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跟着一道来的除了几位姑娘与爷们儿外,就连楼家的两个奶奶也跟着来了。
    二爷楼世平比世子爷小不到半岁,他生母乃忠远侯年少时跟前伺候的大丫鬟,很是温顺恭良,体贴入微。
    早在先忠远侯夫人殷氏嫁进楼家之前,便已是收作了房里人在用,只他娘当日虽得了父亲几分疼爱,却不曾怀上一儿半女,还是自殷氏进门,怀上身孕之后,才不再有人往他娘房里送那避子汤来。
    他是庶出,又与府上嫡长孙年龄相当,种种形势面前,他皆是受大哥忌惮的存在。先夫人去得早,他娘那会儿还在世,有段时间他很是得宠了一番,当时风头险些盖过府上嫡出的长孙楼世煜,还是父亲娶回姚氏后,情况便发生了转变。
    姚氏口蜜腹剑,最是阴险狠毒之人,不比先夫人在世时对他们母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借着主母的权利频频对他娘亲下手,因此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他娘便被折腾得卧病在榻,那时父亲早已有了新欢,娘亲便是在重重煎熬下闭了眼。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诸多事物不通,在娘床前哭哑了嗓子,最后怎样离开的已是记不清楚,只晓得未过几日父亲便将他送到了廖姨娘院里,自此他便由着廖姨娘抚养,乃至如今他已经成亲多年,廖姨娘已经两鬓微白。
    廖姨娘一生无子,待他如同亲子,多年下来他早已敛去当年的狂妄,成了如今这副谦和恭顺的模样。
    季氏乃他的发妻,与娘一般,亦是一个温和的女子,夫妻二人现下不说如胶似漆,却也是相敬如宾。
    季氏见丈夫用完午膳回来,便兀自立在窗前出神,一时心中疑惑,不由上前轻声唤他:“志平这是在思甚?奔波了一早上,可要上榻歇歇?”
    志平乃父亲为他取的字,志平志平志向平平,碌碌无作为,由此可见父亲隐在其中的警告之语。
    楼世平适时回神过来,转头对着妻子季氏问道:“方才在大哥身后伺候的丫鬟,你往日见过不曾?”
    “倒是不曾。”季氏摇头,有些疑惑,“怎地了?这丫鬟有何不妥?”
    楼世平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观大哥很是纵容她,此番来庄上竟是留下了墨香两个丫鬟,反倒带了这一个面生的来,想是这丫鬟于大哥而言有些特殊,哪日得空你不妨会会她,探探她的底细。”
    季氏自然点头,虽是心下还有些摸不准丈夫的意思,不知打探一个丫鬟的底细作甚,但她自来恭顺惯了的,颔首应下不提。
    约莫再过了一刻钟后,楼世平方出屋,方才大哥邀他一道跟去田地上看看,这就快到了说定的时辰,因此同季氏简单交代了两句,便是离开不提。
    楼世平前脚出屋,后脚季氏的心腹丫鬟便走了进来。
    她几乎未作犹豫,便凑近前低声道:“奶奶不需再去打探,那丫鬟唤作胭脂,今岁才入的府,原在老太太院里伺候,后不知因何,又被老太太派到世子爷房里伺候,到如今也不过几月的光景,地位竟直接越过了墨香凝香,成了世子爷跟前的头等大红人。”
    这丫鬟边道,语气便越显钦佩艳羡起来。
    季氏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屑地摇头道:“不过是凭着姿色好罢了……”停顿一下,又皱了下眉头道,“按理世子爷并非是那等贪图美色的肤浅之人,怎么就准了个这样的丫鬟近身伺候,还是道天下男子都是一般的见色眼开……”
    那丫鬟可不是个规矩安分的模样,摆在哪个主母跟前都是受憎恶的对象,可除开了女子,但凡是个男子见了,又都要对她想入非非,恨不得将其拥有。
    这话她不敢乱接,因此丫鬟又道:“听闻是前不久为世子爷受了伤,这才一步登天的,奶奶忘了,几月前府上还传亲眼瞧见世子爷将她抱回来的,想来那日便是受了伤。”
    季氏出身虽不算太过高贵,可到底也是出身书香世族的清流门第,自诩有些才情贤名,因此对这样一个长相狐狸精似的丫鬟十分不喜欢,乃至于还有几分轻视的意味,她无感地点点头,抬手示意她莫再道下去了,这丫鬟便适时闭住了嘴。
