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色已深,宫阙静寂,沿途未逢一个宫人,唯有幽风袭至,拂面清爽。君臣二人自早年就为师徒,虽关系亲密,却从无一日有今夜这般清朗默契的心境。萧祯一霎似恢复了年少时为所欲为的得意潇洒,与谢昶谈及朝野传闻的前线趣事,笑眉飞扬,只觉生平未有的安乐。虽还未得沈太后的金口玉言,但沉压心头多年的那片乌云终有冉冉飞逝的意头,明月拨开阴霾,说不出的亮堂澄净。
    谢昶并不多语,垂首静听,微微而笑。宫檐下成排的琉璃灯在他眼前摇晃有致,流苏飞坠,煦光飘洒,依依照入拽拽流淌的掖池。
    涟漪满湖,欲静不静。便如这宫阙中的风诡云谲,亦不曾有瞬间能让人真正安心的时刻。
    果然,萧祯展颜不久,忽起长长叹息,双眉紧敛,话锋一转,适才还愉悦的语气刹那转为慎重,言道:“太傅,先前江、豫两州同抗荆州军,在战马、粮草问题上争议本就不少。如今北府军加入前线,三州军力共济怒江,兵众混杂,资历不一,习惯不一,怕是难免会生矛盾间隙。”
    谢昶点头道:“陛下顾虑极是。”
    萧祯续道:“朕想自朝中派出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都督三州军事,协调布署,总揽战局,如此才能稳定怒江战事。”话语微顿,转顾谢昶,“不知老师心中有无适当人选?”
    言已至此,谢昶不禁微笑:“陛下既想能得这般周到,应该早有了对策。”不料萧祯望着他,目色深远,蕴意难辨,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言。谢昶思量顷刻,才道:“老臣以为,朝中上下,论资历名望、地位权势,无出湘东王之右者。而他领军多年,勇冠三军,此番与殷桓的对决,也非他不能胜任。”
    萧祯的笑意止于唇畔,摇头叹道:“话虽如此,朕却另有顾虑。”抬头望见通往承庆宫的白玉广道已近在眼前,漆黑的苍穹将几重灯火也衬得黯淡无比,白昼可见的璀璨繁华皆在寂寞中消沉,唯见长夜漫漫,了无边际。下意识便放缓脚步,挥手让许远领着诸人避退数丈后,低声道:“太傅,朕大哥和北府军的隔阂你不该不知。如今虽证实阿彦未死,但当年大哥追杀郗氏幼主的过往犹在,只怕让他监督三军,北府军中的将领会有不服……”
    谢昶深目微凝,望着萧祯,半晌方道:“陛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萧祯移开目光,仰视着夜空,慢慢道:“太傅二十年前教习东宫学舍,素知我们之间情义匪浅。虽母后常道为君者孤寡凌绝,朕却做不到,从此被她视为懦弱无能之辈,也因此才坐观九年前祸事滔天,而束手不能为。想朕自得君位以来,不仅无力护卫自己身边的人,更屡屡让母后和老师失望……”
    谢昶见他说得动容,忍不住打断道:“陛下。”
    “是,朕又扯远了。”萧祯掩住眸中的情绪,却控制不住微颤的嗓音,吸了一口气,才平缓道,“朕的大哥生性孤僻,看似冷面不近人情,但当年他与郗峤之却是情同手足,彼此之间毫不避讳。有些事别人或许不知,太傅心中却必定是了然如镜。九年前的乱事中,任哪一个建功心切的将领都会领兵追杀郗氏幼主,唯有朕的大哥,断断不会如此。”
    谢昶默然片刻,压抑着心中惆怅,笑了笑:“陛下既已料出当年事情的真相,又何愁前方将领不和?”
    萧祯体会着他笑颜下的苦涩之意,长吁一口气:“当年大哥所为,果然是太傅授意。”转念一思,面上却涌起悲色,“阿彦既未死,朕的白云之子又何在?”
