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柬知道,自己能跟随这样的主公,是毕生有幸。而眼前的灾难――他相信,这只不过是属于独孤尚一生功业中的小小磨砺而已。
    风中传来车轮撵过大地的轱辘声,隐约几声马鸣也依依吹散在耳畔。商之与贺兰柬循声望去,只见沿着赤岩山脚下的一条狭窄的山径上蜿蜒而来一对冗长的车马。
    一面玉色旗帜飞卷如云,飘在车队的最前方。
    “终于来了。”贺兰柬笑道。
    商之同样松了口气,驰马下山。
    “尚公子!”车队里一匹快马奔出,来人墨蓝锦裘,相貌冷俊,正是云阁的江左总管偃真。他瞥眸看到一旁的贺兰柬,又一笑颔首:“贺兰将军。”
    “偃总管一路辛苦了,”贺兰柬目光掠过随后数百辆马车,吃惊道,“竟是这么多?你一路怎么北上的?”
    “云阁货输天下,将衣甲粮食这点物资运上云中还不难,难的,倒是这些――”偃真语中微有隐秘,策马至一辆马车上抽出一把弩弓,上前递给商之道,“尚公子请看。”
    “强弓弩――”商之目色一动,语气中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车马未入云中城,军械衣粮直接送入了城外的军营中。
    偃真在帐中梳洗罢,匆匆用了膳食,便又去中军行辕见商之。
    行辕大帐里灯烛高照,帅案后,商之正细细打量着手中的强弓弩,见偃真到来,问道:“这弓弩是精铁所制,可与阿彦说的柔然偷运给殷桓的那批精铁有关?”
    “正是。不过那批精铁数量之庞大,远不止这些,运来北方的不过五分之一,”偃真于一旁落座,道,“小王爷在丹水截下精铁后命兵匠连夜赶制,恐云中事急,便先让我运送这些过来。若云中有需,南方还可源源送上。”
    贺兰柬歪着身子躺在长塌上,闻言感慨道:“如此多军械一番无阻地北至云中,想剡郡云氏商酬南北,当真是财可通天了。”
    偃真摇首道:“何谈容易?此番北上一路关卡,我家少主也是费尽了心机。”
    商之不语,皱着眉思了片刻,忽然又道:“既是这么大批的精铁殷桓必然极是看重。少卿如何能顺利截下的?东朝那边情况如何?”
    “尚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偃真叹了口气,“小王爷借豫州铁甲军前往丹水截下精铁,回程途中与殷桓相遇,两军私战,各有伤亡。如今荆州与江、豫二州边境地带已是重兵积压的备战状态,殷桓叛势已现,邺都朝堂如今也是长袖难及。”
    “如此说,东朝将乱?”商之放下弓弩,良久,思绪一动,不由低低一笑,心中暗道:难怪阿彦将她留在洛都。
    “听说偃总管来了?”帐外猛地传来英气勃勃的笑声,帐中诸人抬头,帘帐掀起,甲衣俊挺的年轻将军容貌轩昂,大步踏入帐中,脚下蛮靴但行过一处,皆是落地有声。
    “见过拓跋将军。”偃真起身行礼道。
    “偃总管之礼倒叫轩惭愧,”拓跋轩眉目朗朗,手上握着几支幽亮黝黑的精铁长箭,笑道,“我方才在外见到将军们在分这批军资,心想必是偃总管自南方带来的。这不,来不及换下甲衣,就迫不及待赶来致谢了。”
    偃真微微一笑:“不敢承谢。这只是偃真本分。”
    “总管请坐,”拓跋轩转身走到帅案边,于一侧坐下,自倒了一杯热酒慢慢饮着,问商之,“你与段老可曾说明日来云中城之事?若他仍有顾虑,我还可亲自走一趟。”
    “不必了,段老已答应入城。这次段氏助我退敌,既是功臣,也是恩人。”
    “自然如此,”拓跋轩道,“你放心,拓跋一族的人我都已叮嘱好。”
    商之点点头,又道:“城中那几个外客行迹查得如何?”
    拓跋轩冷笑道:“查清楚了,果然是北朝斥候。”
    “何人所派?”
    “那七个人倒不是一路的,”拓跋轩目色闪烁一下,饮了口酒,道,“既有姚融所派,亦有裴行的幽剑使。”
    贺兰柬望着商之一笑:“少主的身份怕早是引起狼子们的怀疑了。”
    “料到迟早如此,令狐淳的事必然会让他们警惕,”商之不以为意道,“北上时路上有刺客连番追命,我便已猜到了。只是此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捅至朝廷。如今戏还是要做足的,只能劳烦沈伊在睢阳多戴几日面具了。”
    “说到沈伊――”拓跋轩想起一事,自袖中取出帛书抛给商之,“今夜你和柬叔去找段老时,沈伊又来信诉苦了,说在睢阳冒充你的差事实在苦若行刑。”
    商之展开看罢,眸中飘过一丝笑意,随即将信丢在一旁,淡淡道:“让他在睢阳吃喝玩乐还这么多废话,不理他。”
    他提笔写下一封卷帛,塞入竹筒,起身走至帐外,扣指唇边吹出清亮的啸声。
    一金色翅翼的飞鹰冉冉落下,停在商之手臂上。
    商之系上竹筒,抚摸它的羽毛,轻声道:“飞去洛都,送给阿彦。”
    少时贺兰柬与偃真退出帐外,商之瞥了一眼仍坐于帅案旁默默喝酒的拓跋轩,道:“你有心事?”
