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浔阳的心头已然再不能平静,如眼前江水翻滚的江面,掀起层层巨浪。
    她静默的盯着那睡眠良久,才紧抿着唇角吐出刚毅而简练的几个字:“你的意思——是陛下和漠北王之间可能是已经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漠北王可能是许了他某些好处,进而促成了拓跋榕瑶进宫一事?”
    她在人后对皇帝的称呼十分生疏,从不以祖孙关系来联系自己,延陵君自是察觉了这一点,不过虽然心中生疑却也不曾追问。
    “除了利益驱使,我也着实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疑心和戒心都非比常人的皇帝做出这样的妥协。”延陵君道,只是客观的分析。
    顿了一下,他又道:“现在太子尚未登基,若是出面制约陛下的决定只会适得其反,但是陛下如今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将来要受影响最大的却必定是太子。这件事我所知有限,暂时也只能给你提个醒儿,你心里有数就好。”
    不管皇帝是在谋算什么,他能顺利成事还好,如若不然——
    最后的摊子还是要传到褚易安手上的,届时要搞出什么遗留问题来,还是褚易安的麻烦。
    褚浔阳心里飞快的权衡,将整个事情又理顺了一遍,这次正色对延陵君一点头道:“这件事我会提醒父亲主意的。”
    延陵君莞尔。
    褚浔阳看着他唇角平和的笑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再度开口道:“不管怎样,今天你能特意过来告诉我这些,我还是要对你说声谢谢的。”
    延陵君看着她,片刻之后眼底神色突然不觉的微微一深,正色道:“我的话,你相信?”
    褚浔阳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反而觉得无从回答。
    延陵君的这番话,事关重大,他又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可是她——
    竟然从头到尾都丝毫也没有怀疑过。
    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这个人的防备之心已经在无形之中卸去?
    她可是到了这会儿都还连他的真实身份也没有摸清呢!
    褚浔阳愣在当场,眼中神色纠结,竟是有半天工夫没有反应过来。
    延陵君见她眼中浮现一丝恼意,似乎也是沾染了这雨水的柔润,而越发衬的双眸璀璨,盈盈动人。
    许是情绪所致,也许是蓄谋已久,他忽而便举步上前。
    褚浔阳正兀自垂眸失神,猛然惊觉视线中飞入一片水墨色晕染的袍角,她一惊抬头,却赫然迎上延陵君眼底那一抹温柔缱绻的笑意。
    前世今生,褚浔阳见过他的笑容已算是无数,但是这一眼的目光注视之下还是叫她觉得陌生,记忆里,他似乎还是头次表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被他这样的逼视,褚浔阳自己也未察觉的微微脸红,迟疑着开口。
    “我很开心!”延陵君却未等她开口已经探手攥住了她的指尖。
    十月末的天气,又下着雨,空气里都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唯有他掌心里的温度温暖而熨帖。
    褚浔阳的身子一震,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抽口手。
    延陵君却像是早有防备一般,指尖微微发力,用力的攥着她手指没有放。
    向来思维敏捷的褚浔阳,这一刻反而据此词穷,只觉得眼前延陵君的眸子里似是有两促明亮的火焰在灼灼跳动,于无形中便要在她脸上给烧出两个洞来。
    这样炽烈又似乎纯粹的目光,她是头一次接触,本能的就有些无措。
    延陵君看着她的眼睛,又再重复了一遍:“芯宝,今天,我真的很开心!”
    因为褚浔阳对他的身份存了戒心,他一直都知道,要让她对自己彻底的消除芥蒂很难,原以为哪怕是时刻防范,她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就已经满足,可是这一次却骤然发现——
    可以期待的结果貌似比他与他预期中的还要许多。
    “谁告诉你——”褚浔阳一惊,眉心瞬间拧成了疙瘩,却是为着他口中近乎可以称之为熟稔那么脱口而出的一个称呼。
    好像——
    有什么事是超出她预计的范围之外了。
    延陵君看着她,眼中笑容氤氲,越发肆意的泛滥起来。
    趁着褚浔阳无措,他忽而轻身向前,在她耳畔吐气如兰的轻声道:“你忘了,那日在船上,你便是这般要求,我此刻也算是从善如流了!”
