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抓不住男人的心,却把家中产业攥在手中运筹帷幄,叫梅老太爷即便是没有爱情、也须得因为这些另眼敬自己几分。如今却被一对儿小夫妻玩得团儿转,那滋味怎生叫人好受?手中烟杆才叼进嘴里,一股薄烟在鼻尖徜徉,却久久忘了吸将进去——
    “后生心眼狠呐,庚老太爷当初的厚道在你身上哪里去了?”梅老太太阴冷地瞥过视线,磕磕烟斗,催脚夫抬轿开路。
    “吱嘎吱嘎”声擦过耳际,庚武对着老太太道了一礼:“在商之人讲究你来我往,厚道也须因人而异。这道理,还要感谢梅世伯四年前给晚辈上的一课。”
    四年前……四年前庚家被抄,一时大意,方把那最小子弄去大营听凭生死,怎料他四年后化身狼崽归来,一步步把债孽收回……
    老太太肩膀一滞,末了拖长声音冷笑:“好个你来我往,这生意还叫你做上瘾了。”
    一垛斑白发髻把前额脸色遮掩,忽而一抬小轿便湮没进山间层层雾霭之中。
    听说后来又带着叶氏,婆媳两个亲自去了趟凤尾镇,求张大拿帮忙在场面上通融通融,要能拿钱抵罪最好,实在不行,好赖先把案子暂搁着,等老太爷从南洋回来再做计议。
    “还回来?回不来了!南洋那边闹乱党,如今海上不给走。你去问问镇上大伙,如今谁还信你家老太爷挑黄金回来?”张大拿是甚么人?说穿了就是个有钱有势的无赖,翘着短胖的二郎腿,根本无视老太太在跟前低声下气。
    让闺女与梅家一刀两断,闺女死耗着不肯回来,他心里已经足够生气,还想叫他帮忙通融?通融个屁。不帮,他还准备和梅家划清界限呢。叫老太太回去,“您老人家神通广大,我这暴发户土老帽儿帮不上忙”,硬生生就把亲家往大门口推。
    梅家算是破落了,四月初美娟去讨要工钱,听说那后宅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声儿也没有。走到屋檐下,听断断续续嘤嘤嘁嘁,还以为是谁人在哭,透过窗棱往屋里一看,黑蒙蒙一片哪里有人?原来是瓦片下滴着隔夜的落雨,连雨声也鬼萋。美娟连呆都不敢多呆,从叶氏那里得了银子赶紧就跑路。
    春雨也似姑娘出嫁的眼泪,但哭起来就刹不住,没完没了。庆春行门外积了一摊子雨水,怕客人进来出去不方便,秀荷便叫伙计去河边捡来一堆碎石子填。那新雇佣的小伙计,干活儿不仔细,一簸箕石子哗啦啦倒下去,激得水花乱溅。溅到台阶下一抹淡紫色裙裾上,把客人的脚面沾湿了。
    “呀,真是对不住,您快进店里来擦擦。”秀荷连忙腆着肚子迎出来,笑眸弯弯地陪着礼。
    那人却不应,径自拾阶走到店中,清幽幽地立在柜台旁。
    是张锦熙。
    小半年不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了,但依旧是清丽。着一抹荼白色印花褂子搭浅紫的长裙,褂子空空宽宽,看起来有些羸瘦。一双杏仁眼把秀荷的肚子凝看,隐隐触景伤怀,五味杂陈,并不先开口说话。
    秀荷便敛了笑,淡淡问道:“你可要喝茶。”
    “我是来求你。”张锦熙说,揩着帕子的手细微一攥。
    “你求我做什么?我如今一不去你们梅家刺绣,二不和他瓜葛,就在家里待产呢,我有什么可求的。”肚子快八个月了,站久了辛苦,秀荷自己扶着腰肢在墙边靠椅上坐下。
    张锦熙睨着那少腹骄傲的起伏,又想起自己滑去的骨肉,心口一瞬儿扎得疼。明明当初两抬花轿抬进门,都为着一个男人伤过心、用过情,她怎么就能放得这样彻底,自己怎么就陷在泥淖中挣不出?