    “陛下是真的不知么?以少卿今日之风姿,何下当年他的先祖、大司徒云绰?”谢昶撩袍跪地,双目含泪,叩首道,“当年之事迫不得已,偷天换日,一瞒近十载,请恕老臣欺君之罪。”
    “老师快请起。”萧祯扶起谢昶,“你为朕保得今日局面的两全,朕如何还能怪你一时的欺瞒?”又不忍地叹息,语中怜悯,“只是辛苦了朕的大哥,十年骂名在身,这般不易!”
    谢昶慢慢摇头:“却也是他心甘情愿的。”而当日心甘情愿的人,又何止他一个?念及此处,那张俊雅绝伦的面庞又浮现眼前,满身才华,秀逸之躯,埋葬往事已九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无奈,即便时隔长久,一旦念起,还是心痛如割,恨怨漫胸。生者尚能平反,死者又能如何?纵是一生沉浮宦海早已练就水火难侵的铁石心肠,只要触及此事,还是猝不及防的全线崩溃,过往将来,一刹那俱成四分五裂的泡沫幻影。
    “老师……”萧祯在沉寂中回首,无意一瞥,才发现谢昶沉默肃容的时候,清奇儒雅的容颜在夜色中竟是如此冰凝的冷酷。朦胧灯火沉浸在那双湿润苍老的眸间,让他清晰望见那缕稍瞬即逝的凛冽寒意,其锋芒之凌厉夺人,绝非刀剑可以比拟,当下悚然一惊,顿觉背后冷汗沾衣。
    这才知道,当年的事,终究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
    “陛下,”谢昶轻轻开口,声色沉静如初,望着面前光亮微弱的殿阁道,“太后怕是已休憩了。”
    萧祯不曾多携人来,许远并四名小内侍跟随在后,正要上前通传,萧祯却道:“不准喧哗。”一行人轻步入了正殿,风过纤廊,走珠有声。敬公公听闻动静从里殿迎出,疾步上前叩拜:“见过陛下。”
    “母后歇下了?”
    “是。”敬公公回禀道,“太后说,若是陛下今夜来问有关岷江战事的封赏一事,着奴告诉陛下:陛下是一国之主,只要为陛下所定,她绝无悖议。”
    萧祯努力藏住神色,静默一瞬,慢慢转过脸。“朕知道了。”他低声道。高烛之下,那清贵眉宇间的担忧此刻才十分明白地流露出来,问道:“太后今日身体如何?”
    “许是日头渐长、春日渐暖,使人愈发慵懒之故,太后这两日吃药后很是嗜睡。”
    “御医如何说?”
    “不过体乏身虚,需要静养回神。”
    “如此……”萧祯轻轻叹了口气,嘱咐道,“你们要好生侍候,汤药进补,不得懈怠。今夜夜深,朕若进去,恐打扰母后休憩。告知母后,朕与太子明日来承庆宫用晚膳。”
    “是。”敬公公堆起满脸的笑容道,“承庆宫今日不比往日,郡主和小侯爷都不再宫中,太子又忙于学业,太后难免清静寂寞的很。陛下明日能来用膳,太后必然高兴。”
    萧祯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皱眉道:“你不说,朕倒忽略了……夭绍去北朝已有半年,怎么还未回来?”转眸望着谢昶,似是不悦,“太傅,需要朕派人去北朝找一找么?自己的外祖母重病卧榻,她身为晚辈,岂能如此逍遥在外?”
    谢昶未及回答,敬公公已道:“陛下若要遣人去北朝寻郡主,奴愿走一趟。”
    此言倒是巧妙地借挪了萧祯的话锋,轻而易举,一蹴即就。萧祯无奈一笑,深知其后指使为谁,不便驳回,又不肯多做言语,只是四顾殿壁,故作沉吟。谢昶霜眉微抬,望着悄无声息的里殿。半勾的帷帐间透出一脉浅浅的光色,流泽如月,清寒刺目,不可对视良久。于是收回目光,淡然笑道:“既是如此,便劳公公走一趟,为老夫唤回那不懂事的丫头。”
    敬公公立即道:“谨遵太傅命。”躬身揖手,端出十分的恭敬,从容含笑间,利落敲定此事。
    .
