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喻寒睇来一眼:“你怎知我没买?”他的睫毛很细很长,抖动起来,跟繁蝶起舞似的,有时候叶香偶就在想,怎么一个男人的睫毛也可以生得这般好看?
    她开口讲:“我瞧那老头走时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想来是心愿未果,怎么,难道这翡翠有什么瑕疵?”
    “不,倒是如他所说,是极难得的原石珍品。”裴喻寒又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只是他所出价格不实,不值得我浪费唇舌。”
    叶香偶着急:“那万一被别人买走怎么办?”
    裴喻寒唇角勾起一分弧度,又是那种似嘲非嘲,却能把女子迷得团团转的讨人嫌笑容来了:“放眼淮州,你以为有谁出的价格能比我高?”
    叶香偶瘪瘪嘴,这话他倒说的没错,裴家是富室大户,房宅田产数不尽数,专做玉石生意,更兼出海买卖,整个江南玉市几乎被裴家占了五成以上。
    裴喻寒口吻淡淡:“此人心高气傲,以为得了罕见宝贝,旁人都该趋之若鹜,我自要磨磨他的脾性。”
    叶香偶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这招叫做欲擒故纵!”看来过不了多久,这块翡翠原石便该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她笑眯眯的,厚着脸皮讲:“我还挺喜欢的,要不等雕刻成成品后,送给我吧。”
    裴喻寒突然冷下脸。
    叶香偶暗自一惊,其实她就是想借此机会扯开话题,不过显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
    果然,裴喻寒没被她糊弄过去,冷冷道:“你这次又是怎么溜出去的?”
    叶香偶耷拉着脑袋,吐出两个字:“狗洞。”
    裴喻寒蹙眉:“你这是第几次钻狗洞了?”
    叶香偶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第五次……”
    裴喻寒直截了当道:“禁足十天,每日抄书五十遍。”
    “五十遍?”上次还是二十遍呢!叶香偶瞠大眼睛,惊得脱口而出,“那个,太多了,能不能少一点?”
    裴喻寒单手支颐,微微一笑:“叶香偶,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说起来,他俩虽是远房表亲关系,但裴喻寒一向习惯叫她的名字,而不是称呼她表妹,当然叶香偶也是如此,总觉得“表哥”是个亲切的称呼,如果对着裴喻寒叫,实在是太太太别扭了!
    叶香偶觉得他就这点不好,不笑的时候冷得像坨冰,笑的时候也让人心里毛毛的,她勉强扯下嘴角,佯作莞尔,带着几分乞求讨好的意味:“写久了,手真的会疼的……”
    裴喻寒略一沉吟,居然说道:“好,那我便给你个机会。”
    “咦?”叶香偶眨眨眼,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喻寒不紧不慢地道:“我记得惠娘前些天教你了一首《采荷》,吹来给我听听。”言讫,吩咐家仆取来一支短笛。
    “……”叶香偶原本想说什么,但被裴喻寒那双极致漂亮的凤眸一扫,顿时哑口无言了,接过笛子,磨磨唧唧举到唇畔,一吸气,开始吹奏。
    这调子一起,不高不低,平稳柔缓,倒也尚可,她执的是上好的湘妃竹笛,音色玲珑清越,十分悦耳,恰若一阵盛夏凉风,拂池吻荷,碧波粼粼……如此徐徐缓缓地吹来,让人渐有入境之意,仿佛真在湖上泛舟,采莲唱晚。
    叶香偶吹着吹着,渐渐有些走神,眼珠子贼溜溜绕到裴喻寒身上,见他一边听着一边翻看手里账本,心里忍不住把他腹诽了一百八十遍,结果忘记下个音符,竟是吹漏了音,察觉裴喻寒抬头,她吓得渗出一头冷汗,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沉住气……最后总算又找回了调子,她暗暗松口气,随后想起惠娘教她吹笛子的时候,她总是显得意兴阑珊,要不捂嘴打哈欠,要不望着窗外发呆,抑或是,惠娘吹得实在太好听了,她干脆伴着笛声进入梦乡……
    所以……后面怎么吹来着?怎么吹来着?
    叶香偶一时思来复去,急得汗流浃背,不料指法一乱,音走偏斜,她顿时慌了神,紧接着下一口气吹错,笛子“撕”地一声,更好似半夜杀出只鸡叫,她开始满头大汗,补了这音忘那调,芊芊玉指忙得快要翻天,正是越急越乱,越乱越吹,好好一首《采荷》愣是叫她吹的曲里拐弯,尖声刺耳,煞有鬼哭狼嚎之意。
    就瞧裴喻寒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于是叶香偶终于……吹不下去了。
    她腆着脸笑:“让我再重新来一次好不好?”