    张锦熙贪恋地看了一眼秀荷的肚子,撇开眼神道:“二月里他曾回来过,瘦得衣炔都快要飞起来,不给人碰,龇着牙叫我滚……生得真是好看,连龇牙都绝冷得叫人心疼。好容易哄他把衣裳换下,腰间后背全是在牢里受下的伤。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偶尔想到些什么,忽然讽弄地勾起嘴角自己笑。我哭着求他,‘忘不掉就去城里找她吧,她就在东水街那二间铺子’。半天也不应。我转过身子去看他,他把嘴角都咬出了血,用眼睛恨我,说,‘那无心无情的女人爷不认识,张家大嫂又何必惺惺作态’。爬起来吃了一大碗饭,忽然把衣裳换了。我便以为他说的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却不见了影子,大早上挂一身雨从外面回来,我才知道他原来去了你城里的宅子,在你院门外站了一宿。然后第二天就走了,去了京城不回来。
    关秀荷,我从前不想说,是因为我嫉妒。但我爱他,你不要的我要,你不疼的我来疼。我求你不要再害他。就算看在他对你护了七八年的份上,你也不应该这样见死不救。”
    ……又是她的错,他所有的萧条都怪在她头上,一辈子,没玩没了没尽头。
    “我没有害,”秀荷忍耐着听凭张锦熙说完,轻磨着唇齿决绝道:“路是他自己选择的,绣样也是他自己审查,我告诉过他琴儿的颜色匹配不对,他非要同我怄一口气,不肯听。你们梅家人总是这样,明明当初龌龊在先,如今却恬不知耻地把所有都算在我头上。你若真让我说,那么我是该在他娶了你之后,继续和他好、顺他的意嚒?真是那样的话,你们还是要恨我。怎样你都是要恨的,倒不如我什么都不做……我没有见死不救,更无心去害他。月份大了脾气总是忍不住,可以请梅二奶奶出去嚜?”
    口中说着话,脑海中却想起金织廊桥上,那光影迷蒙间擦肩而过的一抹游魂冷香。秀荷的尾音有些打颤,抚着腰肢站起来,叫阿檀、阿檀,要回去午睡了。
    “你是没做,但京城端王府做了。我公公派人打听过,那端王府铎乾王爷,他和你娘曾经是姘头。关秀荷,你这样狠的心,便如我是他,也一样被你伤得体无完肤……他今生就不该遇见你!”张锦熙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不待伙计过来请自己,一低头疾步走出了店门槛。
    姘头……
    那端王府铎乾王爷和你娘曾经是姘头……
    阿檀不知道又躲在哪里瞌睡,秀荷的脸容默在阴影里,良久了,又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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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第柒玖回 铜钱胡同
    落雨天黑的快,明明刚才还是天青雾白,一忽而便像蒙了层黑幕。
    “阿檀,阿檀,该去喂兔子了!”董妈在灶房里探出脑袋。东家夫人下午派人送来只乌鸡,正在锅里炖着呢,那飘香四溢,人走不开。
    “诶。”阿檀正在编红绳,闻言吸溜一把口水,提着菜篮子去了墙跟下。
    三奶奶从前在绣庄里当师傅,后来怀上孩子就辞了工,三爷怕三奶奶无聊,养了几只小白兔给她打发时间。那兔子生得玲珑乖巧,细小的牙齿把青菜叶子咬得咯吱咯吱响,阿檀蹲在笼子外边看,看着看着又想起乡下的绿草地。
    “西索——”
    忽听台阶上传来脚步声,眼梢瞥见一袭墨黑袍摆掠过身后,连忙擦擦手站起来:“爷,您回来了!”
    “唔,如何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少奶奶呢?”庚武看了眼秀荷窗子的方向,昏黑没有光线,不由微蹙起眉头。
    “少奶奶……呀,洗了快两柱香的功夫,水该凉了!”阿檀愣了一怔,恍悟过来,连忙要去敲少奶奶的门。
    “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庚武脸色便有些严肃,见那厢房的门虚掩,不由大步走了过去。
    阿檀暗怪自己笨,总是忘事儿,惭愧地吐了吐舌头:“那我去给少奶奶盛碗鸡汤。”
    ——*——*——
    “吱嘎——”
    木盆里的水氤氲清柔,把人紧绷的心绪抚慰,秀荷泡着泡着忍不住犯起瞌睡。那神魂尚在梦中游移,忽听一声轻微门响,看到一幕清逸身影站在檐下,顿地清醒过来。
    “谁?”
    “是我。”庚武把油灯点燃,许是才从镇上赶回,衣袂上有春夜的湿凉。
    灯影袅袅,女人藏在水下的娇嫰与起伏便藏掖不住,红的是嫣红盈润,白的是酥圆饱满。孕中的滋养让女性原始的妩媚越发绽放。
    庚武眯着狭长双眸把她肆无忌惮地看,看得秀荷不由脸红。自从不去绣庄上工,身子和脑袋都蜗懒了,渐渐都有些赶不上庚武的步伐。庚武却愈加的英姿勃发,她看着他日渐隽伟城府起来的风范,时而竟觉莫名生疏。难望进他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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