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一人幽立,钟晔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屋檐笼罩出厚重的阴影,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分外模糊。
    “钟叔,你听见没?”偃风毕竟年少,素日里再沉稳,此刻却是克制不住的惊讶和紧张,澄澈的眸里跳跃着几束细微的烛光,闪烁出心底的疑惑,“他们说拓跋族叛逃敌营!可钟叔刚刚才让我将金玉甲给了轩公子……”他愈说心中愈急,不待钟晔回答,转身便要推开书房门。手指伸过去,还未触及门扇,门已自里面打开。
    郗彦从房里走出,一身白狐裘,青玉冠束发,仍是如常的从容温雅。
    “少主……”偃风微怔,口辞一下不清。见郗彦这般平静淡定,他的疑惑更加深浓。或许……事情并非如眼见的简单。他在心里暗忖。等回过神来,才见郗彦与钟晔一前一后,早已飘身出了园外。偃风忙收了胡思乱想,疾步跟上。
    三人出府,骑马到了北城门。危急关头,守城的将士一刻也不敢懈怠。方才商之一行刚从此处出城,他们一出,城门又落,铁栓紧锁,无隙可侵。
    守城将军见到郗彦,迎上前道:“公子也要出城?”
    郗彦摇头,下马走上城楼。楼里早有一人站在大开的窗旁,听闻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对着郗彦淡淡一笑。烛火微弱,衬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郗公子。”贺兰柬开口便是叹息,呼吸轻细如一缕飘荡不定的游丝,虚弱得仿佛随时可断。
    钟晔掩门,与偃风留在了楼外。
    郗彦与贺兰柬并肩站在窗旁,望着北方。夜色漆黑,一对人马正急急奔向柯伦河。他们身后,数十黑甲武士策骑飒飒,朝他们火速追赶。束束火把间,冲在前方的一人黑绫长袍,风姿凌盛。他的座下,赤色骏马炎如火焰,在深夜的雪地里划出妖娆夺目的影线。郗彦望着他,不禁皱眉。虽相距遥远,他却似仍能看到那人无奈心痛的双眸。然而正当他忧虑着商之的不忍时,却见金弓弩箭破出苍夜,在火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华。满弦利箭,并没有过多的犹疑,直直射往将要逃逸出柯伦河的将军。
    一支长箭在弯刀下劈斩,另一支长箭尾随而到,射入了将军的后背。
    草原上的风一霎停滞,贺兰柬轻轻吸了口凉气,闭上眼眸。
    郗彦按着窗棂,目光沉静,紧紧注视着长箭刺身、身体不断摇晃的将军。待那将军终究支撑着,驾马淌水,去了河对岸时,郗彦才微微松开了紧抓窗棂的手,透出口气。
    匈奴营哨早就吹响,栏栅大开,鼓角鸣奏,爆发出的嘲弄呼喝声似鬼哭狼嚎,一路将拓跋氏族人迎入白阙关。
    柯伦河南岸,火焰马驻足。那袭黑袍仍飘扬在风中,潇洒纵恣。而黑袍下的身躯却已僵凝,如同石筑冰封。当号角鸣收,天地重又归于安静时,他才转马掉头,慢慢行了一段路后,忽而孤身离队。火焰马四蹄奔腾如风,冲向西北。那支跟随其后的队伍没有丝毫停滞,如常驰回,安归营帐。
    耳边清静下来,唯余风声长啸。
    贺兰柬缓缓睁开双眸,正看到火焰马奔至赤岩山脉西侧隐秘的角落。藏于那里的几百人忽而如乌云升起,在火焰马的率领下奔赴向草原深处如同黑渊的夜色,几乎是在顷刻间离逝不见。贺兰柬展眉,也终究松了口气。
    “拓跋氏部曲千人,轩公子全带走了,”贺兰柬低低开口,语气端稳没有丝毫波澜,似在陈述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琐事,“为免匈奴那边有所察觉,少主只带了三百人北上狙击右贤王的粮草。一人深陷虎穴,一人独对狼群,如今却皆已没有回头的余地。”他抬眸看了看郗彦,似是迷惑地:“你们怎么就想到诈降这样的险招呢?”
