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将军换属下前去!”吕卫风和黑熊立时随声附和。
    徐英也满脸别扭地蠕了蠕嘴角。
    这几天只见芜姜劈柴烧火做饭,还帮大伙儿煎药涂伤,没有一点公主的娇矜,将士们都有些不忍,但张嵇又是自己的生死弟兄,真心矛盾。
    “无妨。你们见机行事。”萧孑淡漠打马,冰冷的匕首一直抵在芜姜的脖颈。
    走到正中间,两个人都从马背上跃下来。
    离得近了,看到慕容烟狰恶的脸庞。他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其实也算英俊,却是一双毫无人情的鹰眼,看人的时候像要剜进人的骨髓,一片一片把自尊剔除。
    芜姜的手有些抖,指头轻拽着萧孑的衣襟,猜不出他到底是真是假。
    萧孑看都不看芜姜,只是冷漠地推着她踉跄往前,目光计算着先发制人的机会。
    她回头看他一眼,念起他夜里对自己的缠绵,不由绝望地收回眼神。
    忽然想起被匈奴扛在肩头上的挣扎;想起乱马中把阿耶阿娘送走的辛酸;还有守在栅栏外不肯进屋,巴巴地等了他两天;落雨天去漠野里找他,像柳条儿一样把受伤的他扶回家,被阿娘取笑自己太傻……
    她就觉得好恨他呀,眼睛都酸了,不该在他这样英雄末路的时候还对他心存奢望。
    张嵇从对面徐徐过来,深邃的双目盯着芜姜。早前替萧孑去寨子里找她,后又传闻她是当年晋国逃亡的小公主,他心里只当她与她母妃一般无二,是个媚惑的妖姬。可是此刻看见,少女素衣素裙,这样干净,眼中虽藏孤惶,却又一抹野草般的坚韧。他便晓得了将军为甚么会动情。
    眼看芜姜就要与自己擦肩,张嵇忽而咬了咬牙,定定地看住萧孑:“想不到将军竟舍了她来救我,不枉属下半生追随。将军可还记得……唔……还记得属下曾在哪里、替你挨过一支冷箭?他日若得了荣华,须、须得在我坟前慰藉一份!”
    他的声音很沙哑,咬字并不清晰,风把尾音吹散,慕容烟并未听清。
    “我母妃的棺木当真在你手上?”芜姜站在慕容烟几步外,心忽然平定了,言语泰然。
    冷风习习,将她的碎发扑簌轻扬,她的容貌当真是美,眼睛像一汪动人的泉。
    慕容烟些微走神,笑笑着向芜姜伸出手:“自然,你随我去,我为她安葬,你为我换城。”
    芜姜正要死心走过去,忽而只见一道血影撞过来,张嵇用嘴叼出慕容烟腰间的短刀,在他的腹部重重一抵。
    与此同时,萧孑手中匕首挥出去,慕容烟伸向芜姜的手指顿时齐根截断。
    “唔!”慕容烟原打算抓到芜姜后,就命令士兵放箭,忽然只觉腹部一湿,满身满手都是血。他恼羞成怒,女人在他的眼中皆卑贱,怎生独独被这小妞恍了心神?
    “嘶——”一道剑光划过。
    “都他妈别动,否则老子杀……了、他!”张嵇的话还未说话,天空之下只见劈开一道赤目的红。
    “将军快走——”
    徐虎粗噶的吼叫在旷谷下响起,芜姜还未听清楚,整个儿已落回萧孑的怀抱。
    “驾!”萧孑以迅雷之势跨坐上马背,抱着芜姜拐进了一旁的小岔道。
    身子倚在他怀中震荡,耳畔只听利箭咻咻飞过。忽然脚下“吱——”一声闷响,像马蹄踏碎了什么人的脑浆,有红与白在四下飞溅,入鼻都是鲜热的血腥。
    呼啸的冷风把他的墨发拂上她脸颊,她的眼目迷茫,他在混乱之中忽然覆唇吻她,她亦反咬住他的舌,狠狠的……
    克星啊,她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真是死一百一万次都不够解恨。
    第(2)节
    驰骋声在空谷回荡,似万马奔腾的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把身后的追兵甩尽。两旁都是高耸的山坳,窄窄的一片天空似乎落日也迅速,眼目望过去一片昏黑。
    “沙、沙……”马蹄在厚雪中跋涉,掩不住激烈冲杀后的疲惫。人也疲惫,除却粗浅不均的喘息,就只剩下风吹衣袍的噗噗声响。大家都受了不少的伤,一日滴水未进,没有谁开口说多余的话。
