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眼神闪烁地看着萧孑,目中之暗示不言以表。
    芜姜亦看见萧孑了。他站在他们最前面,墨发携风轻扬,头戴铜藤额饰,剑眉横斜入鬓,手中一柄青铜宝剑打着寒光,在人群中从来那般醒目。她想起他近日对自己的诸多漠视与言语伤人,就也作一副淡漠不睬,啃掉最后半个馒头站起来。
    二十余个魁梧的年轻汉将,身影挡得似一堵高墙,形单影只的芜姜和他们一对比,就像个只身闯入狼群的小母鹿。
    “呃……小、小五子,今日吃得可多哈……”黑熊讪讪地咧嘴笑,蠕着大脚板给她让道。
    “嗯,我要长肉呢。”芜姜眼角余光不自觉瞥了瞥萧孑,知道他正盯着自己看。忽然有些后悔昨天砸他大白菜时说过的话,都已经决定与他了断了,还告诉他那些做什么,徒添麻烦。
    “驾!”清岧的身影一跃跨坐上马背,挥一挥马鞭,往寨子外头打马。
    半路被小颜然追着跑,又跳下来把他抱了上去。
    马背上挂两个木桶,一路叮铃啷当。原本想叫芜姜多干点粗活儿,好把身子骨磨得不那么娘炮些,被郑伯狠训了一顿,颜康自知理亏,改叫芜姜每日去瀛水河边取水喂马了。
    灶堂里好似一瞬间静悄悄的,将士们的眼神追着芜姜跑:“将军,这回真气上了,不理你。”
    萧孑微眯着凤眸,睇着芜姜驰远的背影,瘦得小蛮腰只够他一握。原本只当她扯谎唬自己,此刻终是有些信了。当真是上天派来治他的冤孽,分明那天晚上浅尝辄止,如何便埋下了骨肉。眼下这般处境,真不知该将她往哪里安置。
    晨间冷凉的山风拂过他的发,那清俊面庞上不由眉宇郁凝,沉着嗓音道: “女子怀孕,至何时开始显怀?”
    “三个月,啊,有的贪吃些,两个多月就显怀了。” 黑熊接过话茬,他之前是营房的伙夫,经常与一些打杂帮衬的妇人交道:“女子怀孕前三月最须小心呵宠,倘若是营养不足、情绪不快,稍一个不慎就滑胎了。小芜姜这般瘦,将、将军怕是要给她好好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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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瀛水河流水咚咚,天雪山化下的雪水,传闻得神仙的庇佑,河水终年不凝。清晨雾气迷蒙,河岸两旁无甚闲人,视目明阔,风清云远。
    芜姜弯着腰,用木桶在河里装水,怕袍子浸到水面,一只手扶着桶,一只手扯着袍摆。
    颜然蹲在她身边看,看了半天卯着小嘴儿道:“小五哥哥屁股尖尖的。”
    芜姜捏他小脸:“乱说,哪里尖了?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直起腰,把鼓起的衣袍拍扁下去。
    颜然很冤枉,想了又道:“我没乱说,你还蹲着尿尿,女孩儿才蹲着尿尿。”
    听得芜姜一口气差点没噎住,把桶一放,抓着他衣襟就问:“小子,我上茅房你也敢偷看?说,还把这话告诉过谁人?胆敢撒谎这就把你扔下河!”
    颜然没想到她会这么激动,不禁有点怕,惴惴地往后退两步:“我可没偷看,是你自己进了茅房就矮下去,我猜的。我连康爹爹都没告诉过。”
    芜姜这才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我告诉你,男人也有蹲着尿尿的,懒的人爱站着,勤快的就蹲着,不信你去试试。”
    颜然半信半疑地去草丛后面蹲,蹲了半天没动静,芜姜问他:“怎样了?”
