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如此!身为我江陵谢族人,如此委屈求全,气性却那里去了?!”
    “熙瑚堂叔,你莫要顾此失彼,虽然族长是你亲兄,但也不能为保他全身而退,便容许皇家将我族颜面置于地上踩踏!”
    “熙瑚,我看你就是全心想着将你家华鼎推上丞公位,他事都顾不得了!”
    “你这是诛心之言!我谢熙瑚何曾有过私心。如今我只想着如何维护我族颜面,若是尔等怀疑,我愿叫我孩儿就此退出丞公位竞争。”
    “说得竟是好听!历任竞争者到此关节,便只有当代丞公可抉择继任之人选,虽然你是华鼎其父,此事却与你全然无关,你只是把舌头上说出花来罢了!”
    ……
    众人在供奉着祖宗牌位的祠堂前吵吵嚷嚷,华邵袖着手立在祠堂门前,面色淡淡,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十七曾叔公颤颤举起拐杖,将华邵打了二拐,斥道:“你爹是个无用的,你怎也不争气些!枯站在此处作甚,掌着丞公印信者,便是如你这般窝囊废?”
    十七曾叔公身子骨虚弱,拄着的拐杖也并不沉重,打在身上是一点都不疼的。华邵挺直身板,朝十六、十七曾叔公躬身一拜,沉声道:“曾叔公说得是。”他扬声道:“诸位叔伯兄弟,都请镇静些。听我一言。”
    族人很快都安静了下来。这段日子,华邵处事不偏不倚,沉稳可靠的风格也算是让许多人看入眼了。特别是族中的年轻一辈,现在几乎都唯华邵马首是瞻,华邵一说话,这部分最激愤的人一安静,整个祠堂跟前就清净了。
    谢熙瑚面色微变,与他身边几个族人交换了个眼色。没有想到,不过是短短时日,谢华邵在族里年轻子弟当中,竟就有了些一呼百应的意思。
    也幸好他还如此年轻。
    华邵平静地说道:“依我所见,如今我族是行到一狭窄关隘口了。前方到底是风平浪静一片坦途,抑或波诡云谲巨浪翻天,只看我等如何选择。我首要便想问族人一问。”
    “当今圣上将我族族长扣在宫中,此等行径,是摆明了要与我族过不去,是也不是?”
    见诸人都是点头,华邵说:“若是我族此时心想息事宁人,退了一步,他日他又要踩我等一脚,又搬出许多理由来要挟,我等却能如何?莫说甚维护颜面为第一件事,族长是我亲爹,皇帝折辱于他便是折辱于我,我难道不愤怒。只是皇帝如今已经不守规矩,若不能狠狠反击,即时反击,教得他知晓我族能耐,他心中定然只道我族族人皆鼠目寸光,日后定然越发得寸进尺。”
    “便是我爹在此,也只会与我同样说法!”华邵的面色渐渐冷硬,一字一句,铮铮然道:“按我说,此事决不能有分毫退让!分毫不能!即使皇帝恼羞成怒,即时将我父取了性命,我也是如此说!既他无情无义,集我阖族之力,便将他拉下马来,换一个皇帝当便是,我江陵谢族,从不需看谁人面色过活!”
    “邵郎说得好!如此方是我江陵谢族风范!便如此反击罢!”年轻族人们心潮澎湃,华邵这一番话,正恰恰说到了他们心坎上。
    谢熙瑚面色难看,责备道:“邵郎你是何等不敬不孝,才说得出任你父亲被夺取性命的话来?身为人子,孝字乃是德之首位,你如此作,不敬不孝、不仁不义,按族典者,当受笞刑百下。”
    被众人指责的时候,华邵只是平静听着,也并不反驳。谢熙瑚说出的话其实也有些道理,也算的很从大局着眼了。
    这位堂叔每回开口,前前后后无条件应和的人竟是不少,在场的、掌着大大小小实权的熙字辈当中就有十七八人,更老一辈里面也有二三人。
    这些人的资料一一在华邵心中流过,渐渐勾勒出一张脉络图来。
    待指责他的族人都说了一轮,华邵才平心静气地说:“我自信我之所为,在在都符合我父之心意。若那皇帝当真敢夺取我父性命,复仇之后,我便自请刺面出族。我的话放在这里,诸位叔伯兄弟都听到了。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这朗朗而谈的少年郎,是有大魄力、大魅力的。至少,他如今说出这一番话,在场是没有人会怀疑他的信用。
    这一股子初入长河便敢逐巨浪而行、初展羽翼便敢搏击长空的悍勇心性,已经折服了多少族人?