    四月初五,朝廷的恩旨降至江夏。犒赏丰厚,封赐大度,孟津一战立功者无不倍受鼓舞。随恩旨同出尚书省的,另有一卷加授湘东王萧璋为朝廷大司马、都督诸军的急旨。自孟津一役后,萧璋已从江夏退回浔阳,筹措三军粮草,收到御旨后不敢懈怠,连夜西行,四月初七,命江、豫、徐三州兵马元帅共聚江夏城中官邸,商议战事布署。
    北府兵既到江州,怒江战线的防守自然有所变化。阮朝手下的三万徐州新兵乃训练有素的水师,自军出徐州以来,五千战船亦沿着怒江飘流而至。江豫两州将士不善水战,先前隆冬之际,尚能借助冰冻锐减的水域踏上荆州与殷桓对战汉阳。而汉阳战败后,两州军队退守怒江对岸,却只能在浅滩处防守荆州军的抢攻,因水军甚弱、战舰不足之故,迟迟不能再出怒江、西进荆州。
    此番北府军携三万水师到来正解当前僵局,萧少卿撤出水域最广的赤水津守兵,集江州军于夏口,西山下陈设营寨数十里,与驻守在石阳的豫州军营延绵一线。怒江西南浅滩的百里防线自此交给郗彦。四月初三,五千战舰俱到江夏三江口。两千战舰拨给江、豫水师,其余三千屯守赤水津。北府军因此分为水旱两寨,水师于江中下寨,大船巡于外,以为城郭之坚;小船居于内,便通来往,灵活掉转。岸上另结营寨,亦摆在西山下,与江、豫两处营寨旗杖相接。自此每至黄昏后,彤霞披山,数百里篝火不绝,无论江上岸边,红光映天彻地,使得荆州军接连数日不敢贸然进犯。
    但以萧少卿与郗彦事先的揣测,此事却是意外之外。殷桓自兵出江陵以来,战已数月,除却侵占豫州西北几座城池,别无寸功。而此战拖久疲乏对荆州军势必不利,以殷桓速战速决的急切心思,当是迅疾增添援军,趁北府军尚未熟悉赤水津水势、三州军旅调动频繁之乱时大军压上,乘势攻击,江夏一带防线受此压力,不可谓不是艰险。萧少卿与郗彦甚至已将精锐骑兵调至西山丛谷,以备殷桓水师登岸,便凭峡谷险恶地势相阻,与荆州铁甲决战山野。
    然连日内怒江江面平静异常,对岸乌林渡口的数千战舰次第摆布,迤逦五六十里,骄阳浓烈,只映出白浪尽头一片乌森森的阴沉气象,并不见任何风吹草动。
    “枉我在他营中待了一年,竟不曾摸清他丝毫的心思。”
    江夏城郡守官署内庭中,绿柳荫深,红英遍地,池塘碧水托着滚圆翠荷,于涟漪中盈盈飘荡。微风掠过庭院,花香馥郁,荷香清凉,悄然钻过层层竹帘,溢入池边亭阁里。萧少卿倚着栏杆慵懒斜坐,把弄酒盏,不顾身畔景色怡人,只想着旧事,不免叹息着自嘲不已。
    此际正午,议事定在酉时。萧璋尚在途中,萧子瑜也还未到江夏,独郗彦先到一步。两人对坐阁中,轻言笑谈,不过两句闲话,便将话题转到了战事上。
    “殷桓生为枭雄,自有异于常人之处,要是能让人轻易摸透他的心思,郗氏也不会有当年之祸了。”郗彦清清淡淡道来,容色宁静,宛若只是说着不相干的事。
    萧少卿看了他一眼,暗悔自己失言,默默将盏中酒液喝尽。郗彦却望着盏中甘冽澄清的酒水,淡眉微蹙,眸光略有飘忽,思绪似已远去。
    “想什么?”萧少卿难得见他这般心不在焉的模样,忍不住询问。
    郗彦回过神,笑了笑,轻声道:“若在东山,往年这个时候,夭绍会做什么?”
