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夙容一把拉住他:“爹和娘要去洗白白,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也要洗白白!”
    “那我帮你洗。”戚夙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夙宝怀疑地望着她:“你帮我洗?”在他印象中,姐姐从来不曾帮他洗过澡,她常说那是下人才会干的事。
    “是啊,如何?你要洗吗?”
    夙宝抱着胸,作沉思状,片刻后,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娘说过,男女有别,除非是夫妻,否则不能随便坦诚相对。”
    戚夙容眯起眼:“你到底要不要洗?”
    “不要。”
    “不要也得要!”戚夙容一把将他横抱起来,快步冲向房间。
    “啊啊啊啊,救命啊……”
    丫鬟们见向来注重仪态的戚夙容竟做出如此粗鲁的举动,皆露出惊异之色。不过两人的打闹声,倒是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戚父一直睡到半夜才醒来。他没有吵醒妻子,披着衣服来到了院中静坐。
    “爹。”戚夙容端着一壶酒和几碟点心走了过来。
    “容儿,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戚夙容将手上的碗碟摆好,说道:“爹睡了一下午,我估摸着您这会也该醒了。您没吃晚饭,就先将就着吃点吧。”
    戚父沉默不语地望着她。
    “爹,你在看什么?”戚夙容为他斟了一杯清酒。
    “爹听你娘和刘管事说了,戚府被封那日,你处理得很好。”戚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爹过奖了,这是女儿该做的。”
    “你提前察觉形势不妙,及时遣散下人,临危不乱,面对罗士闵的刁难,懂得隐忍,随机应变,将你娘他们平安带出府,而后在此买宅安家。从头到尾,你的表现都让爹非常意外。”
    戚夙容低着头,默然无语。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太多的疑点。单纯的娘不会怀疑,爹却不同。
    一个平日为人傲慢、自视甚高的大小姐,姑且不论她为何会有如此细密的心思和机敏的应变能力。单说罗士闵的侮辱,就绝不是她能够容忍的。
    “容儿,你……”
    戚夙容突然抬起头,直视戚父,认真道:“爹,女儿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戚家同样遭逢大变,景况凄凉,女儿曾引以为傲的东西,全都成了负累。荣华富贵转头空,昔日被我看不起的人,反过来欺我辱我笑我,而我除了那一点点卑微的尊严之外,一无所有。”
    戚父闻言,神色中透出几分悲色,又饮了一杯酒。
    戚夙容又道:“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选择怎样的生活,皆由自己决定。女儿虽然只是做了一场梦,却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若我不知改过,梦中所发生的事,都有可能成为现实。爹,您知道女儿有多要强,女儿宁愿死,也不愿意像蝼蚁一般活着。”
    上一世,她已经受够了,也看透了。
    重复从前的悲剧,她的重生便毫无意义。
    戚父望着自己的女儿,略带着几分宽慰地说道:“容儿,你真的长大了。”
    戚夙容笑了笑,给戚父添酒加菜。之前不同寻常的行为举止,就此不论。
    “爹,您接下来有何打算?”她问道。
    戚父正色道:“当然是尽快找人帮我戚家平反!”
    果然。以父亲的性格,怎会忍气吞声,白白受人污蔑?如上一世一般,他选择了逆流而上。可惜时机不对,没有人敢揽下这个烫手山芋。父亲四处碰壁,受尽白眼,最后只能放弃,从此一蹶不振,终日酗酒,形同废人。
    “爹,女儿觉得您不宜操之过急。”
    “怎么说?”
    “如今皇上正在极力惩治贪官污吏,就算爹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皇上也不可能收回之前的判决。爹又何必做此无用功?还不如暂时安居此地,等待时机。”
    戚父抿着嘴,面色阴沉。
    “爹,您之前还夸女儿懂得隐忍,怎么如今轮到您自己就冲动了?”
    戚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自嘲道:“你说的对,对,为父确实冲动了,冲动了!但是,戚家百年基业,眼看着就要毁在我的手上,我还有何颜面去见戚家的列祖列宗?”
