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说他为阿兄做了很多事……”薄暖慢慢地道,“大约便是指这个吧。”
    仲恒封事上的一道道证据飘过脑海,顾渊闭了闭眼,似乎想将那些可怖的东西消灭于无形,“这些事交给我,你不要再烦心了。”言罢便欲起身去拟旨,她却伸手挡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怔,而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将他缓缓推回了床上。他顺服地躺下,她侧着身,双眸幽静,“今日好好陪我,好么?”
    他话音一窒:“好。”
    她长长的睫毛掩落,在苍白的脸上覆下一片淡淡的阴翳。她伸出手,一言不发地除下他的发冠和外袍,他随着她的动作时而抬臂,而目光始终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
    外间宫婢低声禀报:“陛下、皇后,浴汤已备好了。”
    “一起去洗洗吧,今日不少泥尘。”他声音沙哑。
    她没有动。他起来,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浴汤边。
    他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衣领,小心翼翼地一拉。而后她低头,看着这个帝王蹲着身子仔仔细细地解开她的衣结,仿佛在完成一种神圣的仪式,神容肃穆,姿态虔诚。她轻不着力的手臂缠着他的颈,由他抱着自己一同走入了浴汤。热水淹没自己的瞬间她感到恍惚的迷醉,好像今日、昨日与明日发生的一切都成了天下洪荒里的一点无足道的微尘,被温柔的水波一卷,便了无踪影。
    他始终抱着她,始终不放手。她眷恋地蹭着他的胸膛,“子临,”她乏力地说,“你还在。”
    “我在。”他再度重复。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她闭上眼,“你的父母亲,我的父母亲,我们的孩子,他们都不在了……”
    他抱着她,飘荡的温热的水涤去了他们身上的尘垢,而毫无怨言。
    “子临,”她轻声,“给我,好不好?”
    他一震,怀疑自己听错了,抬眼看她,她的眼里却全是恳求。“让我忘了那些事,好不好?”
    “好,好……”他慌乱地答应,这一刻她脆弱得宛如一碰即碎的琉璃,他怎么敢违逆。隔了飘渺的烟波,她柔软的身躯散发出的兰香也似有若无,他不得不珍惜地捧住了,才能感受到她是真实的存在。他小心地取悦着她,温柔地引逗着她,她渐渐地迷失了——
    **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必担心他的离去,就如她过往里每一个日夜所担心的那样。
    她环着他颈项的手慢慢地下滑,轻轻覆在他的胸膛,他难耐地“嗯”了一声。她倾身过去吻住了他,他加倍轻柔地回应,唇舌缱绻厮磨,水汽氤氲蒸腾,他用身体去询问她,她用身体来回答他,再不需更多言语。
    自民极夭折,丧事不断,他们已很久不曾欢好。今日薄安方自戕,此刻的偷欢于他们而言亦有悖礼法。然而在这一段无限温柔的光阴里,他们谁也没有提及这一点,就好像他们是被一个透明的笼子给罩住了,时间在这一刹那慷慨地停驻,前尘后世,浮生魅影,都与他们再也无关。
    “抱着我。”他低声,轻轻地托住了她。流水带给她虚幻的快感,她不由得抱紧了眼前的男人,而他的力量是那样准确、坚定、真实,他是她的方向,漫漫的世路上啊,他是她唯一的光。
    水影幽幽,水声湛湛。天地无情,而彼此的心跳却灼烫一如梦幻。
    一如绝望的梦幻。
    ***
    皇太子夭折,文太后悬梁,薄太后归政,薄安自戕,薄昳失踪,顾渊算是终与薄家撕破了脸。公卿百官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为薄家说话了,而在掖庭狱中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受尽折磨拷问也不吐一字的梅慈,也终究被放了出来。
    皇帝特旨,命赵王太后留于宫中照拂赵王。
    她对皇帝已经没有用了,她知道。但是她儿子对皇帝却是有用的,她也知道。皇太子暴卒,宫中风向陡转,她从掖庭狱出来不过数日,清合殿的门槛几被踏破。
    梅慈好不容易送走了又一批命妇,一直在旁边作陪衬的顾泽忽然歪着脑袋问了一句:“阿母,我们在思陵的时候,她们怎么不来?是因为思陵太远吗?”
