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胆子大得很。”
    一个朗朗的声音响起,顾渊冠带济楚,人如碧树,刀裁一般的鬓眉下是一双澄若秋空的眼睛。他随意披一件青衫抱胸倚在门边,便似一位气度凛然的贵介公子,英俊得逼人仰视。
    然而那清冷薄唇里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尖刻。
    “连《毛诗》都能解歪,颇有乃母之风。”剑眉朝顾檀斜斜一扬。
    顾檀愣怔了,回头问母亲:“阿母,什么是乃母之风?”
    薄暖忍笑道:“就是说你像我,是我亲生的。”
    “我当然是阿母亲生的。”顾檀颇不高兴地撅起嘴。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对薄暖道:“还不回去?身子明明虚得很,就不怕着凉?”
    薄暖掩笑不言,提着裙裾往回走,迈入门槛了,又忍不住回望。但见顾渊在庭院中展开了席案,对儿子淡淡道:“坐下,读书!”
    顾檀磨磨蹭蹭地坐下了,拿起经卷,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认着:“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薄暖眸中的笑意终于浅浅地晕开,仿佛三月桃花绽放,纵没有金玉装裹,也是稀世的美丽。
    内室之中,小床之上,女儿正蜷在严严实实的被褥里,大咧咧地酣眠。
    也是有趣,她与子临都是聪明而心重的人,未料到两个孩子都是全没心眼的样子,无忧无虑,一派天真烂漫。
    薄暖守在女儿的床边,无聊了便做一做绣工,直到外间顾渊给儿子讲完了课,迈步进来,她抬眸一笑。
    这一笑灿然,竟乱了顾渊的心神。他不由得低声愤愤然骂了一句:“又仗着自己身子不好……”
    “嗯?”薄暖语调微扬,调笑道,“我如何了?”
    顾渊向她掠去一眼,还似十分委屈一般,“这十个月,我可忍得辛苦。”
    薄暖笑而不言,顾渊便知道自己这抱怨又要落空了。他走到小床边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子道:“今日少君来信了。”
    薄暖目光微动,“说了什么?”
    顾渊到床边坐下,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手指一下下梳理着她的长发,这惯常的宠爱动作令她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他说,仲相时日无多,打算赶紧修前朝史,正四下里网罗旧籍,要修出一部煌煌巨著来。”
    薄暖沉默。
    “少君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他虽然野心大,却也耐不住太平。”顾渊失笑,“他想要自请去兰台做个闲官儿,还说我给他点好处,他便将《哀帝本纪》修得好看些。”
    薄暖终于笑了,双眸里如落了千万颗星子,璀璨夺目,“真是天下奇闻。”目光转了一转,“他与表姐如何了?”
    “好得很,不劳你挂念。”顾渊一扬眉,“他们都三个了……”
    薄暖脸上一红,“怎么,怎么这么快?”又嘟囔,“若不是他们头胎是双生子……”
    “原来阿暖心里还有不平气。”顾渊的气息轻轻飘拂在她耳边,“要不我们也加把力,也生一对双生子给他们看看。”
    薄暖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胸膛,力道却是软的,好似撒娇一般,教顾渊都舒服地眯起了眼:“天下太平,自该子息繁衍,聂少君显然在跟我显摆呢……”他忍不住啄了一下她的唇,她的表情却有些低落:“若是民极还在,不就正好三个了么?”
    顾渊微微一怔,眼帘垂落,伸手扣紧了她的手,“这便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逃出来啊,阿暖。”
    她抬起头来。
    “皇宫那样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顾渊低低地道,“我再也不愿檀儿、棠儿也与他们的阿兄一样,被牺牲掉。”
    她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他失笑,表情仿佛还有些不自然似的,“傻瓜。”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聂少君还提到一桩事情。”
    “什么事?”薄暖随口问。
    “彦休要成婚了。”顾渊笑起来,“聂少君问我们去不去贺礼。”
    薄暖眼中一亮,“这倒是大喜事。”
    “你可别急。”顾渊扬了扬眉毛,“我与他说,我妻子刚刚生产,身子不便,叫他把婚期往后挪一挪。”
    她笑起来,“你也太不讲道理。”
    “我一贯不讲道理,你才发现?”他毫不在意地道,“我原本还想说,谁知道我妻子何时便有第三胎了……”
    “你无赖!”薄暖急得打他,“这种话也能往外说么!”
    “——不过我怕你痛,还是算了。”顾渊妥善地收了口,眼中满蕴笑意。
    “我可不怕痛。”薄暖斜他一眼,“是你怕寂寞。”
    顾渊哈哈大笑起来,“知我者,细君也!”
    笑声清越,毫不避忌,吓了薄暖一跳:“你轻声,别吵着棠儿了!”
    然而,仿佛是响应她这句话一般,小床上的女儿果然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薄暖狠狠剜了顾渊一眼,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将她按住了,自去抱起女儿轻轻地哄慰。女儿一向很听他的话,得了父亲怀抱,哭声渐歇,薄暖看顾渊抱孩子越来越得心应手,自己也乐得清闲,索性往床上一躺。
    顾渊好不容易将女儿再度哄睡着,回过头来,却看见薄暖已经昏昏欲睡,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攀上床来,给她盖上被子,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上来陪我。”
    不知何时起,她变得比他还有帝王架子。他将手指爱怜地擦了擦她小巧的鼻子,“遵命。”与她躺在一处,刚刚伸开手臂,她已如识途老马般偎上了他的怀抱。
    日长人静,正是最适宜昼眠的春日,最适宜爱恋的年华。女儿刚刚满月,她昨日整整沐浴了大半个时辰,好生洗去了月子期间的气味,此刻依在他怀里的肌体正散发出幽然的香来,仿佛有意逗引他一般。他难耐地抿了抿唇,又不敢叫醒她,只好不断对自己说:睡吧,睡吧,睡着了便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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