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你们便越发不把老身放在眼里。嫌菜肴不合口味,便擅自拆掉花园改种菜。老身一再隐忍未曾说什么,反倒成了你们编排的借口。”
    说到最后常太夫人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泛红地看着下面:“这么多人看着,老身实在看不得这一支污蔑伯府。即便老身掌家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口饭都不给。即便老身如此,府里不还有伯爷。方才夫君说妾身是毒妇,这些年妾身掌家确有不周之处,但今日您说句公道话,妾身可否有过分苛待四海他们这一房。”
    常太夫人这么一说,多数人目光聚焦在老文襄伯身上。方才他挺身护住荣氏的事还历历在目,且月前还是他发话放走庶长房,袒护之心可见一斑。如今若他证实此事,那九成以上可能是真。
    “阿荣,我……”
    罗晋脸涨得通红,虽然年过七旬,但此刻他却紧张地像个毛头小子。他已经在阿荣心口插了一把刀,虽然百草堂大火起因她至今还蒙在鼓里,但不代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两肋插刀。
    “罗晋。”
    荣氏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只有站在身旁的罗炜彤察觉出她指尖的颤动。这一刻,绵延了大半辈子的恩怨情仇,通过血缘在指尖传动,她有些明白荣氏感情。
    两人毕竟有过年少新婚燕尔时的欢乐时光,甚至留下了祖父这个儿子。不过家族的仇恨、无情地背叛犹如一把把利剑,早已将浓密的情丝割裂的支离破碎。仅存的一丝丝,缺如一柄柄尖细的利刃般残留心间,带来日夜蚀骨的痛楚。
    这几十年曾祖母究竟经历了什么,就这样面对老文襄伯时她还能如此平静。心下吃惊,罗炜彤手下却将曾祖母抓得紧些、再紧些,甚至她暗自调动内力借助手心传递些温度,希望藉此安慰曾祖母千疮百孔的心。
    “阿荣……”
    看到面色冷然的荣氏,老文襄伯心如刀割。一瞬间他甚至有股冲动,公开当年百草堂之事,让他和常氏下地狱,也算补偿这些年的亏欠。
    可当视线转移至台阶上那一大帮人时,冲动立刻化为无形。常氏身后那些人也是他的子孙,四海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即日起将启程前往西北。此时骂他的这些人,日后自会因他战功彪炳而闭嘴。
    “对不住。”
    荣氏露出轻松地笑意:“果然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罗晋,你且随意说。”
    这么多年看清罗晋为人的又何止常太夫人一个,荣氏也不是傻的,加之她不像常太夫人那般对其还深藏爱意,故而对罗晋的自私,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今日前来,她就没打算罗晋能帮忙。方才情急之下他骂常氏两句毒妇,已经出乎她意料之外。可以说这两句已经够本,这会她倒是盼着他颠倒黑白。毕竟若是他支支吾吾心生不忍,多数人指不定会想怀疑他隐瞒什么,进而相信常氏那番漏洞百出的说辞。
    面露嘲讽她轻嗤道:“别在这装模作样,也别指望我会接受你这些小恩小惠。鸦有反哺之谊,羊有跪乳之恩,罗晋,你当真连畜生都不如。”
    本来心存不忍的罗晋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陡然变了脸色,阿荣是在影射什么,难不成她知晓当年百草堂出事有他的手笔?