    戚父一拳垂在石桌上,发出砰地一声震响。
    “我还有何脸面去见戚家的列祖列宗!”戚父肩头颤动,双目赤红。忍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他告诫自己要冷静,但心中的郁气无处发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爹。”戚夙容起身来到戚父身边,轻抚他的后背。
    “容儿,你告诉爹,为何皇上对戚家如此绝情?别说我根本没有贪污,即便我贪了,顶多也就是罚些钱财,何至于将我戚家家业连根拔起?商铺、田产、府邸、珍藏,一件不留!我戚朔到底哪里对不起皇上?”
    “爹。”戚夙容打断道,“慎言。”
    戚父咬了咬牙,捏着酒杯饮尽,随后用力朝地上一摔,将空杯摔了个粉碎。
    对此事,戚夙容也早有疑问,在前世,直到她快寿终时,师傅才稍稍提点了她:“五十多年前,孝仁太后曾经将自己的侄子安排到你父亲帐下。结果遭到了你父亲的弹劾,指其擅自调配将帅,干预军队运作。不久后,太后的侄子在一次战斗中战死,太后便一直怀疑此事是你父有意为之。圣上对太后十分敬重,初登基时,年轻气盛,难免行事太过……”
    ☆、第五章 俏娥
    当晚,戚父喝了个酩酊大罪,直到第二天晌午都没有起来,戚母只得留在房里照顾他。
    常言道:一醉解千愁。戚夙容真心希望父亲能忘记所有痛苦和烦忧,重新振作起来。目前他们还未渡过困境,手上的钱银已经不多,即便是一省再省,也总有花尽的时候,他们不能坐吃山空,必须想办法谋生。
    父亲暂时是指望不上了,他除了带兵打仗之外什么都不会,以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拉下面子出去做工。而母亲性格内向,身体孱弱,不宜操劳。至于其他下人,他们受雇于戚家,本来就该由戚家养着,总不能还让他们出去赚钱吧?反正她戚夙容是做不出这种丢脸的事。
    左思右想,自己似乎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
    戚夙容咬着笔头,蹙眉冥思。
    这时,平儿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说道:“小姐,这是宋府托人送来的。”
    “宋府?”戚夙容很快反应过来,平儿口中的“宋府”指的是西城宋博易宋中丞的府邸,他的妻子是她母亲的表妹,姓庄,闺名俏娥。
    想到俏娥,戚夙容便记起了一件事,正是与此信有关。
    “平儿,你去将信交给我娘。”戚夙容又将信递给平儿。
    “是。”
    不过片刻,戚母来到书房,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对戚夙容说道:“容儿,你俏姨约娘去南山寺一聚,你愿意随娘一道去吗?”
    “好。”戚夙容点头,找来管事,让他去雇一辆马车。
    虽然现在要节省开销,但她们母女暂时都不适合抛头露面,只能破费了。
    南山寺距离他们居住的万古巷大约两三里路,马车匀速行驶,不过一会便到了。
    戚母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
    戚夙容倒是神色如常,扶着母亲走进寺中,在一名僧人的指引下,来到了俏娥所在的禅房。
    “表姐!”俏娥一见戚家母女,立刻起身相迎,将她们请上座。
    戚夙容望着她,心中思绪万千。俏姨虽然容貌清丽,但眉眼细长,看起来有些刻薄,这也是戚夙容上一世并不待见她的原因。她认为此等面相之人必然薄情寡义,心机深沉。故而,当俏姨向母亲施以援手时,也被她当作一种不怀好意的施舍和嘲弄。
    “表姐,最近过得如何?”俏姨一边斟茶一边询问。
    戚母叹了一口气,勉强笑道:“还好。”
    “表姐,你也别太难受,看开点,俏娥相信戚家的落魄也只是一时的。”
    “多谢表妹,我省得。”话虽如此,眉头却不曾舒展。
    俏娥转头看向戚夙容,说道:“夙容,大半年不见,你长得愈发可人了。”
    “俏姨过奖,在娘和俏姨面前,夙容也只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戚夙容亲自为俏娥斟了一杯茶。
    庄俏娥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从小到大,她这个侄女都不曾对她如此有礼过。以前她眉眼间都是冷傲,如今却透着几分诚意。
    几人寒暄了一阵,气氛颇为热络。
    片刻后,俏娥突然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戚母的手中,说道:“表姐,俏娥的夫君人微言轻,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戚家之事,俏娥于心不安。唯一能做的,便是赠些俗物,但愿能缓一时之需。数目不多,还请表姐莫要嫌弃。”
    “不,不。”戚母连忙推辞道,“我怎能要你的东西?”
