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光落上窗扉,将云雾照成了淡色。
    我坐在床上醒了一回神,又将被子团成了汤圆的形状,最后穿好衣服,从床上爬了起来。
    因为早晨上过药,腰和两条腿都没有一开始那么酸,我心满意足地坐在窗边发了一会呆,方才想起来应该去探视一下雪令的病情。
    山间吹来薄雾清风,天空澄澈如凝华洗碧的翡石。
    我站在高近三丈的殿门前,扣着铜环敲了一下门。
    少顷,华门拉开一条缝,透出丝丝草药香,也有浅到几乎闻不清的血腥气。
    解百忧侧立在门边,手指上拎了半壶酒,衣襟似是湿了几分,大概沾上了酒水。
    他静了一瞬,忽而低笑一声:“哦,毛球?”随即又改了口:“过不了多久,就是殿下了。”
    他的话中依旧带着笑,手中酒瓶晃了两下,眸色静然看着我,续道:“前几日收到了喜帖,想同你说一声恭喜。”
    我怔了怔,脸颊有些红,点头应道:“嗯,谢谢你……”
    随即将手伸进乾坤袋里,掏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成功将一块赤银色的药石翻了出来,天幕日色正好,衬得这块石头莹润生光。
    我把这块药石递到他的手中,“那一天,我们遇到了血狼妖……还有那只凤凰和她的几个手下。”
    我仔细想了想,接着道:“雪令让我把这块石头转交给你,他的意思大概是,假如他出了事,就不能亲手把这块药石给你了……”
    解百忧接过药石,默然不语。
    过了好半晌,他仍在低头端详这块石头,清风徐来,扑上沁人心脾的酒香和草药香。
    最后,解百忧把石头握在了手心里,拎着酒壶将门拉得更开,一边引我进门,一边缓声说:“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浅风吹起纱帐,半卷了流动的云霭,我静立在正门边,抬头看着他道:“解了就好。既然他没事,我就不进去了……”
    解百忧的脚步一顿,转过身瞧着我,手中药石掂量两下,唇角噙起若有似无的笑,“也好,他今晨刚醒,脸色还有些差。”
    从院子里出来时,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天边浮云悠远,山色高阔无限。
    华霆山的行宫也有一处花园,道路旁修剪树枝的侍女告诉我,那座花园里有一片汪泽的静湖,湖中有活蹦乱跳的肥鱼。
    我原本打算回屋研究阵法,即便碰到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默默攒在心里,等到晚上夙恒来接我时,正好可以请教一下他。
    然而听闻有“活蹦乱跳的肥鱼”,我忍不住很想去花园里转一转。
    明明还是冬末,日光却落下了暖色,浮云缭绕着远处的山头,远景近景都是一派秀丽风光。
    偌大的花园内林荫深幽,百草丰茂,我遥望十丈开外处的静波湖水,却在湖边凉亭里瞧见了一个熟人。
    大理石雕砌的亭子里,右司案捧着一本书,正低头看得聚精会神,我乍然出现他身后时,似是让他惊了一跳。
    然而他毕竟是右司案大人,虽说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脸上却仍是一副持重和平稳,仿佛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的平稳,静了一阵以后,他不动声色地弯下腰,捡起那本掉地的书册。
    “你的修为似乎精进了不少。”右司案拍了拍袖摆上沾着的灰,似在岔开话题:“我竟是没察觉到你的脚步声。”
    我没有搭这句话,凑过去问道:“这是什么书?”