    拓跋轩摇头不语,又倒了一碗热酒。
    商之也不阻拦,只慢慢道:“北朝来的斥候果真只有姚融和裴行的人?”
    拓跋轩怔了片刻,烈酒烫喉,却是再饮不下去。落了酒碗,他无奈笑道:“你就不能装糊涂一时?”
    “何必?”商之垂眸笑了笑,自展开案上的地图认真看着,口中漫不经心道,“伴随帝王,越早懂得他们的驭人之术便越是妥当。司马徽即便是他的亲兄弟也不例外,何况是我这个表兄弟?轩,放了那名斥候吧。”
    “你――”拓跋轩瞪眼望着他,叹了口气,豁然起身步向帐外。
    行到帐帘处,他又忽地止下脚步,掉头道:“阿彦如今还在洛都为司马豫奔波,要不要提醒一下?”
    “提醒什么?陛下也并非是恶意,”商之语气清淡,缓缓道,“不过,我方才已写了信给阿彦。其实无须多说,阿彦心思玲珑,看事比我更要深远三分。他明白的。何况今日偃真运送军械北上说阿彦费尽了心机,那必是未曾求助陛下――这便已能说明一切。”
    拓跋轩想了想,恍悟过来后轻轻一笑,转身离开时步伐再不复初来时的沉重。
    洛都十二月披霜飞雪,极是寒冷,采衣楼后的庄园里,竹林间翠色相叠,素凉之意更是幽幽浮动。
    郗彦的书房掩映在郁郁竹色里,这日雪停,熙日在窗台上悠然洒下一片金光,几只羽翼漂亮的鸟儿飞舞在阳光下,啾鸣声如歌灵动。
    书房里冷清寂静,除了书卷开合时丝帛相擦的哗哗轻响外,不存一丝杂音。
    看了半天密报,郗彦微感疲累,放下笔,伸手拿起一旁的茶杯时,却见杯底已空。正要起身倒茶,门哗地一响,快步跑进来的少女将装满热气腾腾汁水的玉碗递送到桌案上,跪在他身旁,笑颜嫣然道:“我做的,你尝尝。”
    郗彦望着碗中汤汁,眉尖不可察觉地淡淡一拧。
    夭绍也不催促,以手撑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她身上的紫貂裘仿佛仍带着外间日照的温度,靠在郗彦身边,让他的容色也不由暖了几分。
    “跟以前那些不一样,这汤是符姐姐教我的,很好喝的……”夭绍刚想自夸一番,却见郗彦已然拿起汤勺,尝了一口。
    “如何?”夭绍期待道。
    郗彦皱紧了眉,不置可否。
    “不会吧,”夭绍费思,低头搅动汤勺,“我方才喝了,明明味道很好啊。”她不甘心地低头吃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流入口中时,恰听到耳畔那人低低轻笑。
    夭绍抬眸,却是哭笑不得。
    郗彦端起玉碗将汤汁喝尽,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笑意微微。
    “下次再让符姐姐教我新的。”夭绍满意得很,一脸跃跃欲试之色。
    郗彦淡淡点头,眸光瞥过墙角的沙漏。
    时已未时。
    夭绍心知他今日应了司马豫去宫中见面谈铸造铢钱一事,不敢再纠缠,忙起身拿了狐裘给郗彦穿上。
    郗彦于案上拿起一卷明黄书帛,转身离去。
    百年间东朝与北朝战争频繁,素来铢钱不便流通,且一经八年前两朝皆有的动乱,铜治缺乏,官家铸钱,未免工质不良,民间又多私人盗铸,各种铢钱更是新旧轻重不一,一时又有西域货币流传中原,为金银所铸,却无兑换的衡量之准,让来往两朝的商旅百姓至感不便。
    如今因两朝联姻,盟约之上为铢钱专书一款,决定于两朝新铸“太和五铢”,东朝刻字“永贞”,北朝刻字“豫征”,一旦铸成,将诏令天下通行。
    天下商贾唯剡郡云氏至贵至富,身份超然,朝廷铸钱,却不是不得不仰仗其力。
    云濛返回邺都,与萧祯谈妥铸钱一事,旨意传到洛都郗彦手中,正是司马豫等待多日的结果。
    “甚好,”文华殿暖阁,司马豫合起手上的明黄书帛,对郗彦道,“朕即刻下旨,你便可着手铸钱的工序了。”
    郗彦揖手应下。
    司马豫放下书帛,一事既了,他却仍是有些心神不定。起身在阁中来回踱了几步,站到郗彦面前,压低声问道:“阿彦,朕听说前些日子有刺客行凶采衣楼?”
