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瓷般的小脸上鼓起红肿的指痕。
    韩拓吩咐徐高陆取来药膏,细细地给她涂上。抹完擦手时,才发现她拱在他怀里睡着了,两只小短手紧紧围在他腰间。
    因有了刚才的经验,怕她再摔一次,所以韩拓没把她放回座位上,就那么放任她搂着自己。
    初时,韩拓很不习惯这样肢体接触的亲近,他是宫人带大的,对于别的孩童来说稀松平常的搂抱抚慰,他从未得到过。
    不过,小姑娘身娇体软,还带着果子般的芬芳,如蜜桔鲜美,又如枇杷甘甜,令人神怡,他也就慢慢地不再抗拒,反而伸臂虚扶在她背后,以免她被颠下去。
    夜宿驿站,自是安排丫鬟为顾婵洗澡,哄她睡觉,可她哭闹不休,韩拓闻讯过来探视,顾婵一见他就抱住他腿不撒手,哭得嗓子都嘶哑了。
    丫鬟们也跟着哭,跪了一地请罪,连连解释并没有对她不尽心、不周到。
    小孩子闹起脾气,根本没有道理可讲,最后是以韩拓答应陪她洗澡,还要陪她睡觉,总之是一步也不能离开她,才作罢。
    三日后,永昭侯三子顾景吾追上大队,来将女儿接回。
    顾婵见到爹爹很是开心,待清楚了跟着爹爹走,就得和这个长得像姨丈的哥哥分别,撅着小嘴纠结不停,她两边都不舍得,左右为难,想不出办法,一着急就掉眼泪,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韩拓已经是个很称职的“保姆”了,自动自觉去哄:“璨璨还小,小孩子都要和父母在一起。”
    顾婵听得明白,却不甘心:“那我长大了可以和你在一起么,到时候你再陪我睡,给我讲你打仗的故事。”
    韩拓知道她什么都不懂,耐着性子解释男女有别,等她长大这样更不适合。
    小姑娘出奇的执着,一定要他想出办法令这样的陪伴合情合理。
    “我懂成亲呢!”顾婵开心极了,“姑姑同姑丈也是成亲呢,他们还交换了聘礼和嫁妆。”
    韩拓记得永昭侯府年底时办过喜事,想来她人虽小,却也不是那般懵懂,终于松一口气。
    谁想,她摘下双丫髻上簪的珠花塞给他,咯咯笑着,奶声奶气道:“这是我的嫁妆,是爹爹从摘星阁里买给我的呢。你要还我聘礼。”
    韩拓楞了楞,揉着额角,顾景吾已派人过来催过两回了,再拖下去不成事,为了哄走她,他只好取下随身佩戴的白玉观音坠,挂在她颈上,学着她的腔调:“这是我的聘礼,也是我爹爹送的,你要收好了。”
    顾婵心满意足地随着父亲离去,车轮辘辘中,韩拓睁开眼睛,唇角仍噙着笑意。
    晨曦穿透破子棂窗,温暖地照进殿内,他怀中已空,顾婵裹紧斗篷隔着火堆睡在对面。
    他轻轻地走到她跟前蹲下,爱怜地抚摸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韩拓生母早逝,父皇为了补偿,对他很好,可越是这样宁皇后就越是忌讳他。
    有时候他觉得好笑,一个连外家都没有的皇子,居然也能被东宫嫡系当做威胁。但皇宫中趋炎附势之辈太多,跟红顶白如同吃饭睡觉般平常,即使皇后是毫无道理的猜忌,也不妨碍众人随之对他冷落欺侮。
    大殷的皇子不论封王早晚,皆在大婚后才会离宫开府,百来年间俱是如此,唯有他初获战功之后,宁皇后已容不下他继续留在宫中,婚事无人提,却不妨碍他十五岁封王建府,十六岁便远赴幽州就藩。
    韩拓不会傻到把五岁孩子的许婚当真,眼前的姑娘显然也早已将往事忘记。
    但事情那样巧,他怎样也想不到竟能再捡到她一次。
    一想起她坐在雪地里稚弱无助的样子就觉得有趣,荒郊野地里,从马车上脱难下来,居然连包袱和银两也不知道拿,只知道紧紧抱着个没有用处的手炉。
    再想,却感动于她对母亲的一片心意。
    他也想要一个人,会为自己的安危忧心,甚至会不顾一切的努力。
    他不需要她真的为他做什么,他只是想要那样一个人在身边。
    一个人独行太久,他早已习惯,并不觉孤寒,可趋近温暖是人的本能,顾婵便是那冰冷的京城里令他怀念的最后一点暖意。
    这一次,他不打算放手。
    ☆、第十章 险中求(上)