    梅慈一怔,笑容有些尴尬,“是啊,思陵太远啦。”
    顾泽却摇了摇头,“我看她们都是虚情假意。”
    “为什么?”梅慈没想到四岁多的孩子竟会说出这种话,竟不知该欢喜还是惊讶。
    “夫子说的。”顾泽撅起嘴来。
    他口中的夫子便是赵王太傅薄昳,半月前皇帝搜捕广元侯一宗,薄昳便不见踪迹了。梅慈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着保傅来将顾泽领走,自己慢慢地步入寝阁中去。
    寝阁之中,帷幄之内,却有一人披发盘坐案间,一手执简而读,意态安闲。
    那人眉目柔丽,气质文雅,正是天下通缉的广元侯之子,薄昳薄三郎。
    见她进来,他放下书册,抬首微微一笑。梅慈眉宇间的愁云不散,并不想迎合他的笑容,“你要在此处躲藏多久?”
    薄昳温润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你怕了?”
    梅慈顿了顿,“我不想再与皇帝作对。”
    “那也容易。”薄昳悠悠地道,“我束手就擒,你快拿了我,去找顾子临邀功吧。”
    他现在说话已没了分毫顾忌,听得梅慈一颤。“你……”
    “你还是怕。”薄昳站起了身,双臂展开,当真是束手就擒的姿势,又仿佛是等她入怀,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你向前也怕,向后也怕,便连一个名字,你都害怕。阿慈,你真是……”
    她咬着唇,眸色浅淡得仿佛没有了自己,他便这样静静地凝注着她,一片温柔宁静之中,他知道她已要沦陷了,于是他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她猝然跌进了他的怀里,男子的气息浓雾一般包围了她,叫她再也看不清一切。他嘴角微勾。他是了解她的,一个脆弱的女人,一个怯懦而容易妥协的女人,她只会包庇他,而不会有告发他的勇气。
    “三郎。”她闭眼,轻声,“你,收手吧……你的家人都……”
    “家人?”薄昳眸光微凝。他知道广元侯府的人已全被下狱,薄安本人更是已然自戕,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分毫的波澜,“那不是我的家人。”
    梅慈没有听懂,也不想再问。“你们兄妹真奇怪。”她微微叹息,“自家人遭了祸,却都不在意似的。”
    “她?”薄昳冷笑,“她除了顾子临,还在意过谁?”
    仿佛被刺了一下,梅慈自他怀里抬起了头,半晌,挣脱了他的怀抱,后退几步盯紧了他。
    “那我呢?”她颤声道,“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一个只在意男人的傻子,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陛下让黄廷尉来审我——”她惨笑一声,“黄廷尉的手段……”
    薄昳怔了一怔,眼前的女人好像突然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了,目光里犹带着晶亮的水迹,却已凝成了冰。他突然觉得一颗心很不舒服,这种被人怀疑和怨恨的感觉,很不舒服。
    “阿慈,”他平静了下来,许久才开口,声音放得极低、极温柔,轻轻地飘荡在空中,“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苦了。”
    梅慈低低地道:“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你在担心什么呢?”薄昳的声音轻柔,似一种诱哄,“你在我眼里,便是你自己。”
    梅慈眼里的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恍似冰晶一般,义无反顾地坠落。
    这句话是多么好听啊。
    她在先帝那里,做了一辈子的“阿慈”,而唯有在他这里,却能做回她自己。她之所以会与他走上这样不伦的道路,也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而已吧?
    可是……可是薄三郎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她却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一块巨石砸出的洞,再也不能弥补完全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他好像终于有些慌了神,想上前又不能,只有低声问她:“怎么哭了?我对你——我对你是真心的啊……”他的话音那么温和,正是翩翩君子的风仪,却又让她后退了一步。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逃开么?你在掖庭狱里的罪,都是白受了?”
