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被那大针眼戳着,吓得李宝财嗷嗷哭嚎。
    家仆们显然已司空见惯,一群人捂着嘴偷笑,一个也不上去帮忙。
    “笑,笑什么笑?老娘这可是绣给太后娘娘的贺礼,一个个都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仙鹤,不是鹅!”唐翠娥把绣样摊开,杀将将冲到仆人跟前。
    只那手中针线,针是纳鞋底的大孔针,线是粗糙不断的大条线,为的是粗针粗线快些把仙鹤绣完,却拙劣的堆砌一团,确然不是鸟或鹅,更像是一只怀孕的胖母鸡。
    “嗤嗤嗤……哈哈哈!好看,好看!”仆人们夸赞着,嘴捂不住,忽而捧腹大笑起来。
    “扑哧”好生热闹的宅院,秀荷也忍不住抿了下嘴角。
    唐翠娥一抬头,便看到进门台阶上站着一对新鲜登对璧人儿。俏媳妇十五六岁模样,苹果脸儿乖静静的,天生讨人喜欢;那丈夫英俊清梧,二十上下风华,乃是前些日答应送酒的庚老板。
    唐翠娥四十年纪,虽生得五大三粗不生养,却特别爱看世间美丽之物,对男人凶,对女人却好。不由声音缓和下来,咳咳嗓子撇撇嘴:“哟~,这是哪里来的客人呀,进门不问好,倒先笑起老娘的绣样了。”
    这大姐细眉胖脸,虽言语刻薄,却莫名叫人亲近。秀荷不怕她,应道:“不敢笑话夫人,只是想帮夫人把绣样理好。也省得大人再跑上一趟,回头耳朵吹了风,冬天可得生疮,变猪八戒了。”
    “嗤嗤——”一众家仆睨着大人红肿的耳肉偷笑。
    好生熟悉的吴侬软语,李宝财歪着脖子,看见是那天被榔头“顺”了银子的小媳妇,不由尴尬。对秀荷挤眉弄眼,“别乱说,别乱说”,怕她把那狼狈一幕说出来,在老婆奴才面前丢光了脸面。
    秀荷便也端着不说。夫妻二人过来作礼。
    唐翠娥剜了个白眼:“嘎不愣登大,出口狂言。那好,你这便过来绣给我看看,绣得好了,我欠你一人情。绣不好,咱这梁子今日可就结下了。”
    一边说,一边把绣样拍飞至秀荷手上。
    秀荷道一句献丑了。那绣样不过两个巴掌大,针粗线粗的,比自己贯日里细密的针线活儿不知简单多少倍,三下五除二便把它轮廓理顺,递回去道:“呐,夫人看看这样可以嚜?这会时间来不及,不然细节上还能再修整修整。”
    唐翠娥正闻着庚武送来的东北老人参,喜滋滋眉开眼笑。见秀荷说话,顿把粗眉毛一凛,眯起细眼双面打量。只见那绣样上仙鹤脉路工整细密,连半跃起来的爪儿都栩栩如生,明明用的一样是粗针粗线,怎生得却看得人这般顺眼?
    “咳,还不错。”唐翠娥满脸胖肉嘟了嘟,又堆出来一脸不情愿道:“但比先前老太妃那副百鸟贺寿图可差远了,你可见过那张图么?你要是有她那本事,老娘就服你。”
    “呵呵,不瞒夫人,当日老太妃那副贺寿图,确然便是贱内所绣,一共化去了一十五天光景。没想到夫人竟是这般中意,倒叫在下夫妇惭愧了。”庚武清隽面庞含笑,抖开袖子打了一拱。
    当日那副百鸟贺寿图进了宫,老太妃爱得不行,叫老太后一起看,直看得老太后心也痒痒了。唐翠娥惯是讨喜,便信誓旦旦也要弄出一幅给老太后瞧瞧。都是玩笑,老太后也不当真,自叫她回去弄一幅来。
    唐翠娥再看秀荷娇婉乖静的样子,不由就讶然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哟,我说怎样几针就让你把一只老母鸡变成了仙鹤,原来是遇到了真高手!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倒有这样本事。可知道江南梅家因何故得了给宫中制冬衣的活儿么?还不就是因着那副绣品。得,这个人情老娘欠下了,不过仙鹤要拿去太后跟前交差,你可不许拆我的台。”
    “民妇就是想拆台,那也得先见着太后娘娘的面儿呢,夫人您尽管拿去用就是。不晓得夫人也喜欢绣品,今次没有准备,下回若是得空还来,再给夫人您也绣上一幅。”秀荷体己地说。
    唐翠娥生得胖大,天性里爱与小个子打交道,当下自是越看秀荷越喜欢得紧。拉着她的手儿去客堂,叫男仆清理干净“战场”,吩咐丫鬟们看茶。
    那边厢阿康和马夫已经把青红酒瓮搬进门来,庚武便与李大人一起踅去后院的酒窖。
    只前脚才走,后脚榔头便急匆匆颠腿进来,一边跑一边嚷嚷道:“夫、夫、夫人!不好了不好了,端王府铎乾王爷来了!怕是见老爷这么多天也没半点动静,亲、亲自上门责罪来了!”