    还有更好的方法麽?郗彦无言垂首,苦涩一笑。
    贺兰柬再沉沉叹了一声,转而却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兵书云,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宏远深切之谋,固不能合庸人之意。险而求胜,如今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但愿轩公子智勇双绝,不负你和少主的期望。只是他们两人都走了,城中和军中此刻都赖你安抚了。军中兄弟好办,帅令如山,不会起乱。至于城中……”
    他话音未落,钟晔已敲门进来,道:“王府有人来报,诸族老齐聚府前,纷纷相问今夜的事。”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贺兰柬笑若黠狐,拢拢衣襟,踱步出了城楼。
    这岂能算是麻烦?尚和轩如今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麻烦。郗彦轻轻抿唇,抬目再望了眼白阙关的方向,随后下了城楼。
    .
    白阙关,此刻匈奴营寨的中军行辕,正是杂闹纷呈之时。
    三更半夜被部下吵醒,匈奴王崴师自是恼怒异常。又闻是鲜卑拓跋轩投诚,一时惊疑不定,命人将其召入中帐面谈。不想一刻后,士兵们抬来的却是一位身受重伤的年轻人,羽箭入背,已经昏迷不醒。
    “这就是草原上人人称颂的英雄――拓跋轩?只中了一箭,便成了这副窝囊的模样?”崴师俯首,端详着软塌上没有知觉的人,不禁冷笑。
    “单于此言差矣,”坐在榻侧诊断拓跋轩脉搏的白衣男子摇了摇头,话语如空谷静水,带着无尽的清雅风流,他拔下拓跋轩后肩所中的黑羽箭镞,缓缓道,“射拓跋轩的弓箭不同寻常,那弓是独孤氏祖传的金弓,箭更是由昆仑奇石炼铸的圣鹰灵箭。鲜卑少主的弯弓下,但凡中箭者,必无人可逃出生天。拓跋轩如今还能存了一口气逃到单于的营帐来,倒确实可称是位罕见的英雄了。”
    白衣男子嘴角含笑,手指按住拓跋轩肩头的伤口,施药包裹之际,看到衣袍下的金丝玉甲,目光一怔,随即微微叹了声:“原来如此。”
    崴师道:“什么如此?”
    “拓跋轩身上的这件软玉甲,为他挡去灵箭的许多力道。难怪不死……”白衣男子包裹好伤口,施施然起身,侧首间容颜极俊秀,“我方才说他是英雄,言之过早了。”他语调感慨,颇有自嘲。
    崴师嗤了一声,冷冷盯着拓跋轩青白的面容,一言不发。他初登单于之位,此番举部族重兵南下,本想积威立功,却不料至今一事无成。先与柔然交缠在方寸之地不分胜负,继而欲取云中,几十万大军压下,原以为可以一战轻松得城,岂料鲜卑人虽少,作战却一如既往地骁勇难敌。前几战的连连挫败影响了士气不说,更被大雪困于白阙关,粮草短缺,后方中空。接连的不利已让年轻的匈奴王心如焚烧,速战速决之念愈发迫切。今夜乍见敌军投诚,说没有惊喜那是自欺,然而惊喜之外,他想的更多的,却是无法不顾虑的重重怀疑。
    白衣男子洗净了手,转身见崴师一脸凝重地站在榻侧,悠然一笑:“单于将要如何处置他?”
    崴师踱回帅案后坐定,问道:“军师以为呢?”
    “若为匈奴万全,该杀了他。”白衣男子风清云淡道。
    崴师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言。眼前此人白衣翩翩,举止超凡脱俗,分明是江左名士才有的神姿,然而长久相处下来,崴师早已知道那如玉温润的笑颜之后,却是杀伐不动心的狠辣和无情。
    军师低头抿茶,似毫不察觉崴师的目光,仍淡淡笑道:“单于不语,看来是心存不舍?”
