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在此一分为三,路旁无石碑标示,三更半夜也无他人途径。
    顾枫只好策马折返,回驿馆处问路。
    到达时正临子夜时分,顾枫让顾婵等在车中,自己往馆内问询。
    走至院中,与一名蓝衣少年擦肩而过,少年手中高举竹竿,竿上盘着长串大红鞭炮。
    顾枫当时未多留意,可待他与馆中杂役问妥路线出来,停在院外的马车竟不见了踪影。
    顾枫心惊肉跳,抓住一旁兀自放着鞭炮的少年,问道:“你看到我的马车了吗?”
    少年嘿嘿直笑:“跑了!那笨马胆子真小,听两声鞭炮声就撒腿跑了,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顾枫一拳将人打晕。
    他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貌,去马厩里牵了不知是谁的马出来,飞身上马,狂奔追赶。
    套在马车上的是他精挑细选的千里名驹,哪里是随便一匹马能够追赶得上的。
    到了三岔路口,顾枫下面,想从车轮印看出马车往哪一条路上去了,奈何雪下太大,不过片刻积雪便将痕迹掩盖得一干二净,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顾枫再无办法,他从未受过此等挫折,焦急、担心、愤懑、自责、无措,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蓦地跪倒在地,厉声嘶吼起来。
    顾婵此刻可谓肝胆俱裂。
    那受惊的马儿不顾一切地全力奔跑,马车一路狂颠不止,顾婵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好几次被颠得狠狠撞上车壁。
    她觉得自己应该下车,可根本下不去,坐在车中,又担惊受怕,不晓得何时便会被抛出车外,届时就算不粉身碎骨,也得断手断脚、面目全非。
    正不知如何是好,车突然停住了,顾婵来不及细想,立刻抱着手炉跳下马车。
    大雪鹅毛一般飘落,冷风呼啸着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
    下了车处境似乎也不妙,可马儿一点也不体贴,不等她做出反悔的决定,抢先撒开四蹄再次奔跑起来,一溜烟消失无踪,只留下顾婵孤零零一个。
    她借着积雪的反光打量四周,除了白茫茫一片再无其他。
    顾婵完全没了主意,眼泪汩汩地往外冒,受了惊吓的后遗症也显现出来,浑身颤抖,手脚发软,再站立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雪地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够了,突然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想要站起来,才发现身体早已冻僵,动弹不得。
    雪渐停歇,泼墨的夜空里升起一轮皎白的圆月。
    没有新炭加入,手炉渐渐冷却,唯一的热源不再,只剩下渗入骨髓的寒冷。
    遥遥有马蹄声响,顾婵转动僵硬的脖颈,勉强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过,顷刻不见。
    对方也许根本没有看到她。
    希望落空,顾婵垂下头,依旧是那抱膝而坐的姿势。
    大概今日便要冻死在这里了,只是不知这一次自己是真的死了,会踏上黄泉路,还是一睁眼便回到凤仪宫,发现所谓重生不过是黄粱一梦。
    正胡思乱想间,马蹄声又再响起,直至她身前停住。
    顾婵茫然抬头。
    白蹄乌上所载之人,一身黑色狐裘大氅舞在风中,头戴白玉冠,面孔清隽,美如谪仙,不是靖王韩拓还会是谁。
    此情此景,顾婵心中一片纷乱,说不清到底是何感受,眼眶一热,才止住的泪又要流下。
    韩拓坐在马背,凌厉的凤眼微挑,凝视她好一阵,才道:“顾婵?”
    虽只两字,语气却满是犹疑惊讶。
    顾婵大骇。
    他怎么会认得她?
    ☆、第五章 故人心
    难道他与她一样?
    念头一起,顾婵便自觉荒谬。
    这般匪夷所思之事,一桩已是奇迹,总不能像赏灯会猜灯谜,人人有份、机会永不落空。
    何况她最后的记忆里,他正大声喝斥御医,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身体康健得不行,怕是再活上五十年都毫无问题,又怎会如自己一般早逝重生。
    但,若非如此,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他一眼就认出她?
    他离京就藩已八年,每两年才进京觐见一次。她长居京师,旧年九月初随父迁至幽州时,他正领军在外抗击鞑靼的入侵,战事大胜于腊月,之后他便进京献俘,一直未归。
    他们从来没有,也不应有机会碰面。
    再多疑惑盘旋在心也得不到答案,不如问个清楚明白。
    “你怎会认得我?”
    她问。
    “你为何在此处?”
    他也问。
    两人竟是异口同声,言罢相视而笑,她略尴尬,他则十分豪侠。
    韩拓翻身下马,走近了,蹲在顾婵身前与她平视:“前年秋荻,我见过你弟弟。”
    原来如此。
    顾婵高悬的心扑通一声落回肚中,不禁为适才的敏感多疑感到羞恼,忽地想起自己此时做男装打扮,强辩道:“你怎知我是顾婵,不是潼林?”
    韩拓嗤笑:“本王难道还能不辨雌雄?”
    不论前世今生,与他争论,她从未赢过。
    顾婵神色讪讪,耳听他温言道:“我是韩拓。”
    他介绍了自己,她该如何回应?