    代族长谢熙清叹道:“看着邵郎如此,我觉自己竟是老了。邵郎掌着家主印信,此事便全盘交由汝掌握罢,鞍前马后如有所需,只遣人来说便是。”
    谢熙清如此表态,族人当中竟没有多少有异议的。谢熙瑚面色微沉,道:“既然大家伙都是如此态度,我也不再多说。如今金陵城中我族子弟急需援手,邵郎你当速速行动了。”
    ……
    七月初四,泽帝叫来了二皇子。
    张乐泉将一横案的劝谏折子搬到二皇子跟前,另又有几叠从金陵城外送进来的告急信,都是掌握着较大盈利产业的皇家子弟向泽帝诉苦,说是这二三日里,来自江陵谢氏的打压几乎要压垮他们的营生了。原本就不能沾手权位官场,再没了源源不绝盈利的产业,皇家子弟跟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差别?
    钱眩翻看着那一桌案的劝谏折子,都是前朝官员们进上来的,本本用词锋利,竟是从古到今,从上到下,将泽帝和皇家批得体无完肤,字字句句如刀如剑,只看得他冷汗蜿蜒而下。
    钱眩连着翻了几份折子,又看了几份宗亲送过来的信件,抬头问泽帝道:“父皇,昨日里,朝上众臣明明都听从了圣谕,今日他们为何就敢呈上这样的奏折来?”
    “刀架在脖子上了,谁不先知保住了命再说?”泽帝沉闷地咳了几声,威严道:“你可看清楚了?日后你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臣子。”
    钱眩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有些畏惧,又有着明亮的朝气和跃跃欲试:“父皇,此等人不过笔杆子一挥,作出这洋洋洒洒的许多文章罢了,于事何碍。我心想,对此等喽罗不需过于看重罢,我们真正要应付的,是四姓世家。”
    钱眩从奏折堆里翻了一翻,找出作了特别标记的、来自王相公的奏折。王家子弟的文采自是不必多说,王相公这本奏折字字精炼,句句如针直戳痛处,让钱眩背后渗出的冷汗又多了几分,面色都有些发白了。
    “莫要看轻了他们。”泽帝说:“话能捧起人,也能杀死人。”
    “是,我明白了。”
    “你已知晓你所面对的是何等样的敌人,你当牢记,你此后要行走的路是极难的,若是循规蹈矩,事事合宜,定然走不出一条生路来。”
    “你要做的,是在适当的时候用出你的手段。”泽帝将一本放在他案头的折子递给钱眩,这是来自于黄门侍郎赵辛的一本折子,上面竟洋洋洒洒、罗列了前任丞公谢熙和的十大罪状,条条触目惊心。
    钱眩看得心如鼓擂,猛地阖上了折子,惊声问:“父皇此是——”
    “无非牵强附会,厚颜无耻。”泽帝靠坐在他那精心雕琢的紫檀大椅上。实际上,他的气息已经极弱了,却还是打起精神细细教了钱眩一番,钱眩默默听着,神情里慢慢便也透出了寒冬腊月般的阴冷之意。
    “你当牢记成王败寇四字。你父皇我是这样走过来的,你若要坐稳龙椅,也当如此。只要能达成目的,用何种手段并无分别。至于名垂青史,只要坐上此位,谁不是名垂青史?”