    ……
    世子爷再回来,已是日头西落。
    胭脂早在门前候着他了,见他一进门便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拧帕扇风,小模样倒真是勤快的不行。
    楼世煜刚在桌前坐下喝了口茶解渴,方才才送来帕子的小丫鬟一个转身就又来到他的身后,他正是疑惑之际,肩上便多出了一双柔嫩的小手,竟是替他按摩起来。
    楼世煜有些不适,他并不喜与旁人有身体相触,因此便开口命她停下来。
    胭脂一张小脸早也红的能够滴血,她也只是试探试探而已,世子爷既不喜欢,她便赶忙收了手,来至他跟前又为他添了一杯茶。
    “方才厨房才送了冰镇水果来,世子爷还未回来,奴婢便喊她们先端回去了,现下世子爷既回来了,这便再喊她们送回来……”
    小丫鬟一面说一面走,还不待他开口说一句话,便已是走近了门边吩咐下去。
    往日在身边伺候的墨香与凝香都是稳重寡言的性子,偏这一个唤作胭脂的小丫鬟好似一只雀儿一般,整日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有时更甚,不经他这个主子的同意,便就擅作主张替他安排起来。
    不久后去上房用罢晚膳回来,楼世煜正挑了灯坐在案前看书,胭脂方在耳房内洗沐出来。她胸前抱着一床卷成卷儿的单人藤席与一床薄衾被子,立在门前迟疑一下,到底还是咬咬唇迈过门槛儿走了进去。
    楼世煜听见动静也未在意,仍旧专注着手上的书籍。
    胭脂见他这般,反倒是暗自庆幸了一会儿。
    她先是动作极轻的将胸前之物摆在临窗的炕上,随后才折回来碎步走至世子爷身边。
    她方才不仅洗了身子,还洗了头发,水里滴了花露,因此走动之间自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散开。
    楼世煜还未开口,案前的小丫鬟一个侧身就来到他身侧,只见她小脸上仍带着沐浴后的晕红,眸子湿亮,一双美目紧盯着他手中的书本看,竟是满目的好奇与渴求。
    正是微怔之际,肩上便拂来一缕微湿的长发,散发出淡淡的花香味,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胭脂已经俯身过来,娇滴滴地求他:“世子爷,奴婢现下只认得两个字,还想学得更多……”
    楼世煜略正了正身子,片刻后将覆在自个肩上的如瀑乌发拨开,面上神情瞧不出喜怒:“你既这般好学,几日后回府了,给你聘个女先生家来教你便是。”
    “女先生不如世子爷教的好,再者奴婢这样蠢笨的脑袋,若是将先生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好?”胭脂站直身子,微垂羽睫,掩住眸子里溢出的失望之色,咬了咬唇瓣儿低低道,“世子爷不愿便罢了,左右奴婢已经会写自个的名字了,再学不学也无关紧要……”
    闻及此言,楼世煜默了片刻,淡淡道:“也好。”
    胭脂气恼的不行,暗暗跺着脚,但见世子爷已经起身准备就寝时,方才的恼意顷刻间尽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小小的紧张与不安。
    楼世煜何许人也,一见她这副小模样便猜中大半,他随意往炕上一瞥,见那上头端端正正摆着藤席薄衾,再看一眼一旁低眉敛目,小手不停绞缠着手绢儿的小丫鬟,轻皱了眉头。
    胭脂心口怦怦乱跳,稳了一瞬儿才小声说道:“奴婢夜里一人住在一旁怪害怕的……”
    她话音一落,许久没听见回声,待屋里再有动静时,便是世子爷入了净室洗漱。胭脂心里一定,晓得这便是默许了,低下头静了一阵,才又小跑着奔入净室。
    ☆、第28章 二十八
    翌日一早,楼世煜自沉睡中醒来,他在榻上睁眼躺了片刻,正要掀开床帐下地时,忽地忆起来脚踏上还睡着一个小丫鬟。握住床帐的手一顿,再过了片刻方一把掀开来。
    小丫鬟玲珑娇小的身子掩在水绿的薄衾底下,此刻还沉在梦中,心房处一起一伏的。
