聃亏朝裴渊的房间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我早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果真是吧!”
    易姜不理会他的絮叨,出门登车走了。
    聃亏又将柱子上拴着的肥鹰解了下来,带着它在院子里转悠了两圈,听到远处少鸠在跟裴渊没好气的对吼,不禁好笑。
    过了片刻,他将肥鹰送回了窝里,去屋中取了长剑,换了身衣裳,牵着马出了后门。
    今年的夏天到了尾巴反而更加闷热,他避开日头,专挑阴凉的树荫前行,从城中弯弯曲曲的小巷岔道穿过,最后在高高的院墙前停下。将马随手拴在树上,他走到那扇厚重的大门前拍了拍。
    没人给他开门,聃亏觉得奇怪,从没这样过。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以他的身高和身手,要翻个墙容易的很。
    轻轻松松翻过墙头进了院子,穿过花木扶疏的园子,踏上回廊,前面不远便是书房。
    迎面忽然撞上童子,那小小的身影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直直地朝他冲了过来,一把扯住他衣袖就将他往回推:“你怎么来了!后门不是特地没留人吗?谁给你开的门?”他稚嫩的脸上全是慌张,“快走快走,今日不能来,相国不能见你!”
    “为何?”聃亏皱眉,脚下一扎步,纹丝不动:“我有紧急的事要告诉公……公西先生,你不要阻拦。”
    “都说了叫你现在不要来,有人在这里!”童子一边小声说一边回头张望,手中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他,急的汗都出来了。
    聃亏顺着他的视线朝书房看了一眼:“到底什么人在这里?”
    有人迎着他的视线自那扇门中缓缓走出,宽大的男装,一丝不苟的发髻,面白唇朱,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我吧。”
    聃亏呆若木鸡,脚下似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姑、姑娘……你不是去……”
    “去见魏无忌了?那是骗你的。”
    公西吾自易姜背后走出,抿着唇看了一眼聃亏,神情说不出的冷峻。
    易姜的视线从聃亏身上慢慢转移到公西吾身上:“你们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发觉的吗?”
    公西吾没做声,聃亏却下意识地接了句:“何时?”
    易姜笑了笑,看起来却有点古怪:“我忽然又不想回答了,因为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她忽然朝聃亏走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聃亏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聃亏,是我哪里对不住你吗?”
    他垂着头不吭声。
    “是我哪里对不住你吗?”她又问一遍,语调已经有了变化。
    聃亏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眶竟有些泛红,转头避开她视线:“姑娘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
    “那为什么要背叛我?”易姜将手缩回衣袖,免得被发现它在气得颤抖。
    就在几天前她还计划着是不是该还聃亏自由,因为他说过是为了报答鬼谷子恩情才侍奉她三年,这三年也快期满了,她还觉得束缚了他那么久心有愧疚,没想到却被他狠狠捅了一刀。
    “说啊,为什么背叛我!”
    聃亏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目光一脸坦荡:“这算不上背叛,因为我本就不是你的随从,我当初入云梦山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报恩。”
    易姜错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的主人原本就是公西先生。”
    “聃亏。”公西吾忽然开口,朝他递了个眼神。
    聃亏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易姜站在原地,却仿佛身在冰窖,转头看向公西吾,他已回了书房。
    她快步走回书房,重重甩上门。
    公西吾背对她站在窗边,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声关门的巨响。
    “师兄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那要看师妹想要知道哪些了。”
    “好,那就先说说你为何要将聃亏安插在我身边?”
    “观察你罢了。聃亏是真心真意保护你的,除我之外,他对你一直很忠诚。”
    “……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他接你出狱开始。”
    易姜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我刚出狱时你就开始盯着我了?”
    这怎么可能?他不可能那么早就知道自己的变化,在那之前聃亏也没有见过她。
    “不,更早。牢里本来就有我的眼线,我安排他们在那里照料你,因为你当时体弱多病,我不能让你有事。”
    易姜恍然记起刚来大牢时的确感觉到狱卒们对她态度不错,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这未免太可怕了,她从刚到这个世界就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公西吾接着道:“大约在你出狱前两个月,他们忽然通知我,你有了很大的变化。”
    她觉得嘴唇发干:“变化……有多大?”
