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九月秋日,荷花全谢,藕更是当季时。此时去藕塘的,多是去买的,亦或是趁着景致悲凉,找找可有什么诗歌可吟的文人雅士。
    两人下车后就见藕塘上已经有数十个挖藕人,将饱满的藕挖出,抹去淤泥,露出白净的藕身,放进篮子中。走了不多久,他们就有人唤声。薛晋偏身看去,说道,“是我的同僚。”
    那几人结伴上前,视线少不得要在阿古脸上多打量几眼,皆觉惊艳,难怪薛晋要这么急着将她娶进家门,也难怪身世卑微,却能让薛家人点头让她进门。想着,眼里又多了几分轻视,腔调里却带着满满的笑和艳羡,“薛三爷真是好福气,如花美眷,叫人羡慕。”
    薛晋一一受着这赞言,又为阿古和他们相互介绍,几人驻足寒暄。他问道,“可是来瞧这晚秋景致的?”
    “一年四季季季景致不同,趁着起风时节,过来看看。薛三爷新婚第二日就来这,莫不是也起了这雅兴?”
    “这倒不是。”薛晋淡笑,“我妻子喜欢吃藕,她也没瞧过如何挖藕,就带她来了。”
    阿古听见“我妻子”三个字,刺耳倒不会,只是颇觉奇怪。
    一人皱眉说道,“薛三夫人……没瞧过挖藕?可乡下那些地方,可没少人种这些吧?”
    薛晋说道,“诚然如此,只是我妻子常年居于幽谷,甚少外出,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他笑笑,“口味被养得有些刁钻了。”
    几人面面相觑,原来不是传闻中是个村妇,而是……他们好不惊奇,“难道是哪位隐士的弟子?”
    自古以来隐士便不是普通人能做的,唯有大智者才能放弃红尘名利,安居山林。虽然被人称颂,但能做到那种地步的人并不多,所以隐士也更得人尊重。他们再细看阿古,如果真是村妇,不说肤色白皙,连手也不见粗糙,怎会是那种做粗活的人。见她神色清冷,有着京城女子少有的脱俗之貌,更是深信,这姑娘不简单。
    也对,简单的姑娘怎么能得首肯嫁入侯门。
    只是几句话,已让几人眼里的轻视一扫而光,再看阿古便多了几分客气敬重。
    连阿古都觉稀奇,正想着,薛晋已执了她的手,说道,“你不禁晒,快去凉亭那坐着吧。”
    神情柔得像能一瞬将冰融化,阿古打了个十分不自在的冷噤。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之前每次她跟薛晋柔声说话,他总会有些奇怪。因为他们两人互相知晓底细,这种虚情假意的戏法瞧着就觉别扭了。
    只是旁人不知,又投以恍然神色——原来薛晋这样紧要薛夫人。
    两人和几人告辞,就往凉亭走去,下人去藕塘那挑藕去了。
    在午饭前两人回到家中,让厨子清炒了一碟莲藕。阿古吃得很慢,吃快了曾被毒坏的胃会发作。在薛家人面前犯病,少不得要请大夫。大夫一查,只怕就要坏事了。
    用过饭阿古又留下和洪氏说了会话,听她教诲,薛晋先行回去。等阿古进了屋里,忙去洗了个脸,方才她都要听得睡着了。回头看看薛晋,已躺身休息。她想起金书早上给她的信,背对薛晋,从怀里拿出来瞧。展开纸张,信上寥寥几个字,却将她惊住了。
    “阿古,不午歇么?”薛晋并没有真睡下,在等着她回来。见她迟迟没有过来,背身不知在做什么,唤了她一声。等她转身相对,神情万变,十分怪异,他忙问道,“不舒服么?”
    阿古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薛晋见她脸色不对,下地疾走过去,连鞋也没穿,“怎么了?”