    裴喻寒道:“五十遍。”
    她可怜巴巴地吸下鼻子:“真的再来一次就好……”
    裴喻寒道:“一百遍。”
    叶香偶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险些没跳起来,连忙摆摆手:“不来了不来了!那就五十遍吧!”
    她态度转变倒快,裴喻寒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嗤:“你学笛子有多久了?”
    叶香偶又变成蔫头耷脑的模样:“一年多了。”
    裴喻寒显得颇为费解:“叶香偶,你在我面前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么?”
    叶香偶继续低头,下巴都快着地了:“没有……”其实她也很疑惑,为什么她连个笛子都吹不好呢?不过这个答案,裴喻寒很快就告诉她了,因为裴喻寒说了——
    “你比猪还笨。”
    他骂她的时候,从来不会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字字诛心。
    至于叶香偶,则是习以为常,听时羞愧,事后忘之,也算没心没肺到一定境界。
    不过每回被裴喻寒骂,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啊,跟他这个腰缠万贯头脑精明的富家子弟来讲,她的确是笨头笨脑,一无是处。
    裴喻寒要她学女红、吹笛子、读书写字,把她当做大家闺秀一样培养,可她明明就不是那块料,她也不想成什么大家闺秀。
    她只想出去玩,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好像小时候那般,父亲带着她爬山采蘑菇,摘野果子吃。
    她出生英州,在她很小很小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娘亲就去世了,只剩下她跟父亲相依为命,其实她儿时的生活尚算充裕,父亲是位木匠,后做起棺材生意,开个棺材铺,平日雇了两名家丁打点,怎料某一晚家丁吃醉了酒,打翻灯盏,害得仓库失火,那家丁害怕,连夜逃走,父亲因赔偿无措,一病不起,足足两年,所谓祸不单行,另一家丁眼瞅家中生意惨淡,暗中卷了银钱逃走,父亲没办法,带着所剩余积,带她投奔到淮州裴家,叶香偶也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有这么一号富到流油的远房亲戚啊!
    后来父亲病重,四十而卒,而她也被裴家收留。
    那会儿裴喻寒已经是当家少主了,说实在的,叶香偶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毕竟肯收留她这个穷途末路的落魄表妹,至于裴喻寒对她的态度,八成也是觉得她可怜吧,反正裴家有的事钱,也不在乎她多吃一口饭。
    叶香偶垂头丧气地返回镜清居,翠枝一直在门口翘首张望,见她回来,忙焦急地赶上前:“表姑娘,表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叶香偶头也不抬,无精打采。
    翠枝情知一二,担心地问:“表姑娘……是、是不是又被少主……”
    叶香偶叹气,摆了摆手:“没事,还是老样子。”
    翠枝眼圈一红,快哭了出来:“表姑娘,真的不是奴婢告的密,哪料到今儿个表姑娘出去没多久,可巧大管家就来了,说少主请了贵祥和的裁缝量制新衣,叫表姑娘也过去量一套,结、结果就露馅了……”
    “我知道,事情跟你无关,怪我今天没有翻黄历。”叶香偶拍着她肩膀安慰,随后想到,“不过他们没有罚你吧?”
    翠枝天生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听主子惦记自己,眯眯着眼一笑,更像小苹果了:“没有……我就照表姑娘说的那样,是表姑娘要睡午觉,不准我进屋伺候,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叶香偶颔首,很快,又有些郁闷了,“你去帮我准备纸笔吧……”
    翠枝愕然:“少主又罚表姑娘抄书了?”
    叶香偶点头:“是啊,这回要每天五十遍。”
    翠枝张大嘴巴,似乎下一刻就要叫出来,好在控制住,转换成一脸同情加节哀的表情。
    待翠枝走后,叶香偶甫要进屋,廊下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响亮的叫声:“呆瓜!”
    ☆、第3章 [作弊]
    叶香偶循声望去,不禁气急败坏地骂道:“死拐拐,又是你这个讨厌鬼!”
    拐拐是只鹦鹉,羽毛色彩斑斓,拖着一条长尾巴,听说品种十分名贵,是裴喻寒的商贾朋友出海带回来的,天天美得像只小凤凰,见谁都趾高气昂。
    叶香偶走到拐拐面前,两手叉腰,教它念道:“叫小偶,小偶!”
    拐拐回应:“呆瓜,呆瓜。”
    “小偶,小偶。”
    “呆瓜,呆瓜。”
    叶香偶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佯作威胁:“再叫一次,我就扒光你身上的毛,让你变成秃毛鸟喔!”