    “右贤王粮草将至,”崴师游离话题,若有所思,“粮草一到,便是整军夺取云中之时,匈奴和鲜卑,十日之内必有决战。而且,几个时辰前我收到密报,拓跋轩与段氏交恶,大闹于市。独孤尚出面调停,拓跋轩有气难忍,十分不甘。若是……”他目光闪动,话语一顿,言有保留。
    军师呵呵一笑,旋转着指间杯盏,接着他的话道:“若是拓跋轩真的是来投诚,那我们此战全胜便有了把握。我军号称三十万,实则不过二十万。鲜卑骑兵仅两万余,然而独孤尚作战奇诡莫辩,鲜卑族人更是置之死地的无畏,他们两万骑兵壮有十倍之威,若无熟悉鲜卑内情的人相助,想拿下云中,其实难如登天。不过――”他托长音调,注视着崴师,“单于可曾想过,此刻留下他,可是双刃之剑。搞不好,这柄剑锋的利刃,正抵着我们的咽喉。今夜这场叛逃,我怎么看,都像是场戏。”
    “军师执意要杀他?”崴师瞳仁被庭燎照得明亮,含笑问道,“若是如此,方才你又何必救他?”
    军师微愣,既而笑道:“看来单于已有了决策。”
    “还不算,”崴师瞥了眼拓跋轩,笑意敛收,“等他醒来再说。”
    少顷,左贤王与左右谷蠡王于帐外求见,崴师皱眉:“想必也是为了拓跋轩而来。”他抬了抬头,吩咐左右,“将拓跋轩抬去侧帐,今夜劳烦军师照顾他了。”
    “是。”军师起身,跟在抬着绷架的士兵之后,出了王帐。
    帐外立着两位老者和一位玉身长立的少年,左右谷蠡王自持位尊,倨傲地看了眼绷架上半死不活的拓跋轩,转身入了王帐。左贤王眸光如月,流转不定。
    “贤王。”军师经过他身前,行了一礼。
    “先生,”左贤王开口相询,“此人情况如何?”
    “死不了,”军师笑得和煦,“不过暂时也活不了。”
    “他何时能醒?”
    军师掐指,似是仔细盘算了一番,道:“最起码,要在三日后。”
    右贤王点了点头,又问:“依先生所见,此番投诚是真是假?”
    军师望着眼前少年,静静启唇:“假的。”
    “先生不欺我?”
    军师神色认真,一字一字道:“当日所赖左贤王,鄙人才从沙漠里捡回一条命,自不会对你虚言搪塞。”他压低声音,附在左贤王耳畔轻轻笑道,“贤王何时也有了这般多疑的心?自别人口中说的,就一定要置疑不信麽?”
    左贤王年纪虽幼,却极聪慧,一下听出言外之意,抿唇微笑:“我心中有数了。”
    “那就好。”军师亦微笑。两人目光相对,俱闪出了一丝诡异的光芒。
    .
    翌日傍晚,拓跋轩自昏迷中醒来,眼眸刚睁开,便感觉到左侧肩背上的刺痛,不由倒吸凉气。耳边哗啦啦一阵木子撞击声,有人在旁轻笑,声音极低:“醒了?放心,独孤尚那一箭射得很有分寸,你的左臂废不了。”
    这话听入耳中,拓跋轩惊出一额冷汗。转目望去,但见一白衣文士坐在帐侧桌案前,修长的五指摆弄着案上散落的五颗木骰,甚是自得其乐的悠哉。
    “白。”他微笑,似对案上五骰掷出的结果相当满意。抬头见拓跋轩疑惑地望着自己,白衣男子笑了笑:“此乃摴蒱之戏,流行于东朝。将军若有兴趣,我可以教你。”
    拓跋轩置若罔闻,环望四周,隐约听到帐外士兵操练的声响,脸色白了白:“这里是――”
    白衣男子轻飘飘地回答:“匈奴中军行辕。”
    拓跋轩重又瞪向他:“那你……”
    男子温和道:“鄙人是崴师单于的军师。”
    拓跋轩一下无语。男子也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拓跋轩,心安理得地欣赏着对方因惊恐犹疑而不断变化的脸色,兴趣饶饶。末了,他瞥眼一望拓跋轩背部裂破的外袍下露出的金丝玉甲,淡淡道:“金丝玉衣乃是东朝高平郗氏的传家之宝,将军穿着它来投奔匈奴,岂非告诉所有人,你是诈降?”
    拓跋轩初醒便被他言语激吓,一时失措。此刻听了他的这几句话,反倒平静下来,趴在榻上,喘气大笑。
    白衣男子撩袍起身,坐到榻侧,和颜悦色道:“笑什么?”