    右司案有些遮掩,袖摆挡住了书的扉页,让我瞧不见那书的名字,于是心中好奇之意更浓,但看他这幅不愿相告的样子,我又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袖摆上有几道少见的折痕,按理说,右司案大人应该是完全不能忍受自己的袖子不齐整,但此时,他的心里似乎只有那本书,已经注意不到自己的袖子。
    澄澈的静湖泛着清漾的微波,湖上有几株盛放的冬日莲,在山间明色中开出绰约动人的姿态。
    我扶着亭边阑干,看着那几株莲花道:“听说这个湖里的鱼长得很标志,所以我想来看看它们……”
    右司案将那本书搭在桌上,默了一阵后,缓缓接过话:“说到鱼,你可记得佛陀经里有一篇鱼子放生的故事,讲的是众生见之同有生死的道理。佛菩萨分上,实无生死。譬如梦幻,虽有非实。纵能生亦不能生……”
    我呆然将他望着,连湖里的肥鱼都忘记了。
    右司案及时止住讲解,自然而然道:“我方才正是在看这本佛陀经。”话中顿了顿,又十分温和地说:“你仔细揣摩此中奥义,花上几日深究一番,也许能明白这一篇佛文的精妙所在。”
    言罢,竟是转身离去。
    “右司案大人……”
    他闻声,脚步一顿。
    我双颊嫣红,双手背后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提醒他,“你、你把这本书落在桌子上了。”
    ☆、第76章 杏梁燕
    右司案大人很明显地身形一晃。
    亭外栽了几株花木,两三只仙雀栖在上面,欢快又活泼地扑了扑翅膀,时而发出悠长且悦耳的清啼,两相对比之下,愈加凸显出右司案大人的沉默和尴尬。
    凉风翻起书页,卷出细微的沙沙声响,我飞快地扫眼看过,当即羞红了耳根,双手攥着衣角搓了搓,断断续续地同他说:“我、我不会告诉花令的……”
    那本书的装帧十分精美,扉页用金漆烫着草体的书名,内里的插图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下面配了几行详细讲解的篆体小字,空白处似乎还有右司案大人亲笔写下的注释。
    这本书名为“良宵春.意浓”,是冥界绝版的工笔春.宫画册,据说在八荒黑市里,一本可以卖到十两黄金的高价。
    右司案大人依然背对着我,似乎永远也不想转过来了。
    沉寂约摸半刻钟以后,他平静地应了一声“嗯”。
    之后似是注意到袖子上的折痕,他抬手理了理袖摆,缓缓开口道:“算上前言和后序,还差二十页看完。等我看完这本书,我会告诉她。”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这句话隐含的深意,顿时觉得十分羞涩,跟着应和道:“那祝你早日看完,我先走了……”
    “你觉得,”右司案忽然道:“她会不会喜欢?”
    我闻言一怔,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其实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很好回答,毕竟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只和当事人有关。
    然而右司案这话说得很没底气,同他往日的做派相比,多少有些不同寻常。因他此时背对着我,我也瞧不清他的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从背后看来,依旧是颀长而挺拔的身形,却在拂落肩头的树影中透出稍许落寞。
    我不顾耳根发烫,斩钉截铁道:“她一定会很喜欢的。”接着想了想,又续道:“在冥洲王城的藏书阁里……七楼西侧靠玄关的那一排书架上,也有很多这样的书,而且笔触都很细致,写的评注也很容易懂……”
    右司案大人终于缓慢转过身来,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我身上。
    我羞于解释,告辞以后,一溜烟跑出了凉亭。
    依稀记得小时候,娘亲时常教给我一些做狐狸精的道理,比如她经常提起的,作为一只九尾狐狸精,一定要要养成虚心学习刻苦钻研的好习惯。
    我在刻苦钻研阵法书的时候,时常会感到几分困意,但在藏书阁七楼偷看画册时,却总是脸红心跳十分清醒,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心里都会有些羞愧。
    天边落霞,转眼到了傍晚。
    山谷的苍穹空旷,云朵栖眠在静林幽深处,偶尔逸出飘渺的雾色,我在树林里转了一个下午,捡到许多饱满的坚果,兜在手帕里打了一个蝴蝶结。
    远望天边,大概快到夕阳落山的时刻。
    夙恒今早同我说过,晚上会来接我回家,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他,我连坚果都懒得捡了,一心一意要快点返回主殿。
    然而转了一圈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找不到出去的路。