    郗彦愣了一瞬,笑了笑,提笔于御案上写道:“小贼而已,陛下不必担忧。”
    “朕如何不忧?”司马豫叹息,“若你与尚任谁有了万一,朕却是断臂之痛。”他顿了顿,又道:“依你所见,那刺客是何来历?”
    郗彦想了想,落笔道:“刺客手法诡异,似是来自西域的高手。虽失手被我擒下,却是即刻吞药自噬,想是对主上极其忠心,也让人无法追踪其来历。”
    “西域?”司马豫道,“如此说,不会是裴行的幽剑使?”
    郗彦摇头,书道:“令狐淳事一出,便有刺客行事,不似裴行谨慎的作风。”他垂下眼眸,微微扬起的唇边笑意安静而又冰凉,笔下一字一字流墨于书:“这倒是似有人在故意打草惊蛇,或可能嫁祸,或亦可能是故弄悬虚,因为那样身手的刺客不能伤得了我分毫,他该明知。”
    “说得有理。”司马豫颔首。
    郗彦看了看他,落笔问道:“陛下可是为新政一事烦忧?”
    “是,”司马豫忍不住叹气,直言不讳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放黜冗员,显拔贤俊,劝课农桑,于外修兵革,于内兴儒术――朕也明白,按长久之计,这是有利邦国的举措。只是如今一旦实施,却是大大触及了乌桓一些老旧贵族的利益。昨日他们大闹朝堂,叫朕颇是头疼。”
    郗彦放下笔,沉思不动。
    司马豫道:“这番新政,你如何看?朕有时会怀疑是不是裴行故意让朕在亲政之初便遇上如此棘手的难题,但几番下来转念想想,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必行之策。”
    郗彦垂首望着石地,斟酌良久,方提起笔,慢慢写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是治国之术,能一扫北朝贵族入主中原后的骄糜颓废之气,新章令刚明严肃,赏罚分明,更是能止盗贼而盈府库。不管对陛下如今而言是不是难题,却是陛下治国必须要走的路。老贵族纠结的不过是放黜冗员和大兴儒术两事,陛下不妨循序渐行,冗员暂不替换,儒术暂不大举,先行兴办太学,以考试生员,依次更替,或可成事。只是无论如何放缓,却是不得不得罪一部分的贵族,此事非酷吏不能独当一面。”
    “妙策!”司马豫闻言大悦,感慨道,“阿彦啊阿彦,朕当真怀疑你是天上之人,算无遗策,如此智慧,岂是世人能有?”
    郗彦微微一笑,见他心事已了,遂揖手告辞。
    落日余晖渐渐染红窗纱,郗彦回到采衣楼后的庄园时,夭绍伏在书案上,双目紧阖,已经睡着。
    书案上,他离开之前堆陈杂乱的书册已被人理得齐齐整整。
    郗彦发怔,眸光落在夭绍安睡的容颜上,久久移不得目。
    书房里虽燃着暖炉,但如她这般睡法,怕必是会冻出毛病来。郗彦轻轻叹气,摇了摇头,弯腰想要抱起夭绍去内阁时,岂料手指刚碰上她的貂裘,她便睁眼醒来。
    “你回来了?”夭绍目色迷蒙,看着他。
    郗彦正弯着腰,两人面容近在咫尺,一缕悠淡的馨香窜入鼻中,让他神思一乱,忙收回了手,撩袍坐在她身边。
    夭绍揉了揉眼睛,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竹筒递给他:“适才有飞鹰送来的。”
    郗彦接过,取出竹筒里的丝帛看了看,神色淡淡如水。
    “云中……有什么事吗?”夭绍问道,念及那个地方,心里突然似有根弦不可察觉地轻轻揪起来。下午所见的那只苍鹰金色羽翼流光溢彩,一双熠熠璀璨的眼瞳更是如骄阳之色――夭绍知道,草原上,只有那个人才能当得那只鹰的主人。
    “无事。”郗彦动了动唇,无声道。
    他虽说无事,但敷衍之意夭绍不会不懂。他的情绪纵使在旁人眼里掩藏得再好,却总是无法逃过她的双目。
    夭绍倒了两杯茶,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阿彦,太和铢钱开铸后,洛都事暂了,我们是不是该回东朝了?”
    郗彦接过她手中的茶杯,闻言一怔。
    “我方才在前面采衣楼听有客人说了东朝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势,”夭绍侧首望着他,静静道,“我有些担心憬哥哥,也牵挂着阿公和婆婆。我知道,如果是要对付殷桓,你必然不愿假于他人之手,而是自己与他面对面沙场相见。可是云中那边又有匈奴三十万大兵压境,尚现在的处势即便再好也不见得可以轻松应对――东朝和云中,我们一定要去一个地方,对吗?”
    郗彦执着茶杯,望着窗外的暮霞,沉吟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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