    泽帝说:“孤之所以属意你,而不是阿昭继承此位,是看重你的野心锐气。阿昭只能是笼中之鸟,阿眩,你许是不同。莫要叫孤失望。”
    ……
    朱衣银甲的禁军军士穿行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里,将一张一张连夜钞就的黄榜张贴起来,百姓们一看就议论纷纷:
    “这……这竟是丞公的十大罪状?”
    “挥霍无度,好大喜功;横征暴敛?!……一直以来,我是何等敬重于他,真真不曾想到,当朝丞公原是这样的人!”
    “这些当官者最擅表里不一,我早就看清了!”
    “这些都是一面之辞,如何能信?据我所知,丞公他最是宽厚清廉,丞公家中又是何等豪族,他怎会作此等宵小行径,他又何必!”
    “丞公又不曾给你吃,给你喝,你为甚百般为他辩解?”
    “这可是赵侍郎苦心写就的讨伐之书,圣上亲口判了丞公有罪,还能有假?”
    “圣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自己有没有脑子?”
    “你竟敢轻蔑圣上,你是作死了!”
    “尔等才是有眼无珠,丞公为我大丹做了多少贡献,到得头来,竟只换得了尔等如此一番落井下石……”
    禁军军士也不禁百姓们讨论,只是十人十人一队在城中往来巡逻,只要听见了有人为丞公辩解,便是当场带去,借口‘喧哗市容’,将之惩治一番。禁军凶神恶煞,很快金陵百姓都彻底明白了圣上的决心,那些个胆敢开口争辩的人不是被扣押便是被打得奄奄一息,爱惜性命的人都再不敢出头了。
    皇榜最后写了一句,三日后,二皇子钱眩将代圣上亲临金陵令衙,审理上任丞公谢熙和一案,金陵百姓届时可往一观,云云。
    ……
    朱卫两家人在城中的极少。老弼公卸任之后带着太太坐船出海游玩去了,只留下了卫家一群小辈在金陵周近苦苦折腾。
    清晨卫羿骑着踏云,带着五十亲兵踏出弼公府的时候,十名禁军军士带着几张皇榜来到了弼公府大门附近,预备往墙上张贴。
    相比在城中的其他地方,这些禁军军士在卫府门前算得斯文有礼了。
    只不过,弼公府门口看门的四名军士是不会因此而多给对方几分面子的,沉着脸大步走过去喝道:“此处乃弼公府邸门前,怎容尔等轻忽张贴废纸于此!速速离开!”
    卫家军士,虽然只是守门的,也是曾经上过战场的精锐军人,一股子煞气比这一小队禁军加起来都要多,当下便压得对方有些畏缩了起来。
    但是,身为皇家禁军,在金陵中本应横行无忌,加上执行任务以前,上面吩咐下来的东西,这几个禁军军士里的小头目很快挺起了胸膛,大声说道:“我等乃是奉圣上命令行事,张贴皇榜,尔等难道竟是要忤逆犯上不成?”
    连这等银枪蜡样头都出来耍横了?卫家军士怒得很,当下撸袖子就要上去开揍,被卫羿止住了。
    卫羿拿过了那张皇榜,看了一遍。
    他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泽帝真以为,拿这点子禁军围住了金陵城,他就能为所欲为了?
    丞公是他的岳父,泽帝如此做,就是赤裸裸的打他妻子的脸面,就是打他卫羿的脸面。
    此人该死!