    如今的顾婵,有着真正十三岁、尚不识得韩拓时不应该有的记忆。
    那个已活过十八岁的魂灵,曾与他做过男女间最亲密的事,后来又在他怀中死去。即使她对韩拓并没有真正的夫妻之情,却也很难调整到面对陌生人的态度。
    韩拓察觉顾婵眼中满是戒备,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件事物,递在她面前。
    “你不认得我,不过,我想你一定认得它。”
    那是一块田黄玉佩,柔润如脂,精雕龙纹,龙眼的位置嵌着两颗清莹透彻的金水菩提。
    这是皇子的信物,元和帝的每个儿子都有一块,皆是最上等的田黄玉制,唯一不同之处是龙眼镶嵌的宝石。譬如,韩启的那块便是镶红宝石,而太子韩磊的则是嵌以祖母绿。
    韩拓回答了她的问题,坦荡详实。
    对于他的问题,顾婵却颇觉难以启齿。
    她咬一咬牙,含糊道:“在驿馆外惊了马,当时车上只我一人……”
    他已明白,问:“是哪一间驿馆?我送你回去。”
    顾婵摇头,这便是她不好意思的地方。顾枫说她什么都不用管,一切有他,她就当真甩手不理,除了自己从幽州府来,打算往任丘去,其他一概不知,浑浑噩噩到此地步,说出来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
    韩拓远比她设想得善解人意,居然没有揶揄,只道:“天寒地冻,不宜久留,三里外有个镇子,我先带你去投栈。”
    一壁说,一壁起身走回白蹄乌旁,“只是得委屈你与我同乘一马。”
    说完,见顾婵还坐在原地,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以为她不愿,开解道:“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不过事急从权,再说你年纪尚小,不必太过拘泥。”
    其实一点也不算小,在大殷,女子十三岁出嫁者并不罕见。顾婵出身好,自幼调养得宜,十二岁时癸水已至,身高抽条儿,胸前也隆起两颗圆润的包子,俨然是个窈窕少女模样。
    面对韩拓,顾婵怕的倒不是男女大防,毕竟上辈子更亲近的事情也做过不止一次。
    她只是不想与他有牵扯。
    永昭侯与宁国公是姻亲,不管顾景吾父子兄弟几个有没有意愿往皇子的派系里头站队,外间都自动当他们是宁皇后也即是太子一派。
    顾婵心思简单,姨母与两位表兄是亲人,她自然归心于他们,宁皇后不喜欢的人,她就算不讨厌也不想多接触。何况,她知道后来的事情,他们与韩拓之间,摆明将至深仇大恨的地步。
    如果可以,顾婵当然要拒绝他,只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路引与银两全在顾枫身上,她自己哪都去不了,就算天降鸿运,给她撞到任丘,没有路引也进不去城。
    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这里等死,二是与韩拓同行。
    她还不想死,所以唯有选择后者。
    “我……冻僵了,动不了。”她嗫嚅,声若蚊蝇。
    难得他竟听清楚了,道一声“唐突”,打横将她抱起送上马背。
    鎏金嵌玉镶琉璃的手炉掉落,滚在雪地里,韩拓见了,摇头轻笑,拾起来交回她手中。
    他矫捷地跃上马,坐在顾婵身后,双手持缰,策马前行。
    他没一点不规矩,双臂环过她身侧时也小心留出距离,可马背颠簸,难免不时触碰。每每两相贴紧,他身上热力穿透衣衫,传递至她肌肤之中,忽而又撤开,温暖不再,空留怅惘。
    一路行来,明明无人逾矩,偏暧昧意味似水蒸腾,千丝万缕,萦绕不断。
    *
    店小二提着两桶新鲜滚热的水进屋来,倒进折屏后一早备妥的澡盆里,哗啦啦激起一室氤氲。
    角落里生了炭火炉,顾婵凑在近前烤火,僵硬麻木的手脚早已烤得暖烘烘、软绵绵。
    她心满意足,从条凳上起身,觑一眼韩拓,虽没说话,示意却鲜明。
    韩拓正坐在桌前喝着热茶,对她的动作恍若未觉,稳如泰山,不挪不动。
    顾婵再觑他一眼,见他仍无反应,又不好意思对个男人直言自己要洗澡,只道:“王爷,洗澡水好了,多谢王爷。”
    韩拓捧着茶杯回她:“去吧,多泡一泡好驱寒气。”
    说罢仍坐着,拎起白瓷提壶给茶碗里满上水,继续饮茶。
    山村野店,茶水粗劣,他依旧喝得惬意,动作优雅,姿态怡人,宛如画卷中的翩跹神君。
    顾婵没心思欣赏,见他丝毫没有打算回避的意思,咬一咬唇瓣,抬手指向门口:“请王爷回房吧。”
    “嗯?”他正色道,“本王只要了一间房。”
    见她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鼓起两颊,心中好笑,仍旧一本正经继续道:“平川镇位于幽州府下辖州县良乡、固安与涿州交界的三不管地带,是个匪镇。镇上人人都是响马,间间都是黑店。我无心欺侮你,怕只怕我前脚出门离开,后脚你便被人掳了做压寨夫人。”
    顾婵被他吓住,烦躁不安地跺跺脚,气他为何将自己带来这种地方,试探问道:“不会有事的吧,这里可是王爷的藩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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