    韩拓将昨晚跟随至龙王庙的玄甲军兵分三路。
    一路跟随他前往任丘寻找气死阎王萧鹤年;一路由李武成带领去寻找顾枫,若顾枫并未回到顾家则将他领来与顾婵会合;最后一路,也是绝大部分人马则返回幽州大营待命。
    安排妥当,各自出发。
    顾婵不会骑马,即使多出了乌尔术一行人留下的马匹,仍旧得与韩拓共乘一骑。
    从走出大殿到拴着马的白桦树前,短短一段路,韩拓注意到顾婵犹豫不安地看了他好几次,每次都是檀口微启复又紧紧抿住,明显欲言又止。
    “怎么了?可是有话要同我说?”走至白蹄乌前,韩拓率先问道。
    顾婵咬着唇瓣,半晌,像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开口:“王爷,我……我不想嫁给你。”
    韩拓闻言轻笑,揉着她头顶安抚道:“好,我知道了。”
    言毕,伸臂至她腿窝,将她打横抱起送上马背。
    顾婵难以置信,对于她的拒绝韩拓就这样云淡风轻的揭过了?
    是否他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有当真打算娶她?
    亏她纠结了一个早上,不知道应不应当同他讲清楚。
    若说了,怕他恼羞成怒,将她丢弃在半路。毕竟,他们谈好的交易是互相帮助,而昨晚,她不单没帮上忙,还添了麻烦,若他毁约,也是情理之中。
    若不说,或待寻到萧鹤年后再说,又有利用之嫌。到时若承他情更多,不但更难开口,怕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顾婵放松了心情,长吁一口气,看来是她想得太多了。
    韩拓跃上马背,坐在顾婵身后,带伤的左臂揽在她身前,右手持缰,策马向东方初升的朝阳前行。
    她现在不愿意嫁给他,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韩拓也不会因为顾婵一句话就改变主意。
    要娶她,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是请元和帝下旨赐婚。
    可,现在韩拓不想这样做。
    他不想逼她,她还有两年才及笄,他有大把时间大把机会让她回心转意,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
    两日后,正月十九,顾婵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
    任丘位于河间府境内,是个县城,不大,却很繁华。
    因顾婵不清楚萧鹤年具体住处,他们进了城便先往医馆打听。
    谁知走访了城内两间医馆、三间药铺,不论是本名萧鹤年还是别号气死阎王,均无人知晓。
    这有些出人意料,尤其是顾婵,她明明记得萧鹤年亲口说过,他识得韩拓不足两年,从前都在老家任丘居住。如今这般不知出了什么差错。
    韩拓又带着她去了南北杂货行与镖局,想着这两处中人走南闯北,消息或更灵通,可结果仍然令人失望。
    眼看红日西斜,便先住进了客栈。
    河间府亦属于靖王封地范围,但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韩拓一路微服,进城使用的路引也是另备,并未亮明身份。
    他一壁安慰顾婵,一壁吩咐近卫林修带印信去县衙查找籍账。大殷的户籍政策十分完备,只要萧鹤年此人曾在任丘居住过,不论时间长短,总是能留有记录。
    翌日是补天节,传说中女娲补天拯救苍生的日子,也是人们期盼来年风调雨顺、农业丰收的节日。
    县城里大半居民务农为生,庆祝活动格外隆重。
    辰时三刻,顾婵与韩拓正在客栈二楼用早膳,忽听窗外擂鼓震天。
    开窗望去,只见客栈前庭广场上围满人群,正中摆放九面大鼓,那鼓直径足有丈许,由十六个身穿红衣的健壮青年同时敲打,鼓声淳厚苍劲,有虎啸龙吟之势,亦有万马奔腾之威。
