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两座紧邻的陡峭山壁,中间插着一条窄狭小道,仅容一人通过,冷念穿过小道后,入目是一大片平坡,无数纯白的蒲公英在风里轻轻摇曳着,如银似雪,绵绵无垠,好似一直连接到天端。
    这般光景,让冷念看得呆了呆,不自觉停下脚步,那时山谷刮来一阵大风,平坡上的蒲公英瞬间凌乱地飘飞起来,就像十二月里的鹅毛大雪,密密麻麻,数之不清,席卷得漫天苍芒一片,冷念忍不住以袖掩面,眯着眼睛,迷迷蒙蒙看到前方有一道人影……
    裴喻寒就站在那里,白衣胜雪,姿秀绝尘,亦如古书传说里,踏雪乘风坠入尘世的云仙公子,让人觉得那种美丽只存在幻想中。
    裴喻寒目光牢牢锁视着她,一点一点走近,两厢相对。
    他轻声问:“喜欢这里吗?”
    冷念缓慢摊开手,几朵软绵绵的蒲公英便刮入掌心里。
    裴喻寒仿佛当她是容易受惊的小孩子,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你以前说过,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夏天看到雪,这个地方我找了好久,你看它们像不像雪?”
    那么多的蒲公英,随风低起又高飞,飘得满天满地皆是,似乎将整片山峦都覆盖成纯白色,冷念忽然有些羡慕,多希望自己此时也化成一朵小小的蒲公英,被风越吹越高,飘向远方,从此自由自在。
    “阿念……”谷风很大,撩得她衣裙飒飒作响,她本就纤瘦得厉害,如此更透出摇摇欲坠的孱弱,裴喻寒几乎不敢眨眼,唯恐一不留神,她就同那些蒲公英一样,被风吹跑了。
    “这些日子,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他眼睑下乌青浓重,显然一直以来不曾睡过一场安稳觉,日日处于锥心刺骨的折磨中,“我不能没有你,是真的不能没有你……不管你与纪攸宁当初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再追究,所以你也忘了好不好,把这些事都忘掉,把纪攸宁彻底忘掉……”
    他痴痴地凝睇她,近乎恳求:“咱们重新开始好吗?就像当初那样,你还记不记得你儿时许下的誓言?如果那个人让你在夏天看见雪,你就会嫁给对方,阿念,你、你愿意吗……”
    冷念表情傻愣愣的,在他满含期盼的注视下,终于轻轻唤了一声:“少琼……”
    裴喻寒眸光意外一亮,因为他知道,只有在他们最最恩爱的时候,她才会叫他的字,叫他“少琼”,一时间,他神色略显激动,几乎要欣喜若狂。
    冷念扬起嘴角,温柔地笑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呢。”
    “我当时要走,其实并不是去找纪攸宁,而是打算离开淮州,去到北方生活,至于这个孩子……那会儿爹爹说我一个尚未婚配的姑娘,日后带着孩子,该如何过活,可我没听爹爹的话,坚持要生下他,因为他的父亲是你,我相信你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你记不记得那天我来找你?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怀孕了,有了你的孩子。”
    裴喻寒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半晌,只道:“你胡说。”
    “你不信?”冷念莞尔一笑,“阿贞跟曹伯一直跟在我身边,现在你手上握着他们的卖身契,只要详加询问,他们肯定不敢说谎,还有纪府的杨泰……他与我爹有些旧交情,听说我要去幽州……他担心我人生地不熟,特意写了一封信笺让我交给他在幽州的亲戚……所以……你也可以去问问杨泰……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裴喻寒蓦然歇斯底里地惨叫一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鲜血正不断地从冷念口中流出,浓烈的颜色,转眼染就洁白的衣襟,她却毫无所觉,一直笑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他:“这个孩子不是纪攸宁的……而是你的……少琼……你知道吗,他是你的亲骨肉呢……可你……好、好狠的心啊……就这样亲手杀了你的孩子……杀了……咱们的孩子……”
    平日里他怕她想不开,看管得那样严格,所以她想法子唤来若眉,用当初的恩情,换来一小包砒霜,在刚刚穿过山谷的路上,她便悄自服下,听说砒霜里含有剧毒,可如今服下,她一点也不觉得痛,或许已经历经过太多太多的事,这种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眼前那张由于惊恐懊悔而扭曲到不成形的脸孔,她深深地笑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为了这个男人,她的父亲死不瞑目,为了这个男人,她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可是这个男人,先是给了她一场美梦,随后又把她打入万丈深渊,现在,她报复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彻底的解脱了……
    真好。
    真好啊。
    “裴喻寒……我再也不要爱上你……再也……不要……”
    “不——”裴喻寒紧紧的、紧紧地搂着她,似乎世上任何力量,都无法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他眼底全是泪,急迫地低下头,发了疯似的吻她,啃她的嘴,咬她的舌头,嘴里混合着她的血,拼命地纠缠、搅弄、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吃下去。
    冷念仰头倒在他怀里,只是诡异地笑。
    蒲公英依旧在飘,一群又一群,真的很像雪,她记得儿时暗暗许下的那个誓言,谁让她在夏天看见雪,她就嫁给谁,可她现在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因为夏天怎么会下雪呢?就像她与裴喻寒,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视线里的“雪花”渐渐模糊,她想到在韶州,他们堆的两个小雪人,一个叫阿念,一个阿寒,之前她一直追问他:“那个雪人到底是不是你堆的?”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眼瞅她生起气,他才赶紧把她揽入怀里:“傻瓜,不是我还能有谁?”