    “出不来,你骗人。”
    “那你用点力。”
    孳孳孳……一忽而便听见细微的声响。
    “看,我没骗你吧。不过男人蹲着尿尿是件臊人的事,你可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然我一准被你爹扔出寨子!”芜姜冲颜然喊着,一边把装满的木桶提起来,准备往马背上挂。
    “唔……”许是动作太过吃力,怎生得胃里一阵泛酸,连忙放下来,蹲去一旁呕酸水。
    萧孑站在不远处看,看她难受地佝着个背,小小的一团影子,分明还是个青涩未开的小姑娘。那梦中攀在怀里的奶娃儿又浮于眼前,想起她被自己覆在身厦抵死交融的一幕,满心的桀骜便又不听使唤地柔软下来。
    罢罢,到底小了自己这样多的年纪。
    清逸身躯便迈开步子,手持长剑走过去。
    芜姜拭着嘴角正要起身,只觉得手边多出来一股力道,抬头便看到一只长臂帮自己把木桶挂上了马背。
    墨发披肩,凤眸薄唇,那般英俊且拒人于千里的冷傲。
    是萧孑。
    明明昨天还恨不得把她碾死,此刻却又忽然体贴。她心弦儿微颤,提醒自己别多看:“你来干什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现下我不招惹你,你最好也别招惹我。”
    拗着脑袋,眼睛不看人。
    小辣椒,一拿乔起来就哄不住。
    萧孑并不应话,盯了芜姜一眼,才吐过的小脸蛋略显苍白,唇边还沾湿一丝碎发,娇娇讨人怜。
    他替她把碎发拂开:“什么时候发现的?……肚子里的骨肉。”
    ☆、『第六七回』嚣寨
    那指尖拂过脸颊,些许温柔缱绻,真叫人不习惯。
    芜姜用袖子擦了擦:“什么骨肉?昨日不过编出来吓你,你倒是信了。平素和你讲真话,也未见你听进去几分。”
    绕开萧孑,用粗绳捆扎着木桶。
    经了一夜的严寒,绳子上结了冰霜,扎起来好生吃力。她兀自扭缠着,唇瓣轻咬,眼睫儿下掩一幕清幽,视身旁彷如无人。
    昨日还有意黏糊,今日却这般冷淡,当真是生了气了。
    萧孑在旁边看,难免有些不自在。猜她一个人发现怀上骨肉时,必是心中恐惶,想找自己言和,他却对她漠然不睬,难怪回去哭了半宿。
    磨了磨唇齿,到底把芜姜的小手握住:“口淡乏力,腹坠呕酸,莫不是有孕?听说昨日回去哭了?怀了便好生将养,哭有甚么用。”
    那隽颜冰冷,言语亦冷,掌心却把她的手指包得暖暖的。芜姜猜一定是颜康把郑伯的话说给他听了,便用力抽回来:“谁哭了,我没哭。大夫把脉只说着了邪寒,兴许只是月事拖延不来。你找我若就为这件事,现在可以回去了。”
    说着又去解另一边的木桶。
    绳子一样难解,拽了老半天,提去河岸边。瀛水迢迢,自西望东,不见头尾,风把她的衣袍扑簌舞动,她将袍摆夹进腿间,屈膝蹲下,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安静,让人想起别雁坡那个娇妩的少女,一生气就装耳聋不理人。
    萧孑扫视了一周,见不远处的小颜然背着个身子,正窝在荒草丛后叠石头。他便向芜姜走过去,用剑柄轻拂她乌亮的头发:“真生气了?一路随在队伍后头,情愿忍饥受冻,也宁是不肯出来见我。若非颜康一箭把你砸出来,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同我说话?我这才不过冷落你几天,你便气上了。小妞,你可懂得将心比心么?”
    芜姜动作顿了顿。那些个追赶他的昼与夜,脑袋里就像时时绷紧着弦儿。夜里远远的烧一小堆篝火,看他坐在暗影中拭剑,几回鼓起勇气靠近,皆被他冒出的一句狠话泼灭。
    芜姜提起桶,蹲去另一处舀水:“你和你的兵们那样诬赖我,傻子才肯站出来。别用你的剑碰我,凉。”
    一股晓风吹来,把她身上的淡香拂进鼻息,又勾人想起那些被她撒娇黏缠的情景。萧孑有点窘,但目下这种情形不得不哄好她,只得又道:“还不是被你气伤的?几年前张嵇曾替我挡过一箭,当日八卦谷里三十将士众目睽睽,我不能对他见死不救。慕容烟此人甚为诡诈,稍一个不慎便能觉察,你若是信我半分,就该晓得我那番话乃是演戏。我以为我们走过了这一程,后面还有更多的路要一起走,该有一些必要的信任。不想在你的心里,你竟依然把我看做那般卑鄙。花芜姜,换作是你,你又如何不心凉?”