    未想他开口竟是这话,萧少卿一怔,还未言语,趴在一旁昏昏欲睡的白鹤却突然起了精神,簌簌展翅,在阁中手舞足蹈起来。萧少卿忍俊不禁,郗彦也扬起唇边,目色透出几分柔和,微笑道:“鹤老,夭绍不在,没人给你吹笛抚琴,也没人陪你闹。”
    白鹤怏怏收翅,自去他身后,引颈拨开竹帘,望着阁外不远处一片青青郁郁的梅林,忽然放声啸唳起来。唳声悠长,因思念久存而愁绪满腔,其音凄凉仿佛能直穿肺腑,听得郗彦心中一颤,喝道:“鹤老,此处为江夏官署,不得放肆!”
    白鹤一个激灵,低头伏于他身侧,不再出声。闭上眼眸,竟有透明的水泽慢慢淌落,滑入颈部雪白的羽毛中,顷刻的晶莹一闪,再不余丝毫痕迹。
    萧少卿皱起眉,心觉讶异之余更觉不详,若有所思地看着郗彦刹那冰冷的面容,放下酒盏,轻笑一声打破突如而来的肃寂,答他先前的问话,说道:“往年在东山,这个时候自是青梅方熟。夭绍每每吵着要去梅林摘果子酿酒,殊不知我和阿伊都懒得很,唯有你陪着她发疯。江左阴潮,至此季节更是雨水连绵……”言至此处,凛然一惊,恍悟之下的目色透彻如琉璃横空,笑道,“原来殷桓竟是这样的心思。”
    他振作精神,坐直身体,修长的指尖缓缓摩挲于案上平摊的战图,思量道:“待再过十数日,便会有不绝雨水从天而降。等到五月中下旬,怒江水浪激涨,殷桓在上游不受影响,而你我在下游,势必要被水势逼得退军于西山丛岭。西山山势狭窄,易受制于敌,更何况殷桓善用水势,一旦引水入山,便是全军淹没的死地,此处绝不利安置营寨。但若我们弃西山不顾而逐平原,便是甘愿放弃怒江天堑,且一连丧地数百里。到时殷桓的二十万铁甲可尽数奔入江豫,任找一处缺漏便可直闯扬州、偷袭邺都。”言语稍顿,抚案抑住情绪,冷笑道,“殷桓不负一代名将的称谓,确实是绝好的战略。”
    郗彦却仍是淡淡笑着,说道:“记得父亲生前曾提过,此人用兵运筹极具天赋。如今看来,其韬略之深,昔日的北府军中,怕已无人能比。”眸光略抬,望着萧少卿道,“江州山水你最熟悉,依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应对?”
    萧少卿沉吟道:“目前不过二策,一者速战,一者缓战。”
    郗彦不听他细说,便问道:“速战须多久?缓战须多久?”