    铠甲太沉太亮眼,出行不便,萧孑把它留在了傅老伯的木屋里。他的胳膊和肩臂又挂了新彩。芜姜的裙裾上也斑驳着红,脸颊不晓得是被箭锋划伤,还是溅了血,殷红的一长条,看起来心疼极了。
    许是因着冷,她的手指动了动。萧孑低下头来,缱绻地蹭蹭她鼻子:“可有被我吓着?没事了,打战都这样。”
    轻描淡写的口气。少年十三上战场,十年来不知经历多少风云跌宕,这些于他确实算不上什么。揩着袖子帮芜姜擦颈上的血痕,五官清俊,动作甚温柔。
    芜姜不要他擦,她的心都是凉凉的:“你别碰,我疼。”
    一边说,一边挣着身子想要滑下地,眼睛不看人。
    小妞,疼甚么,压根就没伤到她。萧孑终于觉出芜姜的不对劲,想到她下午那些“体恤”的话,不由觉得无力和头疼。怎么能忘了这是个小气妞,一惹毛她就说反话,“深明大义”这个词和她可没半倆关系。
    “一会帮你揉揉就不疼了,地上这般冷,仔细把脚冻伤,先找个地儿歇下再说。”萧孑夹紧马腹,喝一声“驾”,一意霸道地箍着芜姜不让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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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里燃起两堆篝火,金色火光在黑暗里跳跃,视眼渐渐亮堂起来。
    将士们倚在墙壁上处理伤口。没了三根指头的慕容烟丧心病狂,捂着被戳了洞的肚子在后面追赶,不要命了似的。因此普遍伤得很重,这个肩膀插着断箭,那个手臂血肉外翻,山洞里都是拔箭与扯布的嘶嘶声响。
    张嵇死了。
    萧孑原打算利用交换人质的瞬间先发制人,但张嵇许是知道自己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将士们的拖累,所以在与芜姜擦肩而过的瞬间,忽然咬上慕容烟腰上的短刀,捅进了他的腹部。而他也在慕容烟倒下之前,被慕容烟拔剑劈成了两半。
    时年二十四岁,一生并未娶妻。
    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都没有怪芜姜。
    不时还苦中做乐,比如黑熊叫人围成一圈,挡住芜姜的视线,想把插在屁股上的一枚箭头拔出来。
    太胖了,剥个裤子都费劲。王焕开他玩笑:“幸亏黑熊你肉多,没伤着要害,否则再往前一点,只要两颗土豆也要保不住!”
    忽然噗地一声拽出箭头,把黑熊痛得连发杀猪叫——“王焕你你你他妈敢不敢故意这么狠!”
    一边提着裤头,一边要揪王焕的棍子。
    扑通倒地,尘土飞扬,地动山摇。
    众人大笑。
    徐英冷着脸对芜姜说:“别理他们,打战的男人都这样,早晚要习惯。”
    和他五大三粗的哥哥徐虎不同,他生得英气些,平素对芜姜冷而不屑,难得主动说话。
    芜姜低着头坐在角落里,没有回应徐英。他们一句牢骚也没有,她反而满身沉重,若他们还像之前一样责怪她,她心里兴许还能好过些。
    萧孑正帮一名将士包扎伤腿,叫昊焱清点人数。
    昊焱目下一扫,少顷应道:“回将军,少了安邦、光耀还有小驼子,三人垫后,没能跟上来。”
    萧孑动作一滞:“可有娶妻生子?”
    昊焱略一踌躇,声音低下来:“光耀的媳妇上个月刚生了孩子,因为是寨子里的胡人,还没来得及回去看……原本叫他留在雁门关别掺和,一定要来,说当年的命就是将军救的,如今将军起事,他不能做缩头的乌龟。”
    萧孑默,将绷带系紧,撩开袍摆站起来:“回头路过榷场,托人给他媳妇寄去抚恤……记住他们三个的名字。”
    “诶。”昊焱握了握手中多出来的银票。
    大家的笑闹声不由低下来。
    芜姜坐不下去了,揩好鞋跟往洞外走。
    萧孑一臂拦住她:“这样冷的天,准备去哪里?”