    而荣氏适时露出仇恨的眼神,正是这抹眼神,如报恩寺晨钟般敲在罗晋心头,一时间震得他几乎内伤。阿荣当真知道了,所以她恨他。
    若是今日为其开脱,过后不仅常氏,连他都会成为报复对象。想着伯府内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再想着幼时苦日子。他受了那么多苦才有今日地位,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荣家覆灭也不能全怪他,凭什么他要牺牲伯府一大家子来成全荣氏。
    一瞬间他坚定了信心,登上台阶站在常太夫人跟前,面带愧疚地看着她:“这些年掌家辛苦你了。”
    即便知晓这是虚情假意,常氏还是几乎溺毙在他的温柔里:“妾身终究有不周之处,委屈了荣姐姐。”
    原来常氏还有柔软的一面,罗晋大为感动,两双满是老年斑的手交握:“人非圣贤,英明如太祖都曾下过罪己诏,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
    说完他看向下面:“荣氏,虽然这些年夫人对你百般容忍,但如今事关伯府名声,却是不能再退。今日当着金陵城所有人的面,本伯爷作证,夫人未曾在吃穿上苛责你。嫡庶本就有别,此乃祖宗家法,你若硬是因庶支一应用度比不得嫡支而心怀怨恨,出言辱没夫人名声,那伯府也只能请应天府主持公道。”
    毕竟是文人出身,老文襄伯一番装模作样,还是很像那么回事。
    听着四周逐渐偏移的议论声,罗炜彤暗自着急。都怪那凉国公世子,好巧不巧恰好抓走伯府散布流言之人。他们倒可以临时伪造一个,但常太夫人也不是傻的,不抓到真凭实据她定会百般抵赖。
    |“娇娇莫急。”
    徐氏走到祖孙俩旁边,低声安慰女儿同时,与荣氏对个眼色。后者找到常太夫人背后服侍的丫鬟,四目相对间她不经意地点点头,手朝下做出个奇怪的动作。
    那丫鬟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面露哀色张开嘴,还没等出声,本来议论纷纷的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
    “这边竟如此热闹,本世子也来凑趣。”
    听到熟悉的声音,罗炜彤确是一个头两个大。传言中的另一人,安昌侯世子竟然在这时候出现,他是嫌事情还不够大?
    “罗小姐有礼,那日秦淮河畔,小姐仁慈及时命丫鬟救下醉酒几乎跌入河里的本世子,并出言告知要多与人为善。本世子向来言而有信,既然承了你的情,便日行一善。”
    边说他边自后面拉出一人,那人脚步虚浮,走路几乎不稳,一看便是受了重伤,不过单看脸上他却是安然无恙。
    见到此人罗炜彤眯起眼,荣氏也忙朝丫鬟打个暂停手势。祖孙俩皆认出来,这便是进城时被应天府捉去的证人。
    第54章 提分家
    安昌侯世子竟然会帮忙?
    什么与人为善、言而有信,这两点中但凡他能做到哪怕一点,不,半点也可以,就断不会成为金陵城内臭名昭著的第一纨绔!
    看他提着个跟自己一副德性,走路歪歪扭扭神色萎靡的男人走过来时,多数人寻思着,嘴上说着帮忙,他实则拉来一丘之貉添乱吧!
    不止围观众人这般想,眼见老伯爷关键时刻作出抉择,他们再次毫无悬念地稳压庶长房一头的文襄伯府众人也不无幸灾乐祸地想。
    尤其是罗薇蓉,一方面她庆幸与德音合作,对方绝对是一强大助力。但另一方面,沦落到同教司坊舞女为伍,又让她倍感屈辱。
    如果不是三妹妹,她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越想越觉得是这回事,一瞬间罗薇蓉完全忘记,她是被常太夫人卖进三王府,且心甘情愿地去不顾礼仪去引诱他。
    她只记得,是罗炜彤一次又一次地让她下不来台,把她逼到进退维谷境地。
    如今在伯府门前,且恰逢安昌侯世子找来,又是这么一个时机她便是说再难听也不会有人多责怪,过后反倒会被曾祖母夸赞。
    天时地利人和,不开口当真对不起自己。
    察觉到孙女的蠢蠢欲动,伯夫人秦氏忙去拉她。这些年她在府内做低伏小,锻炼出了野兽般的直觉。虽然目前庶长房不占上风,可她还是本能地觉得台阶下那几个人很危险。
    “薇蓉!”
    着急之下她小声叫着,过度苍老的脸上,额间皱纹几乎要摞成小山。
    罗薇蓉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很快便被愤恨压下去。甩开大秦氏手,临迈步前她笃定地说道:“祖母放心,我心中有数。”
    可你就不是个有数的孩子,秦氏听完心下更着急。当初太夫人提议薇蓉入三王府为侍妾,她就想着即便不做这伯夫人,也要把亲孙女救出火坑。可谁料就在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时,这孩子却改了主意,甚至早早地将身子交出去。木已成舟,她若再横加干涉,那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嫡亲的孙女入家庙,故而她才放手。
    眼看孙女一步步走下台阶,亲自迈入下面那处深渊,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丝毫无能为力。一股极为难受的不甘在心底升腾,如若不是太夫人多年积威,她也不至于毫无话语权,以至于如今连嫡亲孙女都不听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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