    她不说话了,脸色已是惨白。
    “好阿慈,”他柔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这一次若不能成事,你便……你便忘了我罢。”
    作者有话要说:《江山别夜》预计在六月下旬完结。因为我还没有写番外(嗯……),所以还不能定下确切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七月会准时开新文《千里相许》,这个故事(根据现在的大纲)是非常欢脱的,阿眠也想尝试不同风格~大家可以先收藏哦,开文了就会有通知~阿眠看到收藏也会感到精神鼓舞呢!戳戳→嗯,不管如何,阿眠总希望自己的每一个故事都能讲得比上一个好~
    ☆、第100章
    “啪”地一声,竹简摔落在地。
    皇帝的声音自上方冷冷传来,冷冰冰的两个字:“再找!”
    “是,是!”黄济连忙领命退下。
    一时间殿中只剩了那孤独站立的少年,天已冷透,他披一领玄黑鹤氅,愈加衬得面如冰玉,一双眸子湛亮出尘。内殿垂帘微动,薄暖走了出来,看见他的样子,低声:“还没有找到么?”
    顾渊咬牙,“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薄暖没有做声。她记忆里的阿兄总是温润如水的彬彬君子,如何能与那乱国贼子联系起来?然而一桩桩一件件地点检过去,她才真的凛然心惊——
    阿兄的心计之深,用意之远,几乎令人不能细想。
    他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好了。”薄暖轻轻开口,自后方环住了顾渊的腰,将头靠在他挺直的背脊上,“不要多想了。”
    顾渊低头,轻轻摩挲着她放在自己腰际的手,“阿暖。”
    “嗯?”
    “你的家人,与谋逆案无关的,都可宽赦。”
    薄暖微微一笑,“多谢陛下,只是妾早已没有家人了。”
    顾渊皱眉,“又说什么浑话。”
    “我与我母亲不同。”薄暖想了想,“我父亲抛弃了她,她却毫无怨言。我做不到。我只要想到父亲将我丢在睢阳北城,十三年不闻不问……”她的眸光微微黯淡,垂下了蝶翅般的眼睫,“死者已矣,父亲当年的选择也自有他的苦衷,可是我心里的难受不是假的。”
    顾渊静静地听着。她与他何其相似,多情又无情的父亲,痴情又断情的母亲。他这几日来反反复复地想,父皇当年对孝愍皇后罔顾天下物议的宠爱,怎么最后却换来孝愍皇后自投莲池的悲剧呢?原来说到底,父皇才是最可怜的人啊。
    陆氏姊妹,艳冠长安,却没有一个当真爱他,反而都是为广元侯前赴后继地去了。
    感情这事,真是幽微玄冥,难以计算的。
    他默默地握着她的手,不自知地用力。“你害怕么?”
    “怕什么?”她惘然。
    “你也怕我会丢下你吧?”他的声音沙哑,“我是皇帝,天下一身,不是都说帝王薄幸?你怕不怕?”
    她稍稍抬眉,似乎感到几分有趣,抿了抿唇,却又感到些微的苦涩。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了。
    怕么?自然是有些怕。
    可是,难道因为害怕,就可以回头,就可以不爱了么?
    因噎废食,那又是多么愚蠢啊。
    她渺渺然笑了。
    他问:“笑什么?”
    “你要让我不害怕,便加把力气。”她笑说,耳根微红,娇羞的声音似细碎的蚂蚁爬得他脊椎一阵酥麻,“待到你丢下了我,我还可以陪儿子。”
    他的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你这是怪我不够花力气了?”
    她将脸埋在他宽大的鹤氅里,笑而不言。
    “真是放肆。”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倏然转身,捧起她的脸,便重重吻了下去。
    ***
    十月旦,因在国丧,免朝贺,薄太皇太后颁下懿旨,宣布皇帝年岁已长,足可亲政,此后一应事务,都不需再奏白长乐宫,望皇帝勤修祖业,善勉庶务云云。
    承明殿上首的那一道垂帘终于撤去了。顾渊站在丹陛之上,望向泱泱臣僚,身后再没了那两道犀利的目光,竟然也觉出了几分寂寞。亲政之后,他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让仲隐抽调云州兵力,往益州平叛。
    天下叛乱蜂起,他不断下旨赈灾、抚兵、安民,然而内库竟竭,新任的大司农连领旨都不肯了,赈济灾民、抚恤士卒、调拨粮饷,处处是钱,处处无钱。顾渊拆了东墙补西墙,顾此失彼,不遑宁处,大正四年的冬天,竟是要在一片哀鸿中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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