    他的个子很高,清颀而健朗,十四岁的芜姜连他的肩膀都够不着。一道阴影罩下来,她仰头看他,便对上了他英俊的脸庞,凤眸薄唇,精如玉凿,哪怕落魄了也遮不住桀骜。
    那么爱又那么叫人恨。
    她心里就都是伤,酸酸地蠕了蠕嘴角:“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推着萧孑要绕开。
    小妞,这是要翻脸的前兆了,那胳膊腿儿跟鲤鱼一样能踢腾,出去可不好拽回来。
    萧孑其实很累,没有力气再同芜姜闹,便亲了亲她额头:“黑天墨地的,出去有什么好走?天亮后我陪你去。”
    挡着不让出,芜姜推不动,反被他拉进怀里,又闻见那熟悉的龙涎淡香。最讨厌他伤过人之后又假惺惺的温柔,气得打了他一拳,眼睛红红的又坐回来。
    他看她身上脸上都是血,也不知是伤了还是溅的,到底心中怜宠,便取了化开的雪水要帮她擦:“先把血洗了,看着渗人。”
    “萧狗,割的时候就不觉得渗人了。”想到那血珠落进胸口的冰凉,芜姜喉间酸楚。
    萧孑勾唇,淡笑不语,兀自用左手帮她揩面巾。
    她睇一眼,这才看到他破伤的右指,原来割的是他自己,难怪当时只见他皱眉,自己却不觉得痛。此刻因着一整日的持箭射弓,血迹在指节上结痂淤紫,让人不忍心多看。
    芜姜心尖儿略略一疼,却不想给他体恤,只是装作没看见:“我自己来。”说着端过陶碗,背过身去擦拭。
    萧孑的手空在那里,心中一瞬也生出冷凉。
    料不到那诡诈的慕容烟能把信鹰轨迹勘破,现下内线张嵇已死,剩余近七百弟兄下落不明,燕姬的尸首更不知落在谁人手里,一贯叱咤风云的他头一回体会到那四面楚歌的孤绝。
    可是她的温柔也和她的小金库一样精打细算,他若运筹帷幄,她便对他百般腻缠;他内外交困,她的温柔立时收起来看不见。
    这般残酷的小妞!
    将士递来纱布:“将军也包扎下伤口吧,流了好多血。”
    萧孑接过来,将衣襟解开。肩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稍微扯一扯便要人的命。见芜姜已把小脸蛋和脖子擦净,便沉声道:“你过来,帮我一把。”
    芜姜装耳聋故意听不见,只是用树叉子抠着土坑。
    少女身形未退,这会儿一幕乌亮长发垂散下来,背后看上去还是那样青涩。
    但她以为还是寨子里那个黄毛小丫头吗,都已经被他睡过弄过了,十四岁又怎样,不学着做女人,坏习惯竟然还没改掉,一不高兴就抠土。
    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萧孑也有点恼火了。一群将士为了她出生入死,没有一个抱怨,她却在使性子。不过是不得已说了几句假话罢,如何非要人哄?
    张嵇刚死,他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当着弟兄们的面去哄她的,便由着芜姜冷战。
    黑熊看芜姜孤落落的,忍不住拿东西给她吃:“吃点吧,一整天只见你早上喝点了粥。”
    一日策马厮杀,口粮跌落不少,寒冷的山谷里食物更是珍贵,芜姜看了眼将士们,低声说:“我不饿,你们先吃。”
    怎么胳膊一拂,那肉块竟拂去了地上。她蠕了蠕嘴角,刚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看到萧孑凝过来的冷怨眼神,又把话憋回去,任由着它去。
    也是,哪个小妞听见将军下午那番话都会翻脸的,不过将军什么时候竟然定过亲啊?从前都不知道将军还有这些撒谎瞒人的本事。
    黑熊很尴尬,一边蹲下来捡,一边替萧孑解释道:“那什么……当日确实是夺了你母妃的棺木,这件事上将军没有骗你。大家也不是存心把你母妃弄丢了,实在敌强我弱,现下将军可不比当初威风……”
    这样低三下四的语气,谁人又欠了她?
    萧孑听得不舒服,便掷开绷带站起来。两步走到芜姜的跟前,踢开树杈子:“让她自己捡。”
    芜姜被萧孑踢得手一抖,诶,简直酸楚得不成样了。改用小石头在地上画,不一会儿画出来一条狗。
    萧孑蹙着眉宇很生气,用杈子叉起来,递到芜姜嘴边:“将士们一整日连口水都没喝,头一口粮食就让给了你,谁人许你这般糟蹋?吃了。”
    “吃了才是糟蹋。我没糟蹋。”芜姜眨着眼睫儿不肯抬头,他递左边,她转右边,他递右边,她转左边,反正就是不吃,转眼又在狗腿子上加了一串佛珠。
    “呃,画得还真像那么回事。”黑熊不知道怎么哄小丫头,只是巴结讨好着,抬头就看到将军的脸绿了。
    “不肯吃嚒?不吃老子喂你吃!”萧孑用刀削下一片肉,蓦地啃上芜姜的小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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