    林中有鸟雀齐飞,参天大树遮挡了薄暮的霞光,我揣着一口袋的松仁和坚果,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十几丈外的地方,似乎有连绵的宫墙。
    墙垣深重,漆着浓厚的金红色,夕阳落影照在琉璃瓦上,反耀出绚极灿烂的浅光。
    林中忽有一阵风起,传来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我闻声抬起头,瞧见那墙上伏着一只六尺余长的青蛇,生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看着很是威风凛凛,只是那蛇腹部的鳞片还在滴血,泱泱不止的血流,缓慢融进了朱红的墙瓦里。
    云雾聚散起伏,天际晚霞残照,周遭的树影渐渐暗了下来,像是淡成了模糊的烟水色。
    我呆站了一小会,又犹豫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在距离这条青蛇三尺开外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
    夕阳收尽余光,唯独留下几抹晚霞的残红,东方天色更暗,山林也变得更加清冷沉静。
    暗光浮现的那一瞬,眼前的青蛇化成了容色姣好的美人。
    她穿一身素青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盘成了随云髻,面容苍白如过浆的宣纸,一双眸子却好比曜石般明亮,自始至终牢牢盯在我身上。
    “挽挽……”她哑声道。
    我惊得后退了一步,口袋里的松子和坚果也跟着晃了晃。
    我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却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在哪里见过,更加没想到她竟然会知道我的名字,看她的目光就更诧然。
    这位青蛇美人侧过脸,气若游丝般喘息,雪白的皓腕贴在墙头的砖瓦上,将那朱红罗瓦衬得愈加醒目。
    她说:“是我糊涂了……那时候你还很小,怎么会记得我呢……”
    在她低头的这一刻,我却忽然想起来,去年十二月上旬,夙恒带我去过一趟朝夕楼。
    在美人如云的朝夕楼,有一位跳合欢舞的姑娘,彼时烛火通明,红绡帘帐飘荡,她穿一件素色的薄衫,姿态窈窕,步步妖娆……
    我怔怔地将她望着,一字一顿地问:“你是玉奴?”
    玉奴恍然睁大了双眼,两手攀着墙瓦,支起头看着我,语气急促道:“你有印象吗?你记得我……”
    她赶着说话,连喘气都顾不上,紧巴巴地同我说:“那时你和你爹娘住在松泽树林,我住在你家旁边的山峦洞,有一次你娘亲养的云英鸡跑到了我的院子里……”
    我眨了眨眼睛,反应了很长时间,才出声总结道:“原来你的名字是玉奴……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家旁边有一条青蛇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
    言罢,又静了半晌,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才好。
    其实对这条青蛇妖……我没有多少好印象。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九条尾巴都摇不起来,娘亲经常把我抱在怀里,晚上也常要带我睡觉,惹得我爹多少有些怨言。
    山峦洞里的那只青蛇妖,她偶尔会提着竹篮上门拜访,我并不知道她一般说些什么,只记得每次她离开以后,我娘亲的脸色都不大好,好在我爹会耐心地哄娘亲,外加各种发誓以证清白。
    没过多久,爹和娘亲便带着我搬家了。
    那个时候不明白的事,长大以后却有些懂了。
    这只青蛇美人见我搭话,更费力地攀上墙垣,吐字轻缓地问道:“挽挽,你的父亲……他,他过得……”
    我心下一沉,喉咙变得涩哑。
    她的话并没有问完,后面却并不难猜,只是这样的话,让我既不想回答,也无从回答。
    “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玉奴的声音转低,眼神却变得温柔,苍白的唇角都捎上了笑,半张脸掩入素青色的纱袖间,似是无力抬头,却固执地问着:“挽挽,你告诉我,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口袋里的松子和坚果都沉甸甸的,往常要是有这样的事,已经足够我感到开心和满足。
    可是这一次,我难过到不想说话。
    “你的父亲是九尾狐,你的母亲也是九尾狐……天底下好像只剩他们两只九尾,然后又有了你。”玉奴轻声一笑,又道:“我那时好羡慕你们一家,每天都想见到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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