    “只不过是个暖床的工具,没了这个将来亦有下一个。萧某既能弃她于匈奴之手不顾,今日又有如何不舍?”——
    惯是个寡情绝义之人,他说得那般逼真,谁能分得清真伪了?
    周遭静悄悄的,只觉耳后似若针芒。芜姜眼角余光向后瞥,瞥见萧孑近在咫尺的玄墨色长靴,晓得他一定在盯着自己。其实她后来知道他没有撒谎,是自己冤枉了他,心里也疚责。但他这样直白的挑出来,一点女儿家的羞窘都不给她留,她就不想再与他说话了。
    芜姜提着木桶站起来,冷冰冰地擦过萧孑:“萧狗,说我不信你,你自己不也一样。拿走我的鞋与衣裳,夜半闯进来两只狼,我若不躲出去,早就被狼吃掉了。清早看见你回来,不晓得多高兴,听你一句‘从此没有花芜姜这个人’,一颗心瞬间都冷了。你手下的将士们说得没错,将来你要打天下,需得一个上马能杀、下马娴柔的女人与你作伴,我只会成为你的拖累。而我想要的,你也给不了。既然都已走到这个地步,勉强在一起也没意思。今后你再找一个比我更好的,我们分开就是了。”
    她狠话一连串,斜倾着腰从他身旁走过去,风把他一袭青藤纹袍摆乱拂,那身量可真是高。许是蹲得太久,怎生筋骨麻痛,刚掠过他肩下,蓦地却崴倒下去。
    “唔……”
    被他一臂搀住,拽着手腕拖进了怀里:“什么叫‘分开’,是要与我了断么?……我若走了,你一个人,肚子里怀上骨肉怎么办?”
    芜姜被拽得站都站不稳,迫不得已对上那道冷郁的眸光——清削的面庞,五官英挺似如玉凿,看多了心都痛。
    哎,那次运棺要能把他杀掉就好了。芜姜闭了闭眼睛:“这些不用你管,怀不怀上还未必呢。若果真是怀上,我自会把它拿掉,必不会用它来牵绊你。”
    好个小辣椒,果然什么狠事都做得出来!萧孑听得心肝胆钝痛,龇牙气道:“栽赃陷害,从来讨厌我的只有你,几时我对你有过厌恶?这骨肉也有我的一半,由不得你一人说了算。既来了便是一世的缘分,你若不想要,生下来我自己养!”
    明明最近都是她在示好,他每次不是冷眼剜人,就是视而不见,现下又不承认了。
    芜姜伸手挠萧孑:“还说你没有,你自己去照照镜子,都快要成冰山脸了。天下要杀你的人这样多,你怎么养他?一边抱在怀里哇哇哭,一边在马背上厮杀吗?屙你一裤子!”
    那爪子向脸面袭来,又狠又准,娇蛮的小妞,吵架惯是只会挥鞭子扔石头挠人脸。
    萧孑被气得没办法,干脆就势把芜姜的手腕箍去脖颈,望着她嫣红的唇瓣,蓦地含咬下去:“你生下来,我自有办法养。事先提醒你,胆敢再移情于别的男人,别怪我一剑削下他脑袋。”
    “唔……世间男子追求女子,皆好言好语,没有一个像你这样霸……”芜姜的话尚在口中,尾音便被他吞没了下去。
    柔软始熨即离,双双染了唇液的润泽。多少天没有再这样亲昵,忽然一相融,那八卦谷刻骨绵缠的温柔顷刻又席卷回来。两个人四目对视,不自禁双双红了颜颊。
    萧孑阴郁着嗓子,斜睨了芜姜一眼:“吃了这样多苦头,也宁不与我求好。花芜姜,你可晓得我在气你什么?宁可光脚跑去找慕容煜,也不肯信我半句,我通宵寻你二日不见,杀你的心都有了!”
    芜姜用力擦了擦嘴儿:“我没去找过他,在乌鸦寨看见昊焱就跟来了。只怪你那群笨兵,他们一说话我就不想理你。”
    话说到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萧孑却已经恍悟过来,咬住芜姜的耳朵:“既是在乌鸦寨遇见,还说你没去找过他!”