    “师父说他不认得你。”阿古抬眼盯他,紧握纸张,“师父说他不认识一个叫薛晋的人,当年是他救的我,而不是由你将我交给他照顾。”
    薛晋蓦地一顿,见她眼底已全是警惕,下意识先捉住她的手,怕她激动,怕她逃走,“你师父叫韩离,三十上下,个子很高,他……”
    可阿古眼里的警惕却更深几分,薛晋忽然想到,他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不是他所说的是假的,而是韩离给他展现的东西,都是假的。所以在阿古耳边听来,他就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韩离是莫逆之交,可没想到……竟被骗了。
    “薛晋,谁家父母会用‘离’字给孩子取名?”阿古挣扎着要脱手,可却松不开。她惊诧,她愕然,难得又开始相信一人,谁想却又被骗了。
    “我没有骗你,阿古,你想想,那天金书怎么说的?他说他那天躲起来了,看见有人将你从棺木带走。”
    “可金书也说了他没看见那人是谁,只看见了鞋子。”
    薛晋百口莫辩,本想让韩离给自己作证,谁想却因韩离而让自己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
    阿古信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师父,一个是金书。她甚至差一点就信了薛晋,如今她本不该再信他,可为何总觉薛晋不是在骗人?她吃过薛升的一次亏,在识人上面倒不像以前那样天真,如果薛晋真的只是在骗她,那就太可怕了。
    “阿古,让我见见你师父。”薛晋觉得必须要当面对质,否则他说什么都没有说服力,毕竟没有证人,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自己在说。
    阿古没有完全不相信他,但也不敢再深信。她有些疲累地收手,她希望薛晋不是在骗她,可那就意味着师父在骗她,还骗了她足足三年。
    假设薛晋说的是真的,那按照薛晋之前所说,他把她交给师父后,师父却将她的死讯隐瞒,说她已经死了。解释是他觉得自己已救不活。
    那为什么在她活过来后,师父却没有再跟薛晋说她还活着?让他去给宋家人报信?
    阿古想得头疼,“你手头没有我师父的书信?”
    薛晋摇摇头,“怕被人发现,留下线索,所以将书信都烧毁了。”他做事向来谨慎认真,可谁想得到,这种谨慎却将他推向困境,“你师父从山谷赶来,也得一个月,我要如何做你才会信我?”
    “信不信有那么重要么?以你的心智,我于你而言,实在比不得你一个人行动更方便。”
    “重要。”薛晋说道,“我不愿让你怀疑我一个月,更何况,你师父既然那样说,未必肯跟我见面,见了面也未必会见。”
    阿古脸色漠然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递给他,“里面是毒丨药,吃了不会立刻死,只是每隔几日都要服用解药,否则会毒发而死。你将你的命交给我,我就能安心信你了。”
    薛晋觉得至今还被她这样防备有些悲哀,本来觉得她已对自己很信任了,谁想一朝前功尽弃。他接过瓶子,问道,“吃几颗?”
    “一颗。”阿古微微屏气,见他缓缓倒出,心几乎跳了出来。只是见他看看左右,并不立刻咽下,眼色微冷,“你犹豫了。”
    “是啊。”薛晋对着药丸叹道,“这么大一颗,没水会噎死的。我宁可被你毒死也不要噎死,否则就太冤枉了。”
    阿古顿时被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堵了话,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烟消云散。见他真去倒了水,要仰头吞下,阿古拦住他,“你想清楚了么?三天不服用一次解药你就死了。”
    “我问心无愧,也相信你不是会滥杀无辜的人。”薛晋用水服送,咽入腹中,神色倒是轻松了,“这回你该信我,能安心睡在一边了。”
    阿古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得自己信任,换而言之,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她。像是毫无理由的就信了。
    昨夜两人都没睡好,刚才又刀光剑影,让两人疲惫至极,便去午歇。
    阿古脱鞋睡到里头,薛晋随后,一会他才想起来,问道,“我知道的韩离是你师父,那你所知道的,他叫什么?”
    阿古默了默,说道,“方为。”
    ☆、第55章 意外
    第五十五章意外
    昨日两人又都没睡好,众人都没多觉奇怪,新婚小两口夜里贪恋玩乐,倒也正常。
    洪氏见阿古吃得少,碍于薛康林在旁,夹了个肉饼放她碗里,笑道,“得多吃些才好,可是不合胃口?”
    阿古笑笑,“没有,谢谢……母亲。”
    薛从意坐在她对面,看了她好几眼。其母姜氏说道,“怎么总往你婶婶脸上看?不懂规矩。”
    “因为婶婶长得好看,以后给从意生的堂弟肯定也很好看。”
    姜氏笑道,“那是一定的。”这薛家日后做主的是薛晋,对他们多说好话她是乐意的。
    薛尙在旁只是笑笑,嘴拙,怕夸人把人夸得罪了,这种事让媳妇做就好。
    洪氏瞧不顺眼姜氏,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这是怎么教从意规矩的?”
    姜氏当即没有再说话,倒是薛康林说道,“从意还小,好好教就是。”
    阿古看着这一大家子的晨起百象,若有所思。本就已饱腹的她慢慢吃着洪氏刚才夹来的肉饼,胃已有些受不住这油腻的东西。吃着吃着胃一抽,差点吐了出来。
    薛凝忙递了帕子给她,薛晋也说道,“吃饱了就好,别撑着。”
    洪氏这才说道,“还是别吃了,只是……胃倒真小,难怪瘦了些。”
    薛升看着她突如其来的一吐,眉头微拧。等用过早饭,众人各自去忙活,他也准备上衙。洪氏送他出门,嘱他平安,薛升临行前说道,“娘,阿古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洪氏笑道,“这怎么会,她才进门两天。”
    薛升面露不屑,“您忘了他们两人早已行苟且之事?”