    那端王府铎乾正自中年有为,不贪不淫喜怒不形于色,办事从来不讲人情客套,在他手下办事得多提三分醒儿,一点马虎都别想。
    “叫他混蛋李宝财老窝囊,拖拖拖,那漕台大人能吃了他?怕这又怕那的。还不快去后院催他,赶紧的换装迎客!”唐翠娥才坐下又站起来,肥胖的身子在屋堂下兜转着圈圈。
    “既是贵客来访,那民妇便先行告辞,下次得空再来拜访夫人。”秀荷连忙起身辞行。
    只话音还未落下,便听门房传来一声扬长嗓音——
    “端王府钦差大人到——”
    “王爷、王爷,我们老爷这几日正病着,怕是此刻还在发烧呐!您这样进去怕染了瘟气……”铎乾走路生风,榔头一边小跑,一边低头哈腰地解释。
    “哼,病?适才本王在塔楼上吹风,正看到他老儿在后院与你赤膊射箭,如何本王一进来他就病了?快去叫他老实出来。”
    回答的声音低清且冷肃,秀荷还来不及避过,那边厢一道修伟身影已然赫赫入得门来。只见来者约莫四十年纪,身穿石青色补服头戴花翎,五官端正紧致,虽已是中年却依然俊逸不减。
    只是太冷,容色太冷、气场亦冷,道不出的不近人情。
    唉呀妈呀,这般气势闯起来,怕是一场大怒躲不过了。唐翠娥心口一紧,粗眉细眼挤了挤,立时堆出来满脸笑:“哟呀呀~~王爷大人亲自来访,蓬荜生辉则个。快,快,榔头你还愣着干嘛?叫老爷别再玩甚么赤胳膊露腿以寒攻寒了,那江湖郎中说的狗屁他也能信?”
    挤眉弄眼,催促快走。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叫。”榔头再是傻子也听明白了,二人唱着双簧,赶紧颠腿儿跑去后院报信。
    秀荷自小长在春溪小镇,尤其子青去世之后,跟着老关福更是过得清朴粗糙。几时见过这般气场的大官员,连忙低头伏膝作礼:“民妇见过王爷,王爷千岁。”
    一声细细柔柔嗓音,忽而穿透时光长廊,只把周遭一应盛怒掩盖。铎乾只觉心间一悸,蓦地循声看过来。
    晌午淡泊阳光普照,照在屋堂下只剩一片昏灰朦胧。那八仙客椅旁站的是谁?十六上下的娇好年纪,着一袭浅绿樱草提花褂子,绾一弯婉秀玲珑小髻,瓜子脸儿清清俏俏的,低着头屈膝站在那里——像什么?像那戏台之上走下来的青衣红伶。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一曲戏词儿幽幽,婉转凄美,又把人带回去十多年前旧光阴。
    京城巴掌大地儿是王室亲族的天下,出个门逛一场戏园子,那头排常坐的位置一定事先都给你备好了热茶点心。坐在角落靠椅上翘着腿儿,一柄扇子在指尖悠悠然打转,看台班子把她领到跟前:“小王爷,这就是小燕笙了。”
    哦呀~~燕笙,你来了。他挑起清眉看她。
    黛眉娇颜,红唇微微倔强上翘,是美的,但红颜自古多薄命。听说是死对头醇济王府的私生女儿,婢子被老王妃逼得一头撞死在柱上,留下独女卖至戏园不管死活。几年出落得像一朵梨花,京城里世子王爷哪一个都想把她得到手,她却谁人也不理,又冷又傲。
    招人恨呐,你以为你是谁?真当自己是格格?
    年轻好胜,便与人打赌,一个月之内必然将她调弄到手。不料她竟独独另眼看他,这四目间忽然情缘绑定,后来竟假戏真做,当真在她这里失了心。
    怎奈何两家世仇,爱得天崩地裂却不能在一起。那荒凉一梦,花开了却无果,她走了,改了姓名,不知道生死,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被踢死在腹中,又或者生没生下来。
    秀荷膝盖已然屈得发酸,见端王爷久久凝看不语,只得搭着腕儿轻声提醒:“王爷若是无事,请恕民妇告退……”
    “哦,好。”那纤白手腕上一只玉镯打着幽幽光泽,镯身上有银藤蜿蜒,几颗镂空小花雕饰。那花先前可没有,只因镯身上似有裂痕蜿蜒,怕不吉利,想要扔掉,那女人却一定喜欢。只得用银藤儿箍了给她,又搭几枚五瓣花儿点缀。
    没有人再这样恰恰好的拥有第二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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