    她耳垂幼粉清香,恰被他用力汲取,誓要将心中醋意化尽。大掌箍着她的背心,融融暖意渗透进骨髓,忽然一用力,腰谷被他托至腹厦,整个儿便瞬间离了地。魂魄都不由己了。
    清晨晓风轻拂,只把双双青丝纠缠,他箍着她不放,发现她又长高了许多,快要逾过他的胸口了。那么瘦,肩背上的蝴蝶骨都能触摸得到。心中疼宠又起,颀长的身躯便俯下来,双臂环过她的腰肢,薄唇沿着她的颈将她细细品尝,哪里再舍得分开?
    她一直在推搡,后来渐渐无力下来。晓得再下去便要控不住,蓦地便将她松开,两个人呼呼地喘着气。
    四目却胶着分不开,你看他,她看你,像小夫妻吵架过后的别扭与窘然。
    “那般短暂,如何竟就能怀上。月事多久没来了?”萧孑揽紧芜姜,一身的冷傲终于缴械下来。
    芜姜抵着他的胸口:“你走后不到两天就出了红,后来一直就没有动静。”
    “痛不痛?”他心又软。
    不痛才怪,都知道他的那个有多可怕。芜姜不应,眼睛在萧孑的衣襟上蹭了蹭,狠拧了他一把:“萧狗。”
    萧孑便明白过来,下颌俯上她光洁的额头:“不吵了可好?既已成夫妻之实,如何再能与我轻易了断?你若觉得我从前不够好,那世间男儿如何追求的女子,我此后一一做给你看便是。但骨肉须得留下,昨夜梦中你叫我抱他,粉嘟嘟一小团,心都被他蠕化了。此刻再说不肯要,倒不如现下就把我杀了。”
    真是可恶,伤人的时候能把人气绝,说起甜言蜜语来又叫人牙根儿软软。
    芜姜咬着唇儿:“怀没怀上还不知道呢,你就在那做白日梦。肚子长在我身上,生不生是我的事,我还得再想想。”
    话音未落,面前却多出来一纸薄笺。油黄纸面光滑,她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张银票:“你给我这个干吗?又买不了东西。”
    “一万倆,当做我予你的保证金。不管怀没怀上,这一个月内且把肉养回来,其余之事我自会给你安排。但不许再与颜康走得太近。”萧孑微挑凤目,往芜姜的胸前一睇。
    芜姜顺势看一眼,看到自己平坦的胸脯。忽然记起来他方才好像用手抚过,还没揉就又放下来了。顿时气得满面羞红:“父子贪官,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万两。我可告诉你,在外人面前你依旧是我姐夫,可不许对我过分亲密。若然被人嗅出身份,到时又要徒添麻烦。”眼睛不看人,把银票一折,塞进了袖管里。
    个精打细算的小妞,到底爱财。
    萧孑假装看不见:“贪官又怎么了,半个大梁江山都是老子打下,便是将他银库全都掏空,他又能奈我何?以我目下的身家,便是给你置一座城,也不是不可能。”那薄唇噙笑,勋贵世族的冷傲又浮于俊朗眉间。凝着芜姜嫣红的唇瓣,俯身啄了一口。
    唏,男人亲男人……
    小颜然蹲在荒草丛里看,看得忍不住腹诽:小五哥哥总背着康爹爹做娘炮的事,早晚会被康爹爹赶出寨子的。
    挪着步子,想走过去划脸羞羞,不料“扑通”一声,脚底下打滑,栽去了河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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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晌午时分,稀薄暖阳把雪后的山寨普照,点点炊烟袅袅,远看去就好似水墨画一幅。近看却喧声嘈杂,隔着三丈高的寨台,寨里寨外各伫两队人马,俨然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几十骑胸前印着白字的汉军,正与颜康、颜麾对峙着。打头的是个将领模样,三十来岁,手头提一篮子红蛋,扬声嚷话:“昨夜凌晨夫人又产下一子,城主高兴不已,特特连夜吩咐吾等前来报喜。早前去扰城的那些俘虏,现下也给你们放回来。还是那句话,夫人对二位寨主念念不忘,只要二位寨主同意言和,城主必会亲自前来与你们下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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