    在城中寻找了两日,还未找到华苓的卫羿神情难看,三两下将皇榜撕碎,掷落地面。禁军军士们恼怒了起来,叱喝道:“卫家郎君,你怎敢随意毁坏此榜,此是圣上专令我等在城中张贴之物。”
    卫羿说:“搜身,将他们手上的黄纸搜出来毁了。”
    ……
    到被关的第三日傍晚,华苓终于和金瓯、金瓶见了一面。说是见一面,其实是两边刚好都被看守的大汉带去上臭烘烘的茅房,这才撞到了一起。
    但两边也只是对视了一眼,很快被分开了。
    重新被关到那黑洞洞的屋子里,华苓迅速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附近这些建筑物的地形,和金瓯两人被关押的位置。
    这几日里,对她的看守是越来越放松了。
    ☆、第119章 华苓脱牢笼
    119
    “鼎堂哥,依然没有小九的音信吗。”
    刚刚从外面回到澜园的谢华鼎身边跟着几名族兄弟,还有一批将三百人的人手分散进入金陵,都被安置到城中其他宅邸了。
    这些都是这二三日间,江陵族里派下来的人手,鉴于谢华鼎在金陵时日最长,事务最熟悉,便都归于他手下安排。
    叫丞公府里郎君娘子们奇怪的是,如今风口浪尖的时候,华昆堂哥竟是不声不响就离了府,只留下一句话说是去办急差了……
    谢华鼎转过身,朝联袂来到的娘子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和声道:“我知菁娘和族妹们都十分爱护妹妹,这几日里定是寝食难安。家里一直派着人手城里城外四处搜寻,族里支援来的人手也多了许多,莫急,定然能寻到的。”
    七娘问:“堂哥可有想法,到底是谁人掳走了我妹妹?”
    ‘我妹妹’这几个字,七娘说得是平淡之极,自然之极。
    “是谁人……要朝七娘道个歉儿了,对于此事,我如今却也毫无头绪。”谢华鼎叹息一声:“如今竟是事事焦头烂额,明日圣上竟要在金陵令衙当中审理丞公,我们正焦灼于如何在堂上为丞公辩讼……”
    跟在谢华鼎身边的几名族兄弟互相看了看,也都附和:“如今还是丞公之事重要些,我们若不全力以赴,怕是不能将丞公完好迎回。至于苓娘,待丞公归家之后,我等便全力寻她罢。”
    如今府里的力量几乎都掌握在这些年长的堂哥手上,三娘几个听到他们这样说,知道要说服他们加派人手寻九娘是不可能的了,面色不由越发黯淡。
    太太也一点没有着急九娘安危的意思……
    丞公重要,妹妹就不重要了,不需要寻了?!那是她的妹妹!
    七娘双手在袖里握成了拳,上前两步,盯着这几名族兄说:“九娘无端端被掳走,一日又一日过去,谁知道她会被如何对待?我和姐姐们囿于身份年纪,做不了什么,若是你们不帮着寻九娘,谁还能帮她?几位兄长,九娘是我们的妹妹,也是你们的族妹!”
    “菁娘果真是极爱护苓娘的。”谢华鼎面上掠过些难以言述的神色,他重复了这句话,面上带着些赞叹的笑意:“我观伯父这许多孩子里面,就是苓娘与你关系最好。平日里你们姐妹是时常在一处作耍罢?都做些甚呢?与我说说,说不定也对搜寻有些帮助。”
    谢华鼎说了一长段话,七娘却未开口,一双眼将谢华鼎定定看住。
    相比于谢华鼎一脸显得特别温和谦淡的笑,她紧紧抿着嘴角,严肃得不得了。
    这是个很漂亮、很特别的小娘子,谢华鼎抬起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头发,却被七娘往后一躲,避开了。谢华鼎面上划过几分不快,叹了口气道:“菁娘,是堂哥无能,对不住苓娘,对不住你,苓娘被掳走数日,却还无法将她寻回。你心里生堂哥的气也是应该的。”
    “你根本就无心寻小九!你根本不曾想过出力!”七娘忽然冷冷地开了口:“你并没有这样的心,为甚要装得似是极好的人那般!”
    七娘的声音并不小,旁边正捧着杂物经过的几名粗使仆役听了她的话都是一吓,互相看了一眼,又看见了谢华鼎眼里露出的凶意,立刻急急地低头躲远了。
    不过,听见了这话的仆役们心里都嘀咕开了,原来,丞公的继任候选人谢华鼎对丞公的子女并不上心,都是装出来的?原本丞公被扣在了皇宫里,谢华鼎掌了府里的大权之后,种种动作不断,府里上下仆婢就对他有些嘀咕的了,这下听七娘子这么一说,还不是立刻坐实了他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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