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先生愣了愣:“那我们怎么办?妥协吗?”
    教皇沉默了一会:“那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保佑江北水军真的像圣使说的那样,还在吃奶的幼年期,保佑北方战场上的加莱荧惑足够疯狂,能把大梁人牵制得牢牢的,他们或许能在险路中求一个好结果。
    在江南西洋军内部勾心斗角并酝酿一场新的阴谋时,顾昀赶到了江北,落地第一时间令人加固防线,瞭望塔两个时辰一轮班,全体严阵以待,然后安抚军中情绪,重新编队,让众将官各自归位——姚大人毕竟是个文官,虽然压得住阵脚,但不可能有顾昀那种令行禁止的权威,没有他指哪打哪的效率。
    从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顾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眼快冒烟了,几乎能尝出一点血腥味,也顾不上讲究什么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凉水就灌了下去。这一年江北开春格外的晚,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冻雨,四处缭绕着一股刺骨的阴冷,这一碗凉水让顾昀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他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心里茫然地想道:“还有什么事来着?”
    这时,姚镇走过来对他说道:“大帅,当时往军机处发急件的时候,朝廷第一时间回函不日派人来,这一两天应该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说是雁王代表皇上过来了。”
    雁王虽然辞官,但身份在那,又跟钟老将军有一段师徒缘分,为表荣宠,让他来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他是应该来看看。”顾昀终于想起自己还忘了什么事,“那什么……重泽,灵堂设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姚镇将他带到了灵堂那。
    灵堂比别的地方还要阴冷些,钟蝉的棺椁停在中间,香烟缭绕。
    顾昀的脚步在灵堂门口突然停了下来——这几天太忙乱了,他南北两处跑,大事小情都操心过一遍,自然而然地把一个事实给隔绝了,直到这一刻,一个念头才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的胸口。
    他想:“是我老师没了。”
    姚镇奇怪地回过头来:“大帅,怎么了?”
    顾昀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进去给钟蝉上了一炷香:“忙你的去吧,我跟他在这呆一会,有事随时叫我。”
    姚镇低声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大帅还请节哀,帅帐已经收拾出来了,待一会尽到哀思就早点休息吧,我让人守在门口,大帅有事吩咐。”
    顾昀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等灵堂空了,他的目光才缓缓落在钟蝉脸上,因为是无疾而终,钟老将军的神并不狰狞,但也谈不上安详——死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灰,脸皮像是蜡做的,跟活着的时候不太一样。神魂已去,皮囊就是皮囊,空落落的。
    顾昀在旁边坐了下来,手肘撑在那棺材边上,静静地想起年幼时当他老师的钟蝉。
    那时骠骑大将军还没有被年岁缩水,没有这么枯瘦,是威风凛凛的精悍,眼睛里总像是有两把刀,定定地注视着谁的时候,刀锋就能露出来。
    “小侯爷,背下兵书不能证明你会打仗,岂不闻古代纨绔‘纸上谈兵’?你若是这样就自满,恐怕连组织街头顽童打一场群架都赢不了。”
    “小侯爷,功夫就是两样,一个是‘工夫’,一个是‘疼’,如今老侯爷与公主都不在了,你身份清贵,除了皇上,没人敢伤您的贵体,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宠着自己,没人能逼您往前走,往后想怎么样,您自己要想清楚。”
    “荣华富贵不是武将一生归处,既然皇上执意鸟尽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让他藏吧,往后末将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爷还要好自为之。”
    “山水自有相见时,后会有期!”
    长江后浪推前浪,百代风华有老时。
    顾昀耳畔渐渐模糊,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不由自主地在烛火下眯起来,而他浑然味觉,仿佛仍沉浸在经年的旧事里,一代将军能活到古稀之年且无疾而终,乃是大幸,不知多少人羡慕,确实是喜丧,顾昀觉得自己谈不上哀不哀的,只是胸口有点堵。
    长庚也是一路赶来的,到江北大营的时候天都黑了,到了以后来不及安顿,听说顾昀在灵堂,他便屏退左右直接过去了。
    守在灵堂门口的亲兵认识长庚,远远地见了,立刻机灵地进去报讯,长庚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那亲兵叫了一声:“大帅,雁王殿下来了。”
    顾昀毫无反应,长庚估计他是忙晕头忘了吃药,便一掀袍角迈步要进去:“没事。”
    亲兵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顾昀肩上拍了拍:“大帅?”
    顾昀陡然被惊动,半瞎地没看清来人,心里先是一紧,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直堵着什么的胸口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呛了出来。
    第109章 十年
    亲兵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傻了,被长庚一把推开。长庚浑身上下的汗毛全炸了起来,手脚比江北的寒天还冷。
    顾昀刚开始只是胸口疼,这一口血吐出来反倒是舒服了些,只是呛咳得停不下来,前襟上沾得都是血迹,他也看不清周围有什么,胡乱摆摆手:“别声张……咳,没……咳咳……”
    长庚强压着崩溃边缘的神智,正要将他抱起来,忽然听见顾昀含糊地叫了他一声:“……长庚……”
    他忙深吸了口气,侧耳过去听:“嗯?”