    为了哄她,他傻傻地给她唱起歌,又笨又难听:“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离……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离……”
    如果可以,她只愿当他堆起的那个小雪人,这样就可以与阿寒恩恩爱爱,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85章 [连载]
    孩子……
    是孩子……
    她与裴喻寒的孩子……
    山谷、大风、蒲公英、还有裴喻寒……所有画面仿佛在渐渐蒸发一般,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周围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就像是阴曹地府,她又回到了现实。
    叶香偶瞪大着眼睛,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
    纪攸宁微微一笑:“小念,你想起来了吗?”
    原来……
    这才是全部的过去……
    她想起来了,这一回,是彻彻底底地想起来了,她与裴喻寒的那段爱恨纠缠,随着尘封的记忆被释放,再次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
    她好痛苦,没有人能知道,曾经她有多么期盼这个孩子的出世,父亲的离去,裴喻寒的狠心绝情,让他成为她在这个世上的全部,可是最后却被裴喻寒亲手扼杀,她无法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所以,她给了他一场生不如死的报复。
    叶香偶流下眼泪,情不自禁按住小腹,不曾想那里曾有一个逝去的生命。
    纪攸宁爱怜地捧起她的脸,声音宛如摇曳不定的烛火,飘渺而低怪:“小念,记起所有的事后,难过吗?”
    记忆复苏,大梦已醒,叶香偶双目呆滞地注视他:“阿宁……”
    纪攸宁却幽幽一笑,掺杂着一丝诡谲之意:“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按照约定来到山神庙等你,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得腿脚都发麻了,可是始终不敢离去,因为我想着,说不定下一刻,下一刻你就会赶来了,然而直至东方鱼肚白,你也没有出现,小念,你能体会我当时心里是何等滋味吗?”
    面对她充满迷茫的眼神,纪攸宁笑着,低低吐出三个字:“是绝望。”
    “那个时候,你若肯跟我一起走,一起离开淮洲,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照顾你,甚至是这个孩子,即使他不是我亲生,我也会视如己出,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但最后,你没有来,我便清楚的明白了,你到底是放不下裴喻寒啊……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裴喻寒?为什么你会爱上他,我最好的朋友?看到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多痛?”
    “阿宁……”
    他外表明明平静柔和,可仔细看来,那眸底闪灼着狂乱而深霾的光绪,竟似入魔堕狱一般,看得叶香偶心惊肉跳。
    纪攸宁继续讲:“我抛弃一切,决定带你离开,可你却无动于衷,宁愿生下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也不肯跟我离开……所以小念,我心里好恨,一想到你会生下裴喻寒的孩子,将他抚养长大,我就无法忍受、无法忍受……”
    下一刻,他像想到什么趣事,阴怨的目光中竟混合着兴奋的亮芒:“我跟少琼自小玩到大,实在太了解他的性子,但凡遇到不开心的事,哪怕再难受、再痛苦,也是憋在心里,不肯告诉任何人,在你离去的早上,我故意派人提前送去了信笺,告诉他,我要带你走,带着你跟我的孩子一起离开淮洲……结果呢,不出所料,少琼他就疯了……就像当初,被他看到咱们拥抱在一起的画面……”
    叶香偶瞳孔剧烈凝缩:“是你……是你……”
    纪攸宁勾起嘴角,柔柔抚着她的脸,亲昵无比:“是我……小念,都是我做的呢……少琼就是这样,总是口是心非,你消失的那段日子,他找你都快找疯了,那天我让小童送信笺到裴府,离去后故意暴露出你住址的线索,他果然派人找到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饶了你的,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叶香偶失声痛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纪攸宁似乎忘记原因,仔细想了下,才重新笑起来,“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却又夺走了我最爱的女人,所以我恨他,我要亲眼看着你们相爱分离,让他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让他尝尝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叶香偶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与裴喻寒之间的种种误会与痛楚,全是因他而起。
    纪攸宁问:“小念,现在你知道真相了,是不是很恨我?”