    许是他的气息萦绕,带起的温度太高,褚浔阳的脑中嗡的一下,一张小脸儿已在瞬间红艳如血。
    她猛地后退一步,神色愠怒:“不过醉后的妄言,你——”
    “那天——你是真的醉了么?”延陵君的眸光闪烁,却是不依不饶的又往前迫近一步,他仍是前倾了身子定定的看着她的脸。
    其实他这身体微倾的角度并不突出,只是褚浔阳自己心里有鬼,便总觉得彼此之间的这个距离保持的有点儿暧昧甚至不清不楚,于是便此地无银的稍稍往后仰了身子,在彼此间拉开一点微弱的距离。
    “你知道?”褚浔阳脱口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咬着唇,强迫自己冷静的与他对视,不想露出心虚的迹象,可偏就是神色纠结忐忑的厉害。
    那天她的确是有些醉意,但自始至终神智却是清楚的,自然分辨的出与她同在船上的是什么人,只是那些心事压抑太久,突然得了一个发泄的缺口,便肆意任性了一回。原是以为延陵君这人的心机深沉,也是个能装的住事儿的,知道是她的酒后之言,肯定也不会当真,却浑然忘了——
    真要翻脸无情起来,这人在前世时候给她的印象就极为深刻。
    诚然——
    此时他这行径更接近于厚颜无耻。
    褚浔阳满面怒色,却因为是自己“无耻”在先而不得发作。
    延陵君忽而便觉得,她这模样虽然新鲜倒也越发真实,不再只是站在他面前高处的一尊神祗,而成就为越发性格鲜明的一个人。
    “当时就知道了!”延陵君如实道。
    褚浔阳气闷,嘴唇动了动却是哭笑不得的说不出话来。
    明知道她是装醉,他还不动声色配合?
    什么人呢这是?
    延陵君见她的神色恼怒,也就不再激她,神色无辜的耸耸肩道:“我虽不知道你的酒量深浅,可是你别忘了,我是大夫,醒酒提神的方子我也知晓几个,自然也就知道,一个人若真是醉的神志不清了,万也不会在那么简短的时间之内就清醒过来的。”
    而当时,褚浔阳从船上下来见褚易简的时候就依旧思维清晰,没出半点的差错。
    褚浔阳语塞,也是无话可说——
    倒是她自作聪明了一场?
    “罢了,我先做弄了你,又便又戏弄了,一人一次,我便不同你计较了。”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了心情,褚浔阳定了定神,强行将手指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移开视线的时候还能故作无事的扯出一笑容来,“我的丫头应该快回来。”
    延陵君笑笑,也没再多做纠缠,拍掉袍子上沾染的潮气退后两步,道:“那我便先走了,这里——”
    他说着,就不很放心的打量了一遍四下的环境。
    “无事!”褚浔阳道,“在这京城之内,还没人敢公然动我!”
    延陵君想想也是,遂就放心。
    这么一会儿,外面的毛毛雨已经转化成强劲有力的雨丝,被强风带起,哪怕的两人站在亭中,也沾了一身的湿气。
    延陵君取了桌上的伞撑开,却是回身再度拉过出巡的手,将那伞柄塞到她手中,然后细致的一根一根扳过她的手指,握牢。
    褚浔阳愣愣的由着他动作,待到反应过来,他已经淡然一笑,转身融入雨幕之中。
    手指上似乎还存留了他掌心的温度,干燥而隐隐发烫。
    褚浔阳的心中极不自在,脚下步子去是下意识的前去:“哎!”
    延陵君止步,回头。
    两人之间隔着两丈许的距离,密密麻麻的雨丝打下一道帘帐——
    他融于水色的山河水墨画种,而她立在细雨之后最鲜明的风景里。
    褚浔阳用力攥着手中伞柄,却未言及归还,只道:“一会儿——你还要赶回行宫去吗?”