    “若是速战,提前与殷桓的决战时间,最慢不过两月。若是缓战,顺殷桓此计利导,平原决战,最快也需一年,方能尽数歼灭荆州军。”
    “一年……”郗彦垂首遮住眸中的苦涩,权衡良久,方道,“北府军兴师而至,若久久不战,豪情壮志怕会受挫,军心若乱,此为大忌。再者,邺都朝中想必也是主张速战者多,但讲讲速战的利弊。”
    萧少卿深看了他几眼,方道:“如果真如我们所料,殷桓当真是要借住梅雨水势,此两月必会修整军队、暂停抢攻。我们若要提前决战的时间,只能不放任荆州军修整,以北府军三万水师为先锋,昼夜滋扰对岸,令他们时刻警惕提防着,拖军疲惫;与此同时,训练江豫两州水师,在怒江水涨之前,整三州军力,直捣殷桓的老巢江陵。不过――”他叹了口气,“即使有你北府军五万助援,我们军力仍不比荆州军,殷桓帐下除却二十万横行南北的铁骑,更有十万精通水战的将士。且此地水土不比徐州,短时间内,北府兵怕是不能熟悉水势变幻。因此,即便我们以师出堂皇为名、挟岷江新胜之威,此战就算可以得胜,也非大胜,只是破了对方的水师。”盯着郗彦的眉眼,放缓语速,言词愈发显得深刻,“至于殷桓的铁骑,你也许知道,几月前我与他相峙汉阳,寸土不能进。”
    郗彦执着酒盏冰雪般苍白的手指慢慢紧缩,素青锦袍衬着的清雅容色,此刻却仍是似水淡静。萧少卿见他不语,暗叹一声,接着道:“不过,若能趁战乱而取了殷桓的命,令荆州军从此分崩离析,对于我们而言,或许是另一条出路。只是此径却绝非捷径。那二十万铁甲并非池中之物,荆州军不降者从此占地为王,流寇遍地。荆州十三郡的烽烟,数年之内将不能安定。”
    “这我却不担心了。”郗彦看着他,微微一笑,“东朝有君在,何愁中外不安?”
    萧少卿在他的目光中体会到不得不为之的坚定和无奈,念光闪过,登时觉得气息闷在胸中宛若停滞,勉强笑道:“我明白了。”侧首掩住哀色,“稍后父王到来,我会竭力建议他速战速决。”
    “你从不问为什么。”郗彦感慨道。眸中一道水光飞速隐没,笑颜温润,站起身,长揖一礼:“多谢。”
    萧少卿放声笑道:“你我之间还至于如此生分?”
    “不。”郗彦叹了口气,“我是为了荆州的子民。”
    萧少卿望着他凝重的面容,收住笑意,良久未曾再语。轻风吹过沉寂的亭阁,二人再度把盏共饮,却各自观望着帘外春光,徘徊在那些永不见边际的思绪中,不知牵绊从何而起。
    “郡王!”魏让的声音在阁外适时传来,“王爷已到江夏。”略略踌躇,补充道,“随行的还有剡郡云氏夫妇。”
    萧少卿撩袍起身、疾步出阁的动作本是一气呵成,但听到后半句话,脚下猛地一顿,再迈不开半步。郗彦亦是怔了怔,反应过来,对萧少卿笑道:“想是为了粮饷的事。”
    萧少卿抿唇一笑,无所适从的为难不过霎那,此刻已是从容如常。与郗彦联袂而行,才走到前庭,便与萧璋三人在廊下相遇。
    萧璋与云濛犹自持镇定,独孤灵却是眸圈一红,望着眼前银袍潇澈的青年,唇动了动,待要唤出声,又念起洛都时他的疏离和冷漠,未免尴尬,只得咬牙忍住。
    “见过湘东王。”廊下气氛已近乎凝固,素来吝啬辞令的郗彦也不得不上前解围,对萧璋行了一礼,而后转顾云濛夫妇,“姨父、姨母路上辛苦了。”
    云濛仍是一贯的清俊温和,看着郗彦不免担心他身上的寒毒,问道:“这些日子身体如何?”