    楼世煜将目光转移到她熟睡的小脸上,雪白的面颊生出熟睡时的淡淡晕红,小扇子似的羽睫覆在眼底,檀口微张,两瓣水红的嘴唇里一条粉红色的小舌忽隐忽现。
    大清早的,楼世煜看得直皱眉。
    相对平静地收回目光,正准备避开小丫鬟下榻时,谁想耳边恰传来一声娇软的咕哝声。
    小丫鬟梦里咕哝两声,翻了个身子小脸在枕头上胡乱蹭了蹭,又见她伸手在脸蛋上挠了两下,随后又是嘤咛两声,脚上一蹬,竟是踢开了被子,原本遮住身子的薄衾,此刻堪堪搭在了肚腹处,其余地方皆已暴露出来。
    楼世煜眉心一跳。
    视线好巧不巧就落在了她两条白皙纤细的腿上,他面色一时黑沉下来,不知这小丫鬟身上着的究竟是何物,水红色的布料尚不能遮掩住膝盖,膝盖以上一指距离与膝盖以下的小腿玉足全都裸.露在外,未再往上去瞧,他便已经抿住薄唇直接跨过她下了榻。
    胭脂睡得正沉,迷迷糊糊中听见一声杯盏重击的声响,她在梦里惊了一下,还想再睡一会儿,耳边突地又传来重重的合门声。
    这下再睡不安稳了,她惊恐地睁开眼睛,先是拉开床帐往榻上瞧了一眼,见里头已经空无一人,心下便又是一惊。
    待自被窝里爬起来四下一看,哪里还有世子爷的人影,她跪坐在席上发了一阵呆,最后才一下反应过来方才听见的响动并非是梦里发生的,而是世子爷弄出的动静,一时小脸微白,不知大清早的发生了何事,不及细想便赶忙趿拉上软鞋爬了起来。
    胭脂铺好床,洗漱打扮出来时,世子爷早已到了上房用早膳。
    她一路小跑着来至上房,主子们早已用罢早膳,远远便听见里头欢声笑语接连不断,尤其四爷的声音最大最闹腾:“祖母祖母!一会儿孙儿叉鱼回来给您老人家炖汤吃!”
    老太太听了便笑:“你这小泼猴儿,何时才能不闹腾,去了可要好好听你大哥哥的话,别给磕着碰着了。”说完仍旧不放心,便又对着大孙子道,“世煜呀,今日可要把你弟弟妹妹看牢了,别给生出意外。”
    楼世煜自然颔首应下。
    恰在这时,大姑娘瑶姐儿忽地哭了起来,邱嬷嬷抱着又拍又哄,一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
    小姚氏身为新妇,兼之又与楼世寅二人夫妻不和,同床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更别遑论怀孕生子了,因此她听了这尖细的哭音,便就轻轻蹙起了眉头。
    反倒是生养过孩子的季氏十分心疼,她也是不幸,嫁进楼家不足半年便怀上一个,十月怀胎受尽苦难好容易生下个哥儿,谁想没养到一岁便给夭折了。
    夫妻二人近些年来房事上也没少过,但却一直不曾再怀上,她心里苦的同时又是十分的担忧煎熬,就怕自个肚子不中用后半辈子再难怀上了,好在丈夫未曾表露过心急,有时还能宽慰她两句,也便是这般,她才宽心不少。
    眼下见了小侄女儿哭得伤心,她做过母亲,一时又想起自个早夭的孩儿,不及多想便走近老太太跟前,将她接过来拍哄。
    老太太面露疼惜,观小曾孙女儿被孙媳妇一抱便不哭了,一时刚要放下心来,谁想小娃娃又给哭上了。老太太心疼不已,晓得孙媳妇也哄不住了,便赶忙站起身接过来抱着,又哄又拍在厅屋里转了两圈还未止住,绘心怕给她老人家累着了,便赶忙接过来抱住。
    老太太刚回到椅上坐下,看一眼厅屋内默不作声的众人后,眼睛这才定在了嫡长孙楼世煜身上,忽地便道:“世煜呀,你是她亲爹,你给抱抱,没准儿亲爹一抱也就不哭了……”
    老太太心里明白的很,这大孙子不是不疼小曾孙女儿,而是有些怕瞧见她睹人思人,念起他早去的发妻梁氏。可长久这般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啊,二人再是恩爱如今一方也是去了多年,若再沉在里边不走出来,日后还如何迎娶新妇进门。
    老太太这话一落,一屋子的人便都向他瞧来。
    楼世煜暗叹一口气,他不是没有抱过闺女,而是平日抱得次数太少。一是闺女养在老太太房里,平日里见面的次数也就早晚请安那两回,有些时候去了又正撞见小闺女在睡觉,因此有时也并非每日皆可见上抱抱。
