿道:“我也奇怪。我和你一起长大,默契竟不如与你刚认识的商之君。”
    夭绍脸色一变:“胡说什么?我和他并不熟。”
    萧少卿对此论断并无反驳,沉寂中,湖间有青鲤跃出波面,哗啦一声,四溅的水光散出无数晶莹。他注视着涟漪荡漾的湖水,缓缓一笑,问道:“夭绍,你是不是一直讨厌我?”
    夭绍吃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因为八年前我父亲的作为,不是吗?”萧少卿回头望着她。
    夭绍笑意凝在目中,渐渐转为无情的冷淡,坦然承认:“是。”
    萧少卿冷笑道:“你以为你见到的就是事情的真相么?”
    “真相?”夭绍想了想,摇摇头,“有人曾告诉我,眼睛所见的可称事实,事实之后却可能还有不为人知的苦衷,或许,那才是真相。”
    “既是如此……”
    “不一样,”夭绍话语清冷,打断他,“无论湘东王当年是为了朝廷社稷还是为了个人私怨,无论他有没有苦衷,无论他如今对东朝是多么的忠心……这些都与我无关。在我心中,我只知道是他杀死了阿彦。这是事实,也永远是我认定的真相。”她眉间的惘然和恨意已经成伤,她却浑然不知。萧少卿忍不住想要伸手挡开那两道分外刺人的目光,指尖靠近她肌肤的刹那,他却又拢指缩回。
    夭绍垂眸,唇边勉强而生一丝柔和的笑意,说道:“不过,我之前因为你父亲的原因迁怒于你,却是幼稚了。请你原谅。”
    萧少卿道:“无碍。”他望着她,爽朗一笑,满不在乎道:“至于你我的婚事,放心,我会和太后说清楚。”
    夭绍在微微的惊喜中扬起脸,两人相视而笑,云淡风清,仿佛一切的恩怨在秋风的吹佛中尽数远去。
    .
    近暮鸣鼓收旗,清点猎物时,谁也想不到竟是十四岁的少年谢粲力压群将,取得头名。
    皇帝萧祯既惊奇又欣慰,招谢粲上前赐赏。紫袍少年在灿烂霞色下单膝而跪,极美的五官映衬广袤的苍穹有着石塑般的刚硬俊朗,他开口,声音铮铮然仿佛已带着刀剑出鞘的锋锐之气:“陛下,七郎不要金银财宝,不要锦帛华缎。七郎只想求陛下给一个机会。”
    萧祯甚觉有趣,含笑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谢粲道:“入军报效朝廷的机会。”
    他的言词甚为慎重,不似玩笑,高台下诸将闻之哗然。即便是当年的萧子瑜有先帝的特许,少年入军为将,那也是到了十六岁的年纪,而如今谢粲才十四岁――
    萧祯却大笑起身,携谢粲俯视台下诸将:“你们谁敢收朕的凤凰郎?”
    “末将洛青斗胆,愿带小侯爷。”统领广霁营的将军洛青步出观望不动的众人,抱拳道。
    谢粲大喜,忙揖手弯腰:“洛将军,以后请你多指教。”
    “不敢,不敢。”洛青连连还礼。
    殷桓站在一侧漠然看着这一切,高台上的少年正值英姿勃发,额角的凤凰在落日下浴火般闪亮耀目,让他不得不眯起了眼――好似那年那日,安风津血战后,他仰头望着高山上那个青甲修韧的身影,彼时残阳似血,而那人屹立天地间却似有着神者的威仪,也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甚至,不得不慢慢垂下了头,俯首称臣。
    .
    狩猎场上风波连连,狩猎之后亦非风平浪静。诸人回到邺都,首当其冲的一浪便是前左仆射邱隆病死府邸的丧讯。皇帝与太后商议,追赠邱隆太尉,赐谥曰简。众人忙着去邱府奔丧哀悼时,自不曾发觉,当日夜里,还有一人也不明不白地悄悄死了。
    “少主,那个柔然人常孟昨夜在狱中暴病而亡了,”云阁书房,偃真捏着刚刚收到的密函,忿忿难平道,“弃卒保主,殷桓如今的手段是愈发狠辣高明了。”
    云憬伸手按额,皱了皱眉。
    钟晔忍不住横了眼偃真,没好气道:“你暗中派去保护常孟的人呢?”
    “也死了。”偃真扼腕。
    钟晔琢磨不透:“我还是不明白,常孟的身份是尚公子在殷桓帐下多时才探出的,我们这边不曾走漏一丝风声,他却被人抓入大狱,这到底是谁在殷桓背后使黑手?”
    云憬想了想,落笔道:“对殷桓而言,此非坏事。”
    “不是坏事?”钟晔斟酌半晌,恍然悟道:“也是,常孟现在身份暴露,远比等将来事情成熟后被人发现要容易处置得多。”
    偃真道:“依少主的意思,难道并非有人在殷桓身后使黑手,而是有人在暗中警告殷桓,也是为了要保全他,免得他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云憬不答,似是默认,钟晔有些茫然:“那会是谁?”
    “太后。”云憬唇边笑意冰凉,笔下字迹倏然潦草峥嵘,力透纸背。
    钟晔和偃真暗自吸了口气,垂头不语。
    云憬落笔问道:“韩瑞那边,最近可有消息回来?”