    肩搭白麻巾的店小二以为他们是路过的游人,上前解释,这是今日庆典开始,接下来有一整天的节目,其中最精彩、万不能错过的便是女娲出巡云云。
    顾婵望眼欲穿等着林修去县衙调档查户籍的结果,根本没有心思凑热闹,韩拓用几钱碎银将热心的小二打发了以图清静。
    待到巳时,林修终于回来。
    原来任丘确实有萧鹤年此人,听县衙主薄讲,是个不大受欢迎的人物,自称是神医扁鹊后人,还行走过南洋数国拜师学艺,曾在城中医馆挂单,但他性格怪异,不通人情世故,最喜当着病患挑剔医馆中其他大夫开方看诊的错处,因而得了个“讨人嫌”的诨名,到后来甚至人人知他讨人嫌,而不知他叫萧鹤年。
    即使这般,他行事也不收敛,最后让两大医馆的主人联手赶出城去,寄居在城外十里的鹊王庙中已多年。
    得了准信儿,他们立刻启程,到了城门口,正碰上女娲出巡的队伍也要出城。按习俗,女娲要巡遍县内十数家村镇,才能保佑来年万物欣荣。
    于是,出巡的队伍、打算出城看热闹的百姓,各色车马人流皆汇集在城门前,更别提还有从各处村镇赶来等着进城的,双向交错,造成严重的拥堵。
    顾婵一行人也只能排队等侯通行。
    锣鼓喧天中,三名黑衣衙差登上城楼,高声宣布关闭城门。
    原来任丘下辖的舞阳镇半月前爆发瘟疫,已有数十人死亡。因未能及时上报封锁村庄,现已在附近各个村落造成传染。为避免造成更大影响,知府下令方圆三十里内的村庄、城镇皆需戒严。凡出现过病患的地方,皆严禁出入;暂无人患病处,则许出不许入。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节日的喜庆一扫而空,巡游队伍四散,纷纷向城内涌回,而原本只是打算进城凑趣的,这会儿为了保命,也试图涌进城内,顷刻乱作一团。
    韩拓向城门守卫问明鹊王庙与舞阳镇不在同一方向,当机立断带顾婵出了城。
    十里路不过一刻钟功夫便到,鹊王庙门前同样举办着庆典,似乎全不受影响。
    庙祝告诉他们,早在十日前,初次听闻过往行商提起瘟疫之事后,萧鹤年已动身往舞阳镇救治瘟疫患者去了。而庙内住持在今日收到各处封城的消息之后,知道事态严重,也决定派出数名懂医术的僧侣前去,午后便要出发。
    顾婵听后,静默片刻,忽向韩拓深深一福:“顾婵感激王爷一路护送,接下来我可以与诸位师傅结伴同行,无需再烦扰王爷,今日就此拜别,来日回到幽州再向王爷郑重致谢。”
    她此行目的便是萧鹤年,没有理由此时无功而返,失去娘亲的伤痛她不想再重来一次。但她不能要求韩拓等人陪她涉险,也不愿他们的亲人去品尝自己曾经感受过的痛苦。
    韩拓深深看她一眼:“治下百姓遭受重灾,本王理应前往巡视。”再向身后林修等人吩咐,“你们不必同行,再次等候即可。”
    言毕,根本不待顾婵反应,便将她抱上白蹄乌,驱马离去。
    *
    舞阳镇此时守卫森严,脸蒙布巾的卫兵非常尽责,坚决拒绝放人进镇。
    韩拓不得已出示印信,表明身份。
    靖王的到来,为萎靡近绝望的百姓们带来鼓舞,但真正能够救助他们的还是妙手回春的医者。
    萧鹤年在临时搭建的茅草医庐里看诊,还是顾婵记忆中清瘦的中年人模样,只是稍年轻一些,穿着却比那时落魄许多。
    韩拓向他道明来意,不出意外的,萧鹤年拒绝离开,即使韩拓许诺重金、并另请名医也不为所动。
    “王爷若是有心,不如想办法采摘龙涧草,以此物熬制的汤药,正可医治此次瘟疫。”
    舞阳镇依山而建,龙涧草则生长在峭壁之上,平常人根本采摘不到,镇中大夫曾是军医,习过武,身手灵活,偶尔冒险带回。正巧萧鹤年到达发现此物对症,原本已稍将疫症缓解。后来龙涧草用尽,那大夫也染上瘟疫,周身软乏无力,再也无法去采药。
    空有妙方而无药可用,众人坐困愁城,才导致疫情大面积爆发。
    “如果王爷能寻得此药,在下自是任凭王爷差遣。”
    这就是萧鹤年给出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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