    二是他白日多在忙碌,并无多余的闲暇时间,也便是这般,小闺女至今还同他不亲。
    楼世煜自椅上站起来,迈步近前,并无多余的话道,伸手就自绘心手里接过闺女。
    小闺女模样肖父,与她娘相似地方只有一处,便是眉毛生得极淡。
    他至今还记得,每日揽镜梳妆时,眉儿总要向他抱怨一回。
    道她若是一日不画眉毛,便一日显得没精神,逢人见了都要说她一脸倦容无精打采。他每回听都只笑她,这话自小说到大到底腻不腻味了,然而眉儿听了又是笑,道要是将他的眉毛分一些给她便好,她也不用这般日日发愁。
    楼世煜还沉浸于往事中,怀里的小闺女便早已止住了哭音,正含着肉乎乎的手指头,睁着被泪水洗过的乌葡萄似的大眼睛,一抽一噎地望着他。
    老太太边抚着心口边搭着绘心的手站起来,看着大孙子便道:“怨不得这般闹腾,原是想念亲爹了。”说着又是不满地横他一眼,“日后便是再忙也得抽空看一看她,这般大的娃娃最是认人了,你若再不与她亲近,日后父女二人定要生分。”
    楼世煜只好点头,他抱着闺女的姿势还有些僵硬,待瞧见闺女闭住眼睛睡去了,便将闺女送到邱嬷嬷手上,由着她抱下去。
    ……
    楼世煜与楼世平皆不是莽撞胡闹的毛头小子了,因此将弟妹们领至河边后,他二人便只立在一旁看着。
    楼世呈本就十岁刚出头,童心未脱,褪了鞋靴挽起裤管,自小厮手里接过树叉拿着,还不待他胞姐上前阻止,便已经一蹦三跳地下了河。
    楼姝容又气又怒。
    紧跟着他小跑至河边,见弟弟挽起裤管,一下便跳进水位淹及膝盖的河潭里,在河里乱叉一通,全然失了侯门子弟该有的模样,一时小脸都要气绿了,偏她又自诩身份高贵,因此再是气愤,也只得干立在岸边着急,既恨弟弟不听话,又怕弟弟在河里有了何闪失。
    除开了楼世呈,便是素来性子矜骄的楼世寅也动起手来。
    他却是不曾下河,而是只握着树叉立在河边,身旁围着小厮,个个手中都提着木桶,瞧着三爷叉中了,便又是叫好又是吹捧,直把楼世寅夸得得意洋洋起来。未鼓捣个一会儿功夫,便已经扔满了半只桶。
    几位爷兴致极好,胭脂此刻却是烦恼的很。
    自早起到现下这心里都还是迷糊的,也不知自个又是哪处得罪了世子爷,今日同他说话竟一回也没搭理自个儿,尤其方才在路上时,更是待她格外的疏离。
    她现下便坐在河岸边的一块坡地处,这处树木繁多,她便将帕子垫在底下,坐在树底下边纳凉边往坡底下正立在河岸边大石上的世子爷身上瞧。世子爷与二爷立在一处,光自背影上看去,世子爷就要比二爷挺拔许多,一身暗青色杭绸直裰,即便头顶着烈日,一身的风华气度却仍旧不减。
    她正是不满地盯着他的后背瞧,谁想适才还背对着她的人,忽地便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神虽是略顿了一下,可随后又恢复到不久前疏离冷淡的模样。
    胭脂咬住唇,心里头也有些生气,不明他为何总待自己忽冷忽热,抱着膝坐在树下,垂了眼皮再不看他。
    她在树下坐的脚都快麻了,才听见世子爷发话命几人收拾一下提前回去。
    听了这动静,她便赶忙自树下站起来,理了理裙幅后便一直立在原地,她眼下心里也有气,世子爷既无端端的疏离她,她便不上赶着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
    胭脂撅着红唇立在树下,首先瞧见三爷趾高气扬地先走了,身后围着几个小厮,个个都与主子一般下巴扬得高高的,世子爷一发了话,他几人便提着叉来的鱼,屁颠颠跟着自家主子先走了。
    胭脂再转头,便见大小姐在道:“大哥莫爬得太高,便在半山腰上摘几个便是,祖母也不过是过过嘴儿罢了,不需摘的太多。”楼品容仍放心不下,因又对着大哥的两个贴身小厮嘱咐起来。
    楼世煜示意她放心便是,瞧见妹妹们也离开了,这时候二爷楼世平才又道一句:“左右闲着无事做,大哥若不嫌弟弟在旁妨碍了,便准了弟弟一道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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