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苓就这么独个儿骑着马摸出了府。金瓶在后面只得两条腿,慢了几十息的时间才赶到门口,怒斥道:“你们眼睛都瞎了吗?胆子都被狗吃了吗?怎能叫九娘子单人匹马离府,还不快快令人去追!”
    府门口的兵丁面面相觑,这才醒过味来,赶紧排了人从校场马厩里牵了马追出去,金瓶又赶紧派人去告知大郎,也不敢先禀告了丞公,华苓这么自把自为,若是教丞公知道了,寻回来定然是一顿好罚。
    大郎听了苦笑:“怎地就这么拗呢。”
    近来金陵城刚刚被四公家族梳理过一回,宵小几乎绝迹,清净得很,大郎并不是很担心华苓的安全,不过世家小娘子单独出门到底不像样子,他还是又领着几个人跟了出去。
    ……
    华苓凭着一股气性骑马出了府,连抽了白袜子数下,马儿跑得飞快,很快带着她跑出了府外的夹道,转进城中大街。
    城东的街道又宽又平坦,城东这一边几乎都是丹朝开国以后才建起来的,大宅林立,连街面上铺的青石板地都显得格外平坦洁净。
    白袜子也很久不曾如此撒蹄子奔跑了,一气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路两边的建筑开始变得不那么整齐起来,街面上各种各样的人也多了,她才发现,这是进了城中比较繁荣的地区。
    她居然自己跑出来了……华苓往天上望望。现在是九月初,太阳不烈,天气不错,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既然出来了,就看一看再回去吧。之前也不是没有出来买过东西,但是哪一回不是许多人跟前跟后,从来不曾这么自由过。
    华苓简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金陵城规划得不错,街面很宽,路上骑马者不少,四轮马车也不少,华苓得以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往前走,两只眼睛到处看。她很快发现了,路上看她的人也很多,只不过也没有人敢上来搭话。
    街面两边是挤得密密麻麻的店面,招徕顾客的各种店名写在多彩的布幅上,以长竿高高挑起,迎风招展。
    城中店铺多半是前店后坊,以一家人经营的小本生意为最多。门前的屋檐造得又宽又高,探出店外两米的都有,遮阳、避雨效果很好,专门给顾客行人行方便的。
    也有那等规模较大、售卖较为贵重货物的店铺,门面至少也是三个大开间,面街的这一面没有墙,统统是门扇相隔,白日里开门买卖,便全部卸下藏起来,即使是几家客人同时来到了,也是能一起进去的。
    华苓看到最气派的店子是一家酒肆,三层楼高,朱漆门户,门口高高挑起一面青色酒旗子,上面绣着‘刘家酒酿’,隔着远远的都可以闻到酒肆里飘散出来的酒香。
    华苓骑着马在不远处数了数,半刻钟左右的时间,就有七八个酒客进了那酒肆的门,又有几个酒足饭饱的结账离开,如今大致是半下午的时候,生意旺得很。
    然后,华苓忽然想起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她摸了摸两袖里的暗袋,左边是一块小丫头们叠成方胜的又轻又软的丝帕,右边空空如也。
    她没有钱!!!
    然后华苓发现了自己腰带上有一个元宝状的小荷包。侍婢们每天都会给她系上一个小荷包,华苓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里面是什么了,这下赶紧打开来看,却是两个很坠手的小金珠,一个三四两重的小银果子。
    华苓差点喜极而泣,她有钱!!!