    刚才她其实就已经注意到延陵君面上笑容难掩的倦意,从行宫往返京城快马也要一个半时辰,而且他会等着这里找他,必定是先去过东宫探知到了自己会在此处,这一番往来之下有少不得两个时辰的折腾。
    而延陵君也的确是昨天傍晚临时起意进的京。
    关于皇帝和漠北王之间密信往来的事,苏逸那边早就给了他消息,他远是想要拖一拖,待到查明了具体情况再和褚浔阳说,可是不曾到了这会儿也完全没能探出漏洞。昨日一早睿亲王去了行宫看望褚易简时隐约透露,这几日和漠北联姻的事情就要定下来了,于是他便不能再等,当即说是回京采买药材连夜奔了回来。只不过他进城已经是下半夜,不好夜闯东宫去寻人,今天上午又因为拓跋淮安暗查千机阁的事被苏逸给堵了,好一顿的官司打,所以折腾到现在,已经是两天一夜不曾合眼了。
    褚浔阳的话延陵君却是没有多想,只就下意识道,“你有话需要我带给简小王爷?”
    “没!”褚浔阳抿抿唇,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聊作无状的开口道,“雨天城外的路可能不好走,你若是不急的话,等明日雨停了再走不迟。”
    延陵君怔了怔,瞧着她眼底不甚明了的神色,忽而有所顿悟,眼底眉梢无声的荡开一抹笑,点头道:“好!”
    远处的车马声已经隐约可闻。
    “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建议睿亲王将简小王爷接回王府继续休养。”延陵君道,随后便是话锋一转,语意之中带几分调侃道,“我这个挂名的太医院副使,总不好一直的白拿俸禄,不思进取。”
    “哦!”褚浔阳应了声。
    延陵君于是也再多留,转身,不消片刻清俊挺拔的背影就被雨幕吞噬,淹没了一切曾经过往的痕迹。
    褚浔阳也转身,撑着雨伞走到路旁。
    青萝等人驾车过来,马车一停青萝就准备拿了雨伞出来接她,探头见她手中纸伞不由的愣住。
    “回去吧!”褚浔阳露出一个笑容,把伞递给她,自己上了车,拍掉裙裾上的水珠坐下。
    青藤爬过去帮忙,又取了帕子给她擦脸,一边睨着桌上放着的那个荷包嘟囔道,“东西明明是落在车上了,那会儿怎么就没看见,害得我们白跑一趟,郡主您没淋湿吧?要不要找套衣服,先换了?可别是要着凉了。”
    “只是衣服上沾了点水,没事。”褚浔阳道,取过那荷包在手里反复把玩。
    青萝吩咐了车夫驾车回府,就收了那雨伞进来。
    青藤瞧见,立刻便抢到手里,好奇的撑开来看:“这伞是什么买的?我怎么没见过?”
    褚浔阳平素对身边的齿关用度的小事都不上心,她的衣服首饰几乎全是两个丫头一手操办的,置办出来的东西都是亮色居多,这么一把素色的油纸伞自是引起了青藤的好奇。
    那伞面素白一片,只在一侧的边缘以墨色草草勾勒一副小画,画面简洁,像是一片苍翠的树林,林中两个人影,因为那画面太小,五官分辨不清,但是从衣着上看隐约可以分辨是一双男女。画中男子手持一管长笛闲闲的倚靠在树下吹奏,面前的女子迎风而立,一角裙裾翩然掀起,不过一个背影,那姿态却有种说不出的洒脱悠然。
    “这是出自哪位画师的手笔?当真是好传神呢!”青藤忍不住赞道。
    褚浔阳的唇角微扬,勾勒一抹笑。
    那画面,别人不知,她却是一眼认出——
    便是她和延陵君二次见面时候所在的烈焰谷。
    因为这伞上的画作只是以单一的墨色描绘,所以难以辨认那浓烈似火的枫树林,只是作画之人的技艺高妙,已然是尽得其神髓,反正她是第一眼看到,就又依稀仿佛从这画中再度踏入那落红满地的烈焰谷。
    好一出别有洞天的世外之境,她一直印象深刻。
    青藤还兀自陶醉在那副画中,而青萝则是看着她唇角古怪的笑意若有所思。
    回府后褚浔阳第一时间就去见了褚易安,把延陵君对她透露的消息一一和褚易安做了分析。
    褚易安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神色之间并无丝毫的变化。
    褚浔阳心中狐疑,就试着唤了他一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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