    顾昀鼻尖都是血腥味,这回连嗅觉都不管用了,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脑子还强弩之末地清楚着,断断续续地说道:“长庚……雁王这几天马上要到了,此事不许传出去,尤其不能……让他知道……”
    长庚心快裂开了,红着眼睛冲旁边的亲兵吼道:“叫军医过来。”
    亲兵撒腿就跑。
    姚镇也真是要心力交瘁了,欲哭无泪,简直怀疑是江北大营风水不好,刚倒下一位又接着一位,还是位不能出事的祖宗,当下忍不住对跟着长庚一道过来的了然大师道:“您是来给钟老做法事的吧?法事不急,要不然您先给念经驱驱邪吧?”
    了然大师爱莫能助地看着他,比划道:“哑巴不会念经。”
    长庚本以为自己跟着陈姑娘学过一阵子医术,就能当半个大夫用,可到了紧急关头才发现,有一个病人他真的束手无策,他看见那个人的血,脑子里已经先一片空白,背下来的医书仿佛一股脑地都还给了陈姑娘,更不要说医治。
    江北大营最好的军医全都聚集在刚收拾好还没来得及住人的帅帐里,出来进去的每个人都十分紧张,长庚死死地抓着顾昀不放,也不嫌自己碍事,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坐在一边,弄得军医们都战战兢兢的。
    了然有些忧虑地站在门外看着雁王,他听说过当年京城之危时,长庚是怎么被扎成一只刺猬的,此时真是生怕他在江北大营发作——这里连跟能压制住他的人都没有。
    然而出乎他意料,长庚从头到尾都安静极了,没有半点要疯的意思,顾昀那一句迷迷糊糊的“不能让他知道”像一根定海神针,结结实实地把他的心魂钉在了身躯里。
    长庚忽然觉得自己从顾昀身上索取的东西太多,而且在不经意间越来越贪得无厌,乃至于从未让他有过一天的放心日子,他身上那些新伤与旧伤都是怎么来的,自己全都被瞒得死死的,长庚几乎能想象出来顾昀有多少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伤病交加,还要对旁边的人交代封锁消息,不让自己知道。
    “殿下,”一个军医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帅这回有一半是积劳成疾的原因,还有……呃……他这一两年内在前线积压的伤,伤及过肺腑,这口淤血一直没有出来,这回虽说看着凶险,倒也未必全是坏事。”
    长庚听了,默默地伸手压住顾昀紊乱的脉搏,勉强定下心乱如麻的神,胡乱摸索片刻,还是没能摸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信任这些军医地诊断,“嗯”了一声后问道:“怎么用药,诸位有结论吗?”
    那军医迟疑了一下,说道:“呃……大帅这种情况,最好还是不要过分用药,主要以温养静心为主。”
    他说完,自己也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小心翼翼地看着长庚那攥着顾昀攥出了青筋的手,生怕雁王发作他,可是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天,长庚却没说什么,只是怔怔地在旁边坐了一会。
    然后他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多谢,还请诸位尽力而为。”
    几个军医受宠若惊,鱼贯而出,各自尽心尽力去了。了然和尚这才悄悄进门,愁眉苦脸地在长庚面前站了一会,找不着什么事做,只好略尽绵薄之力似的伸手拂开顾昀微微皱着的眉心,无声地诵了一声佛号。
    长庚叹了口气:“别介,大师,他和佛祖有仇,你在他面前念经,是打算把他气醒过来吗——木鸟在身边吗?给陈轻絮写封信。”
    了然抬眼看着他。
    长庚面无表情道:“问问她,帮顾子熹瞒了我多少事。”
    了然比划道:“王爷还好吗?”
    长庚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刹那间,了然和尚觉得他差点垮下去,可是长庚没有垮,他低头看了顾昀一会,做了一件差点把了然大师吓哭的事——他一边不依不饶地攥着顾昀的手,一边当着了然的面缓缓俯下/身,在顾昀眉间亲了一下,亲得认真而虔诚,近乎是庄严肃穆的。
    了然目瞪口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长庚目光没有离开顾昀,也不知是对谁低声说了一句:“还可以,放心吧。”
    了然大师受到了惊吓,念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迈着小碎步夺路而逃,只剩下长庚默默地守着顾昀。
    后半夜,顾昀由昏迷转成昏睡,似乎陷在什么梦魇里,偶尔会不安地动一下,长庚记得顾昀那年高烧不退时,也是怎么都躺不住,但好像如果让他感觉到身边有人陪着,他就能稍微安稳不少,于是靠在床边一直搂着他。
    钟将军灵堂中幽幽的火光亮着,不知他倘若泉下有知,归来托梦,会对顾昀说些什么。
    长庚收紧双手,用一种类似于保护的姿势抱着顾昀,第一次,他心里没有对小义父的依赖,没有对心上人的欲/望,反而像是珍重地抱着个年幼而脆弱的孩子。
    在那些求而不得的日子里,长庚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自己早生十年、二十年,那么他和顾昀之间是怎样的光景?