    袋里有钱心里不慌,华苓这下心里的气是完全顺了,笑眯眯地一提马缰,让白袜子慢慢往前走。
    身穿短褐的店小工们在门口高声呼喊着招徕顾客,人流如织。如今国孝未过,她看见的人都穿得十分素净,便是连一些胡人也随俗穿得素净,通街都看不见金红色的东西。但素净归素净,买卖还是一样要做的。做成了买卖,高兴也是一样要高兴的,有那店掌柜做成了生意,领着小工们格外殷勤地将主顾送出店外,两边都喜气洋洋,提着大堆的东西,华苓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
    城中出行的小娘子并不少,华苓就看见了几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联袂走进了一家店子里,远远的就能看见她们面上笑容很轻快、很欢喜。
    华苓好奇起来,抖抖马缰,白袜子领会了她的意思,轻巧地穿过人群,到那家店子门口去看。
    原来这是一家脂粉铺子,售卖些女性用的胭脂、花钿、油膏一类东西。
    铺子门口是一个胖乎乎、笑容满面的老板娘,有七八个小娘子在里面看货,喁喁私语,笑容粲然。
    近来城中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当中,似乎很流行在发髻上包上颜色秀雅的布帕作为装饰,倒也装扮得人十分清丽。
    华苓一路过来看见了许多这样的女孩子,觉得也好看得很,便多注意看了两眼。
    那老板娘一看,这小娘子的穿着可真是好,虽然身上没有亮眼的首饰,也定然是好人家的女儿,这样的小娘子花起银子来最是爽手,怎能放过这样的顾客呢。于是立即笑盈盈地迎了出来,高声招呼道:“这位官家小娘子,可是要看胭脂呢?我罗大娘家的胭脂那,在这金陵城中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色鲜而细,口碑最是好的!小娘子,进来看一看罢!”
    华苓有点尴尬,左右看看,摇头道:“多谢你,我不买胭脂。”
    “哎!小娘子不买也无事,能进来瞧一瞧便是顶顶好的!那有一个词儿怎生说的?如小娘子这般人物来了我家铺子,总是蓬荜声辉!”胖老板娘热情地上来给华苓牵马缰,她倒是利索得很,在华苓还没有来得及让马儿往后退的时候,那胖手一把就抓住了华苓宽大的衣袖,就不放她走了,越发热情地招呼道:“小娘子,下马来瞧一瞧罢!”
    华苓进退两难,心下又觉得有点好笑,看这老板娘面相也不坏,便点头道:“老板娘,劳你松松手,我这便下马来。”
    华苓才下了马,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惊喜叫住了她。
    “谢九娘,你竟在此!”
    却是莫杭,华苓印象中特别容易紧张的那个年轻郎君。
    他快步跑了过来,一脸高兴的笑容,朝她拱了拱手,问道:“谢九娘,你如何竟在此?!可是与家人一道出行?”
    她是自己偷跑出来的,难道要这么告诉别人么?多么丢脸啊,华苓堆着笑容,拼命想一个体面的理由。“嗯……你是恰好路过此处吗?”
    “正是如此。家中缺了些纸墨,我今日是特意来朱雀街上采买。”
    “哦,朱雀街。”华苓这才知道这段街道名为朱雀街。她记起来了,侍婢们提过,城中皇宫在最北,从皇宫往南,金陵城最中心的一片区域的街道横纵分明,跟棋盘一样,还是按照天上星宿起的街名,有朱雀,自然也有青龙白虎等。
    莫杭很快发现了她的状况,立刻就紧张了起来:“谢九娘,难道、难道你竟是独自离了家?!外面并不十分安全,你怎能如此莽撞?”