    拐拐的眼睛原本也又大又圆,可跟叶香偶一比,那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彼此你瞪我我瞪你一会儿,拐拐不吭声了。
    嗯,听懂了?
    叶香偶立马喜笑颜开,继续教它:“小偶,小偶。”
    拐拐歪过脑袋,啄啄背后的毛。
    叶香偶略一思索,取来核桃仁,笑嘻嘻地在它面前晃来晃去:“想不想吃?想不想吃?”
    拐拐看到核桃仁,一下子红光满面,唰唰扑扇着大翅膀,伸着脖子要够。
    叶香偶得意洋洋地逗它:“叫‘小偶’,叫‘小偶’我就喂给你吃!”
    拐拐费劲半晌吃不着,最后急得蹦出三个字:“裴喻寒!”
    天!
    叶香偶气得快七窍生烟:“你这只笨鸟,除了‘呆瓜’跟‘裴喻寒’,还会说什么!”
    “裴喻寒!裴喻寒!”拐拐越叫越欢。
    叶香偶跟中了咒语似的,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痛,最后气愤一吼:“不理你了!”
    拐拐以前住在裴喻寒的书房里,后来叶香偶因为父亲病逝,伤心过度病了好一阵,裴喻寒便命人把拐拐拿来给她做伴。
    所以叶香偶想,怪不得拐拐这么趾高气昂呢,这就是有其主必有其鸟?大管家当初还笑呵呵地说拐拐在裴喻寒身边很闹腾,但自从住进镜清居,就变得乖巧许多,叶香偶觉得……这分明就是失落吧?毕竟人家曾是裴喻寒的爱宠,但搬到她的镜清居,是不是有种宠妃被打入冷宫的感觉?
    拐拐如今三岁了,叶香偶第一次看见它,小家伙就会说“呆瓜”跟“裴喻寒”,到现在,也依然就会说这两句。
    叶香偶觉得好奇,之前究竟是谁教拐拐说的话?她可不认为裴喻寒会神经病地教拐拐喊“呆瓜”。大概只有一人——他的长姐裴蕴诗,听说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比裴喻寒年长四岁。关于裴家的家事,叶香偶倒是略知一二,裴喻寒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相继而亡,只留下偌大家业给他们姐弟俩,别瞧裴蕴诗身为女儿身,但精明能干,处事果决,十四五岁便能独当一面,一边主理裴家家业,一边照顾裴喻寒,更是为了裴喻寒守到二十有三才出嫁,那夫家是郦州人,据说也是当地豪门巨室。
    可以说,裴喻寒是被裴蕴诗一手拉扯长大的,姐弟间感情甚笃,裴喻寒十分尊重爱戴他的这位长姐,因此,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裴蕴诗,敢对裴喻寒的爱宠教“呆瓜”两个字吧?
    晚上,叶香偶做了一个梦,周围飘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她喜欢雪,毫无理由的喜欢,好像她的前世就是一片小小的雪花,晶莹、纯洁、自由自在地飘舞、旋转、落地,再一点一点融化……
    那些雪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化成细粉碎粒,密密麻麻,漫天苍芒一片,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地看到前方,似站着一道人影……
    叶香偶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是那熟悉的床顶雕花,此刻她躺在床上,窗外已是大亮。
    她愣了愣,待神智彻底回归大脑,“蹭”地一下坐起身:“翠枝,翠枝!”
    等翠枝赶过来,她一边穿着鞋子一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翠枝答道:“快晌午了。”
    “天!”叶香偶头都大了,简直欲哭无泪,“不是让你早点叫醒我的吗!”
    翠枝没敢说她睡的跟死猪一样,根本叫不醒的,满脸无辜地道:“奴婢先前叫了好几次,可是表姑娘始终没有反应。”
    叶香偶不再多说,惦记着裴喻寒罚她抄书一事,匆匆梳洗一番,吃了几口细点,便坐在案前翻开那篇《女论语》,蘸了笔尖,挥毫如飞。
    整整一天,她连喝口水的功夫都顾不得上,屋内静得只能听到笔落的嗖嗖声,簌簌声,不久书桌一隅渐渐堆叠成小纸山堆,临近黄昏日落,终是饥肠辘辘,才肯停了笔,她手酸眼疼,仰在太师椅呼呼喘气,真是动一下都懒得动,宛如活死人一般。
    翠枝知她累了,将准备好的膳肴端来:“一下午滴水未沾,还是先歇一歇,吃些东西吧。”
    “不行不行。”叶香偶闭着眼摆摆手,心道裴喻寒实在太狠,这分明是叫她食不得咽夜不能寐嘛。可闻着那股熟悉的肉香味,她用鼻子嗅嗅,有些激动地睁开眼,“酱肉酥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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