    “没有,”偃真踌躇一会,说道,“少主,我听说殷桓的女儿和韩瑞关系十分亲密,而且殷桓已为他们定下了婚事。”
    云憬微微一愣,笔端停滞。
    钟晔叹了声:“少主,我也担心韩瑞这孩子会不会当真认贼作父了?最近两年,他送回来的密报可都是些不需他说我们便可知道的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云憬神色淡淡,写道,“我信韩瑞。”
    钟晔和偃真见字又是沉默,云憬挥手让二人退下,坐在案后沉思片刻,自一侧堆积如山的帛书间抽出一卷,入内室换了一身黑袍,独自出了云阁。
    .
    此夜没有星月,过了戌时,天色便已黑透。湘东王萧璋府邸四周松柏遍植,自府里透出的明亮灯火笼罩在深浓的树荫里,倒愈发衬得夜色朦胧难测。王府西首的静风轩前有宽敞的空地一片,莲灯数盏,人影扑朔,萧少卿此刻正和萧璋身侧第一高手魏让喂招比试。
    风动烛摇,光亮一时闪烁迷离。萧少卿长剑游走,宛若矫龙惊水,掠飞出无数雪亮锋芒。在如此寒煞凌厉的剑气下,魏让长刀与掌风俱使,刀势劈山碎石,掌风雄健沉稳,临危不乱,大气浑然。两人比试许久分不出胜负,卷沙飞叶间,萧少卿忽然扬了唇角微微一笑,猛地一振剑身,白锋吟啸,寒光如网,顷刻直朝魏让周身追袭而刺。迎面剑风再咄咄逼人不过,魏让只得举刀虚晃一式,足尖滑过石地,飞身后遁。只可惜他逃得虽及时,袍袂却被萧少卿的长剑割去了一块。
    魏让心悦诚服,叹道:“小王爷今时回来,剑法又比半年前精湛许多。”
    “魏叔承让,你的绝技飞刀还未出手,我不过侥幸胜了半招罢了。”萧少卿收剑回鞘,坐在墙角的石桌旁饮了口茶。
    魏让憨厚一笑,亦在石桌边坐下。他有着江湖人的豪爽粗直,此刻心里对萧少卿是真心佩服,还是忍不住继续夸赞:“小王爷如此年轻,能有这般的身手已属罕见。”
    “你是未逢北朝的商之君,”萧少卿一笑放下茶盏,岔开话题道,“听父王说,魏叔前不久曾被人伤到了右臂?”
    “是,那夜在慧方寺,王爷让我暗中保护太子。有人搅动暗夜,大乱寺中,当时情形混乱,魏让惭愧,竟被众人当成是盗佛像的贼。而那时有人趁乱暗使匕首靠近太子,我在情急之下只能使出飞刀,岂料回身时一个不留神,竟让一个少年刺伤了右臂。”
    “少年?”萧少卿道,“看来身手倒是了得。可查出那少年的来历?”
    “王爷查了,说是云氏家仆偃风……”魏让话音未落,忽觉墙外柏树上传来的细碎动静有些不寻常,扬袖便甩出一把飞刀,喝道,“谁?”
    “啊!”树枝间隐忍下的低柔呼声有些异样的熟悉,萧少卿心中一动,抬眸时,只见一道黑影鬼魅般横空掠过柏树,伸臂抱出一个身材纤柔的紫衣人,自茂密的树叶间缈然离去。
    魏让正要掠身追赶,萧少卿却伸手拉住他,摇头道:“魏叔,不必追了。”
    那紫衣人是谁他心如明镜,至于那个黑衣人――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且在此刻出现――萧少卿心中一凛,转身正要出静风轩,却见萧璋的亲卫已急步过来,言道:“王爷请小王爷去趟书房。”
    正如萧少卿所料,湘东王府今日被人夜闯的动静果然非同寻常。书房里,萧璋背着手来回踱步,掌中握着一份锦书,面色有些凝重。听到萧少卿走入书房的脚步声,未及他行礼萧璋便开口问道:“你随殷桓在南蜀作战半年,可知他手下有个名唤常孟的谋士?”
    萧少卿道:“知道。”
    “常孟是柔然人,”萧璋盯着他,面容冷俊,“这,你知道麽?”
    “柔然人?”萧少卿皱眉,“我素来在前锋营,那常孟却是跟随殷桓身侧的亲信谋士,平日接触甚少,倒不曾发觉。”
    “你先看看这个吧。”萧璋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帛书递过去。
    萧少卿飞速阅罢,冷笑道:“殷桓也可称是贪得无厌了,他的荆州军每年享用朝廷分配下来最多最好的兵器,还嫌不够?居然私通柔然人购买铸兵器的精铁,其中必然所图不浅,当真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
    萧璋坐回书案后,沉默不语。
    萧少卿疑道:“父王又如何会有殷桓和柔然人私约的盟书?”
    “今夜有人送来的,”萧璋望着一旁大开的窗扇,眸光深邃,“那人身法如鬼魅,竟丝毫不避讳我在书房,将帛书直递到我眼前,然后却安然离去了。”
    “这等身手?”萧少卿蓦然想起方才掠过树上的那道黑影,心中了然。他转身坐到书案一旁,沉吟道:“可是他送此帛书来给父王目的为何?若要向朝廷举报殷桓,不必送到湘东王府。若是他和殷桓有仇,依他的身手,殷桓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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