    华苓本能地反驳:“我现下甚好,只略看一看城中景色便归家。”
    莫杭差点跳了起来,团团乱转地想了想,他说:“太莽撞了!我这便……这便令小厮去你家报信,叫人来迎你。”说着就要让他身边的短褐小厮飞跑到城东丞公家去报信。
    “等一等!不许去!”华苓简直想揍死他,怎么能有这么讨人嫌的人呢。
    华苓简直算得上疾言厉色了,在府里也算管过不少下人,威严还是有那么一点的,莫杭和他的小僮仆被她一吓,还真就不敢擅作主张了。
    那胭脂铺的老板娘心里恍悟,原来是偷跑出来的小娘子!不过这也不妨碍买卖么,老板娘在一旁极力推销说:“小娘子等候家人时,不若先入店中瞧一瞧胭脂,我店中更有极好的润面油膏及头油……”
    这时候,几名小娘子在里面招呼老板娘结账,老板娘赶紧去了。她们几双笑眼睛往华苓身上瞟了瞟,又往莫杭身上瞟了瞟,凑在一起也不知说了什么,低声笑了起来。
    莫杭面色发红,偷偷看了华苓一眼。只见小娘子着一身淡蓝衣裙,应是孝期未过,发上并无首饰,只以素缎带子装饰,却依然十分雅致。
    心想到小娘子这样独自离家,当真十分危险,莫杭赶紧又劝道:“现下已是午后,再过数个时辰便将夜了,谢九娘如何能逗留于城中呢。”想了想,他又问道:“谢九娘可是有想要的东西,不若我替你去采买了,送到府上去。”
    “……”见过周到的,也没见过这么周到的。这是个好人。华苓叹了口气,福身行礼道:“莫大郎,多谢你。我并无甚想要之物,这就回去了。再会。”
    于是华苓迅速地上了马,朝目瞪口呆的莫大郎摆摆手,十分从容地道别,白袜子得儿得儿地迈开长腿往另一边走了。
    说是回家,但其实华苓转了个弯,又心安理得地重新到处看了起来。
    金陵繁荣得很,华苓又专门往那人流最炽的地方去,走马观花地看了许多稀奇,转过了又一条街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小荷包没了。
    钱没了!!!
    华苓拉扯着马缰,白袜子很听话,就那么在路上呆站了片刻。发现荷包里是钱之后,她就很仔细的把它放到了右边袖子的暗袋之中。暗袋开口往上,她又不是做了几个全滚翻,怎么可能掉出来?!
    她仔细摸了摸袖子,这才发现中间有一道极不明显的三手指宽的割裂。
    是小偷割了袖子,偷走了她的钱。
    华苓浑身一冷,被这后知后觉吓的,然后又臊得浑身发热,她居然在这种小地方栽了跟头。
    她怎么能这么蠢?
    身边依然人来人往,明明还是一开始非常自然的景象,现在她却开始觉得,好像处处都隐藏了危机,让人不安。
    这么就溜了出来,确实是太莽撞了,像她这种人,估计在那些妙手空空儿眼里,完全就是肥羊吧?
    隐隐觉得后悔,华苓吁了口气,辨别了一下方向,往家的方向走。没钱寸步难行,幸好她还骑了匹马,否则当真是有家也难回了。
    “那蓝衣小娘子,你!抬起头来!告诉哥哥,你是谁家的小娘子?”
    街边楼上有人高喊,一枚软绵绵的东西砸到了白袜子头上,然后又掉到了地上。
    华苓定睛一看,是个青色的荷包,当然,不是她的那个。
    她抬起头,这里又是一家酒肆,不过只有两层,门面也十分气派,门口挑起一面酒旗子,上面绣着‘王八桂’三个字。
    酒肆二楼临界的窗台上,有一个颇为俊美的年轻人靠在那里,他的眼眸是湛蓝湛蓝的颜色,笑得肆意张扬。
    “就是你!小娘子是谁家的?”
    华苓撇撇嘴,拉回视线,抖抖马缰往前走。
    “哎,小娘子莫跑!”那人高声喊:“楼下小二,给本公子拦住她,拦住了本公子赏十两银!”
    两名肩上搭着抹布的短褐小二跑了出来,笑嘻嘻地拦在华苓马前,说道:“小娘子稍候,萧公子欲要见你呢。”
    “让开!”华苓神情冷了,扬起马鞭,斥道:“再不让开不要怪我抽你。”
    “小娘子见谅,见谅,小的并无恶意,只请小娘子略等上一等便可!”
    那拦住她的两名小二嘻皮笑脸地连连作揖,迎来送往的,只看这匹神骏的高头大马,他们就能看出这小娘子出身不差,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但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又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想必不会当街发怒打人的。只要拦一拦就是十两银,谁不肯干?