    洪氏神情这才严肃起来,颇为担忧,“方才瞧着也像是孕吐,莫不是真的有了……这可不行。”
    “不行又如何……”薛升转了转眼,低声,“娘,可不能让三哥有子嗣啊……”
    洪氏当即会意,这是要寻个法子让阿古胎死腹中?这事倒不难,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别人只会当做阿古身体差滑了胎,毕竟头三个月最难保胎。当务之急是确定阿古到底有没有身孕,有的话也要快刀斩乱麻了。
    想罢,她便让家中的大夫和自己一块过去,探个究竟。
    阿古刚回房里没多久,下人就禀报洪氏来了,不由和薛晋相觑一眼,这才让下人开门请她进来。
    “母亲。”
    “母亲。”
    洪氏笑道,“刚才见你身体好像不舒服,所以特地请了个大夫来看看。”
    阿古一顿,“已经没大碍了。”
    薛晋也说道,“阿古身体好着,并没事。”
    他们越是这样说,洪氏疑心就越重,“还是得看看的,反正不过是看看而已,又不是让你喝苦药,怕什么。说没事了为娘也安心。”说完就对大夫使了个眼色,让他过去瞧看。
    阿古微微蹙眉,伸手给大夫把脉。曾被毒丨药浸过五脏六腑的她喝了三年的解药,师父早就说她脉象不同旁人,但愿不会出问题。大夫把得认真,半晌才离了手,“并没有问题。”
    洪氏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坐在房里和她聊了半日,就领着大夫离开了。进了自己房中,嬷嬷将茶端来,洪氏还没润润口就问大夫,“如何?”
    大夫说道,“脉象有些奇怪……但又不像是有喜了,可又好像是……”他也糊涂了,见洪氏面色不痛快,忙说道,“倒是有些怀了十几日二十几日的人脉象也是这样难断定,若要知晓是不是喜脉,还得一个月后。”
    洪氏想想也是,就让他下去了。
    大夫慌不迭出去,在廊道上迎面撞见薛康林。薛康林见他从房中走出,问道,“可是我夫人身体不适?”
    “侯爷放心,尊夫人身体并没什么事。”洪氏没想到已出门的丈夫又折回,便没和大夫通过气,大夫有话就直说了,“方才被请去看看薛三夫人可是有了身孕,瞧着像是有了……不过尚不能断定。”
    薛康林一瞬欣喜,薛家有后。见大夫面色不对,又想到阿古不过进门两天,这种事让外人知道实在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说道,“这事无论真假都不许外传。”
    大夫自然知道,又想刚才洪氏让自己悄悄前去把脉兴许也是这个缘故。
    一连过了几日,阿古都觉薛康林对自己客气了很多,少了她刚进门时眼底常有的不屑,让她好不奇怪。薛晋也觉蹊跷,以父亲的脾气又怎是那种会轻易改变的人。迂回打听,最后才从大夫那听了一二,回来就和阿古笑说,“他们以为你有身孕了。”
    阿古咋舌,“怎么就突然这样以为了。”
    “说是你五天前用早饭好像孕吐了。”
    “明明是撑着的。”阿古只觉无趣,“不过你父亲待从意很好,对庶出的都那样好,也难怪他紧张你的孩子了。只是越是如此,就越觉得……”
    “越觉得他不是杀我娘的凶手?”薛晋也曾这样一次次否定过,“只是我娘在世时,他就和洪氏厮混,不忠于我娘。在我娘过世不久,他又娶洪氏,让我如何能敬他?”
    换做是阿古也不能,这点她倒明白。她忽然也明白了为何薛晋不愿娶妻,许是这个缘故。
    前几日两人都在走亲访友,拜见长辈故交,已觉疲乏,今日还得去拜见一个住在郊外的朋友。
    马车从山路踩踏而过,均匀的颠簸感让阿古起了倦意。她看着在闭目养神的薛晋,没有开口和他说话。掐了胳膊一下,迫使自己清醒过来。这一掐,车子紧跟着用力颠了一下,忽闻马长啸一声,震耳欲聋。未等她反应过来,马车就像疯了般急跑,车旁已闻下人惊叫声。
    阿古一个踉跄,脑袋差点撞上车厢。薛晋也被惊醒,刚好见阿古要扑伤,忙将她抓住,一手撩开帘子,只见远处车夫摔落在地,下人慌张往这没有人握缰驱赶的马车跑来。
    “抓住车厢。”
    阿古赶忙抓紧,薛晋的手缓缓松开,要去抓缰绳的模样。马还在疯跑,在满是石子的路上跑得不知疲倦。阿古隐隐看见马在吐着白沫,摇头晃脑,深谙毒丨药的她瞬间明白,有人给马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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