    郗彦道:“尚好。”他静立栏杆旁,阳光射入廊下,照得那袭青袍也湛出浅浅的绛色,映得他的肌肤瑰丽微红,再不是平日的苍白。独孤灵终于自萧少卿身上移开目光,此刻也望着他,诧异之余,审视着他眉宇间的气色,不禁暗吃一惊:“彦儿你……”不由分说,上前执住他的手腕便要把脉。
    “姨母不必担心。”郗彦不动声色抽回手,退后一步。
    独孤灵精于医道,且生性倔犟,执意不愿让他就这般糊弄过去。目色渐深,逼视着郗彦,正待追问,却听萧少卿于一旁道:“母亲一路定是疲乏了,入堂歇息罢。”
    “什么?”独孤灵罔若没有听清,却又分明是仓猝的惊喜下如坠云雾的惶然。
    萧少卿微笑不言,只握住她的手,搀扶着她缓步走入厅堂。萧璋与云濛对视一眼,不禁都是笑着低叹了一声。诸感交杂,已非言语所能表达。九年的恩怨一笑而泯,肝胆相照,仍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因此再无伸臂让行的虚礼,并肩而行,踱至堂上双双端坐,坦然受萧少卿恭敬一礼。
    笑声夹杂着抑制不住的细微哽咽自堂上传来,郗彦仰望无垠青天,轻轻舒出一口气。心绪随着微风飘上九霄,俯视这九年过往承载的一切,似海仇恨,似山情义,两者一并压在肩头,沉重如斯,让他的命运总在无法喘息的窒息中踽踽前行。然而直到此刻,他终于觉出了几分轻松。
    似乎生命愈近尽头,愈觉释然大悟。
    他扬起唇,疲惫之下,倚向廊间石柱,微笑无声。
    待萧子瑜到后,诸人在书房商议今后战局的布署。依萧少卿的建议,萧璋采纳速战速决之策,命郗彦的北府水师为先锋,反守为攻,沿江兵进乌林。又命萧少卿与萧子瑜在夏口与石阳沿江一带设下十座水门,昼夜操练江豫两州的水师,以备决战。
    大事初定,时不过戌时。萧璋留诸人夜宴,萧少卿顾念云氏夫妇远到的情面,萧子瑜数日前收到圣旨,得知九年前事情的真相,此时亦有无数愧疚要与萧璋倾诉,因此二人都欣然留下,唯有郗彦却固然辞行。萧璋不便挽留,云濛与跟随郗彦身边的偃真嘱咐几句,仍让他同归北府军营。独孤灵送郗彦至府外,与他低语叮咛。旁人不辨她的言语,只望见她神情忧切,眸光分外伤痛。而郗彦面容半隐在高墙的阴影下,明昧不定的灯火沉在他的眸中,依稀照出了那抹无动于衷的冷静。
    “你……好自为之。”独孤灵见说服不动,长叹一声,松开紧握住他手臂的五指,以袖拭去眼角泪水。郗彦这才抽身而去,飞掠上坐骑,扬鞭疾驰,决然不肯再回头。独孤灵望着夜色下逐渐消没的孤清身影,腿脚一阵乏力,虚脱着踉跄欲倒。
    “灵儿。”云濛忙扶住她。
    独孤灵拽住他的衣袖,闭目吸了口气,嗓音仍是发颤:“他……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了。”转身靠入云濛怀中,流泪不止,“却叫我如何面对阿姐的在天之灵!”
    云濛揉着她的双肩,抚慰的同时亦清楚感受到她因内心的伤痛而起的脆弱,低声道:“阿彦智慧过人,历经生死煎熬,如何不知他自己该走什么路?你我虽然将他抚养长大,却也不可妄夺其志。”
    独孤灵抬起泪眸,看了他一眼,任再是哀怨,也就此紧闭住红唇,不再多言。
    .