    华苓很生气,她越发发现,就她一个人在家外,竟只有被人欺负的份。说不定她这辈子就是蠢死的。
    就耽搁这么点功夫,那蓝眼睛的年轻人已经下了楼,拦在华苓马前,手上一抛,两锭银就扔到了两个小二手上,那两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连连作了许多个揖,跑进酒肆里去了。
    “在下萧子衡,凉州人士,家中也颇有些资财,如今年十八,在家中行长,未曾婚配。如今往金陵来,乃是预备参加新皇来年的恩科,以求一朝及第,入朝为官,造福万民。不知小娘子是谁人家的,可曾婚配?若是未曾婚配,不妨考虑考虑在下。”
    这拦住了华苓的年轻人张口便是一大串,说老实话,这人的金陵口音学得挺像的,长得高高大大、面貌也算得俊朗。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如果不是他硬拦在马前的作为,华苓真有可能跟他多说几句。
    她左手握紧了缰绳,右手握着马鞭,眉毛渐渐竖起,说:“给我滚开。”
    “小娘子忒的暴躁。在下既通了名姓,小娘子怎能不礼尚往来呢!”萧子衡又作了个揖,笑呵呵地说。“只要小娘子宽容告知名姓家门,在下立时便让开,日后定然登门拜访。”
    先把他抽翻了再赔钱吧?也不是赔不起。华苓扬起马鞭,冷冷道:“我的鞭子学得不错,你是不是要试一试。”
    萧子衡根本就不相信对方敢抽他。如他眼中所见,这骑马小娘子面相甜美可爱,娇滴滴的……
    “嗖——”华苓一鞭甩了过去。
    柳教授教的鞭法并不是花架子,华苓臂力不弱,用力又巧,一鞭将这人抽得往旁边挪了两个身位,这人立时呲牙裂嘴地抱着手臂痛呼了一声,晕头转向了一下,居然往华苓马前扑了过来,大叫道:“打人啦,打人啦,小娘子马鞭子打人啦!”
    原本酒肆门前就是人流如织的地方,这萧子衡这么一喊,周围的人便都看了过来,华苓原本准备抽第二鞭,也犹豫了。
    到底是哪里来的惫赖?
    什么时候被逼得这么憋屈过?华苓咬牙,再次后悔,她为什么要这么莽撞跑出来呢?说不定明天开始,金陵城里就开始流传丞公府九娘趾高气扬看不起人云云,回去了丞公爹要怎么罚她?她这辈子一定是蠢死的。
    “你说你要考恩科?”华苓一扯马缰,让白袜子后退,冷冷看着萧子衡道:“像你这样的惫赖如果能及第,一定是因为所有的考官包括圣上的眼睛都瞎了。”
    萧子衡眼里奇光一闪,细细看了华苓一眼,居然就收住势,惫赖之色一下全无,规规矩矩地一拱手,笑道:“是子衡搪突小娘子了,子衡在此道歉。”他再次一拱手,说道:“子衡并无坏心,只是在此临街酒肆之中吃酒看景,半日下来,只看见了小娘子一人。心里竟觉得与小娘子似曾相识一般,这才心急想要结识小娘子。恳请小娘子赐予名姓。”
    呸,说得跟什么情定前三生、后三世的仇人似的。
    华苓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淡声道:“我姓谢,行九。”
    萧子衡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原来是谢九娘,在下知晓了。”他让开了路,眼神也颇有几分温柔意味:“谢九娘归家路上小心。”
    简直是她最讨厌的一种人。
    华苓眉头皱得死紧,在计较着是留下来计较还是回家,然后就看见了眉头皱得比她更紧的卫羿。
    卫羿骑着马,从华苓的正前方行过来,很明显,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她。
    “卫五……”乍一看见卫羿华苓很高兴,然后立刻开始心虚。
    “阿九,你可知谢大四处寻你?”卫羿没有笑意的时候,一双狭长的褐眸凌厉万分,他扫了一圈周围,原本围观的大部分人居然立刻散去了。
    “知道……”华苓抿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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