    叶香偶怔愣着,答不出来,因为那种感觉,就好比面对着一个疯子,说不出来对他究竟是同情、是愤怒、还是怨恨。
    纪攸宁微笑:“现在,我要报复所有人,咱们死在一起,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
    叶香偶并不害怕死亡,因为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惧?只是她的心好痛,看着眼前这个似癫似疯的人,她泪流不止,沉重地闭上眼睛:“阿宁,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所认识的阿宁,总是那样温暖体贴,亲善随和,没有阴谋算计,他从来不跟我生气,会和我在茶园里乱跑,害怕毛毛虫一类的小动物,会带着我在阁楼里看月亮、数星星,还会为了给我准备生辰礼物描绘玉簪图样,熬上好几个晚上不曾合眼……”
    那段最甜美的时光,曾经一幕幕美好的画面,此刻听她讲述出来,纪攸宁竟是眼眶微润,霾色渐渐褪去:“你还记得……”
    叶香偶喉咙酸涩:“我一直都记得,从未忘记。”
    纪攸宁蓦然一震,正欲说什么,却瞧背后一根床柱被大火烧着,直朝她倒塌砸来,几乎毫不犹豫地,将她抱紧压在身下。
    “阿宁——”叶香偶看到他替自己挡下火柱,背后衣袍已是燃起火光来。
    纪攸宁仿佛明悟了什么:“小念,原来我还是舍不得你死。”
    四周浓烟滚滚,地板嗡嗡颤响,这里大概撑不了几瞬功夫,就该彻底坍塌了。
    叶香偶大叫,要他快点脱下衣袍,可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纪攸宁用尽最后的力气,抱起她奔至窗前。
    那时迎面的徐风,撩起他的长发,宛如欲乘风归去。
    某个念头涌起,叶香偶突然知晓了他的用意,惊恐地开口阻止:“阿宁……不要……不要……”
    纪攸宁深深地凝视她,将那张挚爱的容颜,烙入心魂尽处:“小念,下一世……我会再来找你……”
    叶香偶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汹涌狂落,使劲摇晃脑袋:“不要!阿宁!不要……不要……”
    看到她眸底的那份焦急,纪攸宁仿佛欣慰,又仿佛很开心一般,抱着她,纵身跃下。
    直堕、下沉……
    巨大的冲击力,令飘在半空的眼泪都碎散了,视线模糊一片。
    她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就像襁褓中小小的婴儿,风声呼啸过耳,淹没掉楼下众人一阵阵的惊呼与
    尖叫。
    落地刹那,她听到骨骼咯吱断裂的声音,有鲜血飞溅在脸上……那么热,那么烫……心像被灼成一个大窟窿……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在强烈撞击下,她终是昏迷了过去……
    ☆、第86章 [连载]
    “小念,跟我离开这里吧。”
    “咱们离开淮洲,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生活。”
    “冷念……我不会饶过你……不会饶过你的……”
    “你以为我会让你生下那个孽种?”
    “他是你的亲生骨肉……”
    “裴喻寒……我再也不要爱上你……再也……不要……”
    ……
    零零星星的片段,就像是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在脑海里飘来荡去,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成空,只有那些人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的浪涛,不断在耳畔徘徊、不断徘徊……
    下雨了吗……
    滴滴答答的声音,特别动听,落上她的睫毛、眼睛,蜿蜒滑入唇边,竟是咸咸的味道。
    叶香偶摇晃几下脑袋,终于挣扎着醒来,那一刻,她仍然以为自己是在被大火包围的汇珍阁里,可当看清,才发现原来不是,她躺在床上,是在裴府的镜清居。
    她睁眼发愣之际,一只修长的手从旁伸来,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帘,带着某种激动的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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