    偃真紧随郗彦纵马飞驰,自出江夏城,狂奔数十里不曾歇一口气。途间想要追问离开之际独孤灵失态的缘由,但每次偷觑到郗彦的面容,总是忍不住一个寒噤吞没所有的疑问。两人沉默着一路疾行,沿江营寨毗连不绝,此刻正逢江州军造饭的时辰,篝火遍地,红烟飞腾。虽是休憩的空隙,路经军营却不闻一丝喧哗,军容依旧严整,巡逻的哨兵不辞辛苦地在山道间来回出没,入夜后非但不见懈怠,反而更是谨慎细致,但见来人便张弓戒备,高声喝问去向。郗彦沿途所望,也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萧少卿治军不凡。
    待回到北府营寨,中天一轮残月正耀出清冷光辉。左右两营的将士俱已休憩,千帐灯火寂灭,除却巡哨,别无动静。入了中军行辕,远远却瞧见校武场上火光飘动,诺大的空地上一人身姿矫捷,上飞下跃,在手长剑荡出一阵阵玉色银光,即便隔着几十丈之遥,也可闻那道锋利狼牙吞噬孤月清华的吟啸声。
    “是小侯爷。”偃真高坐马背观望那少年剑下的招式,只觉英气磅礴不可小觑,笑叹道,“别人都睡了,他倒是这般用功。”
    郗彦不置一词,望着玉狼剑在月色中闪烁不断,静谧的眸间微起流波。眼前这等剑势看似大开大合、骄勇十分,但少年的周身弥漫而出的只是一层甚为浅薄的剑雾,而这样不堪一击的煞气,却非他阿姐当初选剑的初衷。静思片刻,跃身下马,对偃真道:“你先回营帐。”
    “是。”偃真扯着两匹坐骑离开。
    且说谢粲到北府军营已有数日,除却到营当天被钟晔派出夜潜乌林查探了一番对岸地势外,别无其他军命,甚至至今连郗彦一面也未曾见到,更不说分划军队于他麾下操练。少年心高气傲,既不忘幼时这位如师兄长的严苛,亦不想就此折腰屈服、先行低头,于是又恨恼、又无奈,整日悒悒憋在帐内,只叹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样的长吁短叹,连背上的玉狼剑也似感触到他的不忿,半夜里剑身震荡、嗡鸣不止,只待锋芒出鞘,一战功成。如此人剑皆无眠,出帐练功发泄,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谢粲的武功一半承自谢府高深莫测的总管沐宗,另一半,由夭绍亲自教导,其姿势飘逸优美,与郗彦少年所学同出一源,因此被郗彦一眼望出他剑法下的不足,轻声叹道:“气神不凝,人剑殊途。你就是这样使玉狼剑的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清寒宛如月华浸入深潭,谢粲情不自禁一个战栗,收剑回首,才望见月色如水,披照着那袭幽静的青袍。
    少年面容紧绷,插剑入鞘:“原来是元帅。”语气冰冷,再无练剑的兴致,当下便想掉头离开,“夜深了,末将回营休息。”岂料还未转身,背上剑鞘一振,谢粲只瞧见那人宽袖略扬,便有一股冰透骨髓的寒意侵体而至,“铮”一声,玉狼剑离鞘飞出,稳稳落于郗彦掌中。
    谢粲大惊失色,盯着郗彦云淡风轻的面容,狠狠咬住了嘴唇。郗彦手腕微动,玉狼剑“嗡”然长鸣,顿时在月色下绽出凛冽银芒,衬得他面庞冰玉一般透明,慢慢启唇道:“看清楚了,我只教一次。”轻举剑身,足下一点,蓦然遥退十丈。谢粲尚不明他突然远退的用意,已见青衣于火光月色中舒缓徐动,掌上三尺剑锋顷刻化作滔河般奔逝不绝的白浪,历经烽火、沉淀着无数魂魄的玉狼剑至此刻方尽显凶煞凌霸的气焰,浓郁的锋芒笼罩着那人的身影,周身不露一丝破绽,更不能使人靠近分寸。谢粲震撼之下,已不知惊诧作态,望着郗彦,只觉那极致的雄浑刚硬中偏偏涌着无限的自如写意,于他眼中,便是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剑术。
    任他再激动,剑光中的那人却是闲逸如常,待一套剑法悠然使罢,那层层剑气犹伴随在他周身缓缓不散,牵扯着青色衣袂于夜风中猎猎飞舞,飘渺宛若天人。谢粲瞠目结舌,慢慢走近。郗彦气定神清,将剑掷回:“看清楚了?”
    “是。”谢粲心中把握不定,嘴里却不愿示弱一分。
    郗彦望了他一眼,未再多言,转身走回帅帐。月光下少年独立,怔怔望着手中的长剑,回忆方才的一瞬,说不出是惘然还是兴奋,长长叹了一口气,才一振精神,凝神比拟方才所学的剑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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