    “你既知道一切,我此刻竟还活着未死,怎能不庆幸?”拓跋轩重伤之下没有力气,话语不复往日的中气,然而豪迈不减,睨眼看着对方,笑道,“而且,你连金丝玉衣的来历也知道,该是故人。我能平安活到现在,是不是要谢你?”
    白衣男子目光轻闪:“阿彦挑人总没错。将军置生死于外,孤身入虎穴,义胆英雄,阮某佩服。”
    “阮?”拓跋轩皱了皱眉。
    白衣男子唇弧轻弯,低声道:“在下阮靳。匈奴名,兰靳。”
    阮靳,似曾听闻。拓跋轩在脑中思寻良久,蓦然“啊”了声,顿有恍悟。又上下看着阮靳,眼神却极怪异,喃喃道:“与沈伊说得并不相似。”
    阮靳不以为意,理理衣袖,随口道:“沈伊口中,凡人是鬼,神仙是妖,独他一个斯文楚楚,算是圣灵。至于我阮靳,大概就是个放浪形骸、无可救药的赌徒,是不是?”
    他一言即中,拓跋轩讪讪一笑,撑了双臂,便要起身。
    阮靳横眸:“作甚么?”
    “前来投诚,自要去见崴师。”
    “不必。”阮靳按了按拓跋轩的肩,拓跋轩失力,又伏在榻上。阮靳道:“你再休息两日,等右贤王那边的消息来了,你再去见崴师。那时才是最佳的时机。”
    拓跋轩并不笨,瞬间体会到他的言外之意,吃惊:“你竟知道尚去了……”
    “自然知道,”阮靳说得理所当然,“若非如此,又如何与你们里应外合?”
    拓跋轩迟疑:“可阿彦从未提过先生在此。”
    “他还并不知道兰靳便是阮靳,若非一个月前我去了趟江州,我也不会料到云阁少主就是郗彦……”阮靳目色微沉,似有迷雾轻拢,唇边轻轻一扬,又说,“想一个月前,为了左贤王,我还与他斗智斗力,彼此机关算尽。”
    拓跋轩听得愈发迷糊:“什么?”
    阮靳垂首低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阁笼络右贤王是假,暗连与崴师有杀父之仇的左贤王,才是真。”
    .
    入夜,崴师亲自到侧帐探望拓跋轩,见他仍在昏睡,皱眉问阮靳:“此人要何时才能醒?”
    阮靳道:“金弓灵箭的威力不可小觑,估计还要再等两日。”他倒了一碗热羊奶递给崴师,轻声询问:“单于真要留下他?左右谷蠡王意思如何?”
    崴师随意坐在毛毡上,喝了口羊奶,才徐徐吐声:“他们各有细作派在云中城,说依目前云中的形势,拓跋轩的确有投诚的可能。不过又以为鲜卑人向来狡猾,拓跋轩此行纵是真的,亦不可深信。”
    阮靳侍立一旁,状似不经意开口:“那左贤王有什么看法?”
    “不过是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高明的看法。”崴师冷冷道。
    “是,属下失言。”阮靳忙道。
    崴师目色深深,瘦削的面庞在摇晃的烛火下尽显孤寡。默了片刻,却又轻轻开口:“左贤王与军师一样,不信拓跋轩真的叛逃,属意杀之。”
    阮靳嘴角微勾,不再语。左贤王建议要杀,崴师今晚却特意来探望拓跋轩,其意不言而喻。
    “单于,”帐外有亲卫唤道,“左贤王命人送来炙肉。”
    阮靳与崴师皆是神色一变,匈奴粮草几乎断绝,这几日上至单于、下至哨兵,膳食都极是艰苦,怎会有炙肉忽现营中?
    “叫进来。”崴师脸色发黑。
    “是。”
    一士兵撩帐入内,手里端着一盘炙肉,香气扑鼻。他单膝跪地,将炙肉呈至案上,垂首道:“单于,这是左贤王献给单于的晚膳。”
    崴师已恢复常态,淡淡一笑 :“你家左贤王哪里来的炙肉?七日前本单于命各军私存的军粮归于一处分配,难不成他阳奉阴违,私留肉糜?”
    “不敢,”士兵以额贴地,语中微有哽咽,“这炙肉……是左贤王的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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