    “表姐,你便收下吧!”俏娥认真道,“你想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而不闻不问吗?”
    戚母紧蹙眉头,迟疑不决,视线不自觉落在戚夙容身上。
    庄俏娥也顺着戚母的目光看过去,说道:“夙容,替俏姨劝劝你娘,咱们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么多?”
    戚夙容思忖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俏姨,夙容能否请你帮一个忙?”
    庄俏娥愣了一下,回道:“但说无妨。”
    “我想请俏姨帮我租一间小店铺,用谁的名义都可以。您也知道,我们暂时都不方便露面。想找些活计做,也是无能为力。”
    “你的意思是,你想做生意?”庄俏娥大感惊异,眼前这位可是戚家大小姐,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最看不起一身铜臭的生意人。如今她却要开店,她能做什么?
    戚夙容点头,坦然道:“俏姨,我们家如今的处境你也知道,若无生活来源,一家老小都得饿肚子。我们总不能一辈子都靠俏姨接济吧?”
    庄俏娥迟疑了片刻,说道:“开店有折本之险,容儿若有心帮衬家里,不如让我引荐你去竞香绣坊做工。这座绣坊乃友人所开,绝不会亏待与你。”
    戚夙容知道俏姨是信不过她,担心她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只能惨淡收场。
    上一世,俏姨也提议让她去竞香绣坊做绣娘,她当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但迫于生活压力,她最终还是妥协。然而,这次妥协,却让她后悔莫及。
    戚家大小姐的身份在以前是尊贵的象征,如今却成了旁人奚落嘲笑的目标。一般绣娘不敢对她出言不逊,毕竟曾是名门贵胄,即使如今落魄,也比他们多了几分威仪。但她傲气凌人,明明干着一样的活,却始终看不起旁人,以至于被其他绣娘所孤立。她并不在乎被孤立,但等到真的遇上麻烦时,才明白何为孤立无援。
    骆妍依,尚书之女,曾是她的闺友之一。说是闺友,其实也只是因为身份关系常常往来。在贵女之中,她向来是高高在上,只要有她在,其他女子都只能屈居其后。她享受着众星拱月的尊荣,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忌恨在心。
    她在绣坊做工的消息,很快被骆妍依得知。于是,她便每日带着另外几名闺友前来寻衅。嘲笑、侮辱,刁难,甚至派人围堵在她回家的路上,殴打踢踏,极尽欺凌。
    但她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尊严被人践踏的羞愤。
    最后,她离开了绣坊,终日待在房中,不愿意再面对外人。
    可事情还没有结束,母亲接下了她的活计,每天去绣坊做工。她性情温和,一向不喜与人争辩,但那几位大小姐却没有丝毫收敛。母亲为了家人,硬生生地忍下了下来。本以为如此隐忍,苦难总有一天会过去。
    谁知几天后,母亲满手血迹地回到家,从此再也握不稳绣花针。
    戚夙容闭了闭有些酸涩的双眼,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努力压抑心中的愤怒与悔恨。
    她说道:“俏姨,你认为我适合去绣坊做工吗?”
    “这……”
    “俏姨,”戚夙容拿起那包银子,正色道,“这笔钱,就当您的先期投资,日后我会按份额,给予您相应的分成。我只希望您能帮我租一家店铺,店铺不需要太大,但地段必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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