    而今,在潮湿阴冷的江北前线,可望不可即的十年光阴缩地成寸,被他一步迈过去了。
    可惜他在这一夜十年,也没耽误西洋人的小动作。
    这天夜里,圣使与教皇完成了内斗,以圣使的短暂胜利告终,达成偷袭大梁水军的一致意见。
    计划本来定在这个阴沉沉的的夜晚,不料没等行动,瞭望塔突然传来消息,说大梁的江北防线收紧,警戒级别调整到了最严肃危急的情况。
    雅先生飞快地冲进已经注满动力、整装待发的主舰:“陛下!顾昀来得太快了,大梁水军显然不是什么还在吃奶的幼儿军队,对方已经提高了防御级别,我们这样硬碰硬不符合经济……”
    他话没说完,圣使已经脸色难看地大步闯进来:“谁也不准更改我的计划!”
    圣使能代表国王与各大贵族周旋在教廷和军队面前,背景一定是十分深厚的,是位深受信任、才华横溢的少爷,为人傲慢又狂妄,他头几天才还夸过海口,人前人后根本没把大梁水军和那位玄铁营主帅放在眼里,不料话才放出去就被打脸。
    别的姑且不论,圣使的自尊心就接受不了。
    教皇也急了:“请您收敛一下自己的个人情绪,战争不是斗气和开玩笑!”
    圣使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没有人拿战争开玩笑,陛下!如果敌人这只是虚张声势,那说明什么?这恰恰是我们进攻的最好时机!”
    雅先生立刻反问:“如果不是虚张声势呢?”
    “没有那种可能性,”圣使阴森森地别了他一眼,“这些脆弱的水军根本没有战斗力,你们只不过是担心承担风险——”
    雅先生:“这是毫无逻辑的狡辩!”
    “注意您的措辞,先生,”圣使冷冷地说,随后,他目光一转,从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我不是来商量的,先生们,半个小时前我已经签署了代表圣地的最高调用令,这是备份件,请看清楚。”
    雅先生脸红脖子粗,还没来得及抗议,主舰“海怪”突然发出一声叹息似的长音,竟就这么不由分说动了起来!
    “你疯了?”雅先生失声吼了一嗓子,本能地拔/出腰间佩剑,“快停下!”
    圣使也不示弱,立刻把他那金碧辉煌的骑士重剑也扛了出来:“为国王与无限荣耀战斗到死是我们的光荣,我们到前线来,不是为了龟缩在港中跪地祈祷的!”
    雅先生:“你说什……”
    教皇:“够了!”
    圣使面带讥诮地冷笑:“怎么,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教皇的面颊神经质地抽动了片刻,终于在已经离港的主舰上无计可施地妥协:“如果一定要按着你那荒谬的计划来,那至少战场上要由我的人来指挥。”
    圣使巴不得同意——万一行动失败,教皇大人就是一只现成的替罪羊,他志得意满地冲雅先生冷笑一声,收回手中剑,大声喝令道:“全速前进!”
    是夜,一水经过伪装的西洋“海蛟舰团”缓缓地散在漫长的两江战线中,悄然绕开江北大营,准备沐浴在神的荣光下登陆。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十八部落也派出了第二批使者与大梁接触。
    曹春花亲自赶到了北疆,他跟陈轻絮都曾经深入过北部蛮荒之地,对天狼部落十分熟悉,并肩为此时微妙的北疆局势保驾护航,陪着沈易在玄铁营防线外见北蛮来使。
    透过千里眼能看见这一回的北蛮使节依然不是空手来的,身后拉了一个车队,从车队外观与车辙印深浅来看,像是专门来运送紫流金的。
    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男人别使者团簇拥在中间,乍看像是这一群人的领头人,然而再一细看,只见那年轻人脸色苍白,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恐不安,被几匹马夹在中间,倒像是给左右挟持来的。
    沈易不敢主动找陈轻絮搭话,只好低声问曹春花道:“那男的是谁?”
    曹春花透过千里眼看了一眼,回道:“加莱荧惑的二王子。”
    “什么?”沈易皱皱眉,“确定吗,你没看错?”
    曹春花冲他抛了个媚眼,捏着兰花指往沈易胸口一点:“哎哟沈将军,沈先生,我这辈子就两样东西记不错,一个是人脸,一个是人说话的腔调,您就信我吧。”
    他小时候,沈易还带着他读过书,那时感觉此人是个颇正常的小姑娘,谁知长大以后,随着他“恢复”男儿身,整个人摇身一变成了这幅德行。沈易作为一个大龄学究型未婚男子,实在看不惯也消受不了曹娘子这种彪悍的挑逗,当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往陈轻絮的方向错了一步,躲开那根占他便宜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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