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眼儿睇着梅孝廷倾城绝美的脸庞,见他目光冷幽、并无甚么兴致,只得又把那祈盼悄然收了起来。
    她是真喜欢他。但她看不懂他的心,他对她呵宠倍至,怎生得心却走不进去。
    汉生正欲掀开车帘布,视线往对街门前看了一眼,止了动作:“大少爷,您看那边……”
    “干什么你……滚开……卑鄙无耻……”
    “放手!不许扯我们家少奶奶!”
    ——
    梅孝奕抬眉望过去,只见秀荷一抹披风迤逦在地,怀里抱着小丫头正似与人踢打挣扎。两个女佣紧紧裹着小少爷,有汉子围在身边要枪。隔着一条大雪漫天的长街,依稀可听到婴儿咿呀的碎语哭啼。
    那清长身姿一顿,蓦地便望街对面走去。
    两名家丁左右箍住秀荷的肩膀。
    老王爷捂着被煽肿的颧骨,高高地俯下脸庞,睇着秀荷起伏的胸脯:“煽我?老子当年给她们母女吃香又喝辣,老子还送她去戏班子学戏,成了谁见谁捧的红角儿,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你倒好,煽老子?再煽也改不了你淌着醇济王府的血。走着,带她母子四个回切。”
    德寿拍拍袖子一转身,叫身后几个跟差把人先抓回去再说。
    “唱戏也是被你逼的,你这个老畜生!”秀荷挣着要踢。
    连旺正欲拽拖,眼梢忽睇见一道渗人的清冷,犹豫道:“王、王爷,您看这……”
    “怎么不动喽?大白天见着鬼了不成!”德寿弯起指头,磕连旺的脑袋。
    连旺捂着头:“奕……奕爷,是奕爷。”
    奕爷?
    德寿回头一看,这才看到是陆公公正得宠的干儿子。这干儿子说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凤眸薄唇雅俊非常,却是个不苟言笑的,心思阴阴渗渗总让人捉摸不透。眼下正在巴结陆公公,轻易可不敢得罪。
    因见他面色不好看,便讪讪招呼道:“哟,这不是奕爷?大雪天的您怎么在这儿杵着,也不怕冻伤喽,叫陆总管他老人家心疼则个。”
    落雪缤纷,那洁白雪花覆住女人细密的眼睫,将她眸下隐忍的忿怒晕出一片朦胧。他倒是从未见过她这样生气。
    梅孝奕清颜含笑,问德寿:“老王爷这是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如何强抢人家妻儿?”
    德寿搓着红肿的颧骨:“家事家事,外孙女流落民间,正准备带回家则个。在外头养野了,脾气大,管不住。”叫连旺继续拉。
    “哎哟!”连旺的手才覆上秀荷的肩膀,只觉手腕骨忽然被甚么用力一钳,顿地惨叫一声歪在地上。
    “今天这是招得什么霉气,手断了我的爷喂——”
    德寿便有些不高兴了:“这……奕爷,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虽说您是陆公公的义子,本王敬你几分,但是这家事……”
    醇济王府与端王府的旧事梅孝奕早有耳闻,只想不到那故事纠葛之后,余孽却要叫秀荷来收场。他不想她这样累。凝着落雪纷飞中粉妆玉琢的一对母女,忽而竟想要带她二人远远的离开。
    梅孝奕凤眸噙笑,不冷不热地打了一拱:“多有得罪。据我所知,眼前乃是庚老板的娇妻稚儿,她若委实是您府上遗落,到底如今也已嫁入夫家,王爷您这样无凭无据地把她带走,未免显得不符规矩。看在义父的份上,王爷今儿个不如放她走,有什么事儿择日几家大人们再商议,不要为难她一个小妇人家则个。”
    个世风日下的,一个俊俏小子巴结了太监,倒还得给他脸色瞧了。德寿讪讪的:“这还需要证据嚒?这张脸就是证据。当年本王离家出走的闺女,就长得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
    闺女,从前骂子青贱骨头,现在倒成闺女了。
    甜宝哭得嗓子都哑了,秀荷一边哦哦安抚着,一边呸他:“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您怎么不说小柳春也是您外孙女。天子脚下讲究王法,王爷您下次若再这样,别怪民妇击鼓报官。”
    德寿龇着牙,看向梅孝奕:“啧,您瞅瞅您瞅瞅,这丫头是有多横?煽本王的脸,那煽的就是咱皇家的脸面。今天看在奕爷的份上,暂且放你一马。你等着,这事儿没恁么简单,不能便宜了他端王府小王八蛋!”
    喝一声走,一行人跌搡搡上了马车。
    秀荷兜着甜宝,对梅孝奕道了声谢。倒不知他几时竟认了个大太监做义父,不怪梅家之前的官司忽然被他摆平。
    梅孝奕看见秀荷,心情却是好的,他自小见她胆小执拗,像一只白兔,倒不知她几时竟学会了煽人耳光、打人还嘴。
    唇线微微上弧,问秀荷:“干嘛打他,不知道他是个王爷?”
    秀荷说:“我恶心他。”又问梅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京城圈子里,都以为他梅孝奕是个太监的男宠。她看他的眼神却是淡漠,没有不解,也没有同情。不似他的亲弟弟,每一回见他,目中便都是荣华坠落后的悲哀与苍凉。
    梅孝奕心中微暖,不自觉想起秀荷七岁时的模样,扎着双丫儿,怯生生躲在阿爹的身后,看见他枯坐在天井下的轮椅静思,忽而对他澈然一笑。
    梅孝廷淡淡地说:“和阿廷过来吃饭。”
    正说着,梅孝廷的马车已行至路旁。昔日纨绔的少爷,微挑开车窗帘子,露出清削而俊美的脸庞,身旁倚着小柳春,打扮得矜贵又雍雅。他的手揽在她的腰肢儿上,宠溺地亲亲她耳鬓,问秀荷:“又被人欺负了?”
    眼神里微有些黯……总是让人不放心……面上却冷漠,疼着怀里唱戏的女人。
    甜宝哭倦了,秀荷哦哦地哄着小丫头入睡,应了声:“梅二少爷巧啊。”
    大雪纷飞的天,一个女人带着三个襁褓小儿在大街上跑。梅孝廷看着甜宝露出的一截儿粉嫩小腿,嗓音便冷清下来:“怎么总是不见他陪你?”
    秀荷似乎看懂那眼神,便替庚武解释:“他生意忙,没得空,说要送的,我没让他送。”
    “钱能赚得完嚒,换我我就不会这样。”梅孝廷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又似乎什么也没说。精致唇角勾了勾,又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叫梅孝奕:“阿奕你送她回去,我有事要先走了。”
    凤眸凝看一眼,又冷漠地垂下车帘。
    “诶,阿廷,你说这人世间也真小。京城里都传开了,说她是当年小燕笙的女儿,这么说来,我还得喊她一声师姐嚒……哦,好像这样叫也不对。”小柳春的声音透过车窗帘子,清灵又动听。
    “是很小,兜兜转转总转不出那个转盘。但她是谁都和我没关系。”梅孝廷低沉地笑着,似在挑弄着什么,那车厢摇摇曳曳,忽而传出唇齿交缠的旖旎喘息,并渐渐远去。
    梅孝奕却看穿他弟弟,默了一默,凝向秀荷:“我送你?”
    秀荷说不用,几步就到家了。
    态度虽客气,却是冷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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