    “大到判若两人。”公西吾转过身,看着她的双眼:“人人都以为顶着鬼谷弟子名号下山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何况还是年纪那么小的一个少女,必然是深藏不漏的,甚至连聃亏都不清楚你的本事,但只有我知道,以前的你根本一无是处。”
    “……”易姜在他的眼神里退后一步,背抵着堆满了竹简的木架。
    聃亏告诉她桓泽是鬼谷子徒弟,是平原君府上最高等的门客,她便理所应当的认为桓泽必然是聪明绝顶的,孤傲清高,睥睨众生,天才一般的少女,甚至一直拼了命地在追赶她的影子,没想到最后发现她竟然与自己想象的截然相反。
    从一开始她就走错了路。
    公西吾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蹙着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明显的不解:“你与以前差别太大了,无论是谈吐还是性情,我总觉得你与以前的你仿佛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
    “所以……”易姜的声音有点嘶哑,抬手按了按喉咙才接着道:“所以你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就是为了找到我变化的原因?”
    “也不全是,我更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每一次你做出应对,我都觉得出乎预料,就像今日被你发现聃亏一样。现在的你就像一本深奥的古籍,每翻一页都让人惊奇,并且看不透结尾。”
    “……”易姜一手扶着额头,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从最初她就在他的掌控中,从没离开过他的视线。这么久以来身边竟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像个玩偶一样被他提着,还以为自己和他处在了同等的位置。
    公西吾蹙眉:“你怎么了?”
    她仰起头看他:“你将我握在手心里,看着我慢慢挣扎,甚至放任我成为你的对手,觉得有趣吗?”
    公西吾眸光微动,不发一言。
    “嗬,你口口声声说比起以前的我,更喜欢现在的我,我还以为是你回心转意了,恐怕只是为了让我放下对你的防备吧?这段时间你这般接近我,只怕也是为了你的计划吧,是不是和秦国有关?”
    他忽然开口:“不至于。”
    “不至于?”易姜几乎要笑出眼泪来:“哪里不至于?”
    公西吾神色无波:“我的确喜欢现在的你,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一直很讨厌你。”
    易姜一愣。他的语调毫无变化,即使说着讨厌她,也丝毫没有情绪上的起伏,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事实。
    “我说要娶你也是实话,若是成婚,除你之外,我想不到我还想娶谁。”
    “可是你从未有过成婚打算不是吗?”易姜盯着他的双眼,那双眼睛太深邃,从初见时她就觉得分外迷人,甚至都不敢多看,现在才发现里面都是沉沉的幽深,“你根本没想过我们的未来,所以才会毫不在乎地说出喜欢这个词,对你而言,这份喜欢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分毫不及你的计谋和安排。”
    公西吾抿唇不言。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的关注根本和情爱无关。我一早就该想到的,是我不愿承认罢了。”她揪了揪衣摆,退开几步,朝门口走去。
    公西吾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此时你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些?世人说女子常为情所累,我不希望你也成为这样的女子,你既有智谋,就不该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易姜扭头看着他:“公西吾,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皱了皱眉。
    易姜狠狠甩开他的手臂,转身出了门。
    天气沉闷,乌云盖过了日头,眼看就要下雨。
    易姜走出上卿府,过来引她登车的人成了东郭淮。
    她扶着车辕正要登车,他在旁小声道:“主公,王宫传来消息,太后薨了。”
    易姜脚下忽然脱力,险些摔倒,多亏东郭淮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隐忍了许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顷刻间浇了她一头一脸。她抹了把脸,好得很,终于连最后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也失去了……
    少鸠已经在亚卿府里卯足了劲,就等着易姜回来和她大吵一番。哪知没有等到她回来,反倒等到了赵王宫里的人,甚至还有个佩剑服甲的武官。
    “亚卿何在?”
    少鸠对着他刚正的脸呐呐摇头。
    雨水一阵狂浇,但那些人很有耐心,就在廊下站着等。直到天快黑,易姜回来了,身上被浇了个透,沉着脸半分没有与人交流的意思。
    少鸠快步迎上去,一看她这模样,张了张嘴,压在唇边的话始终还是没说出来。
    东郭淮扯了她一把,小声道:“快去放了裴渊吧,主公说没他的事了。”
    少鸠一肚子疑问,但也顾不上了,赶紧跑去找裴渊。
    “亚卿留步。”武官自廊下走出,挡在正要入厅的易姜跟前:“王上传话,有人密告亚卿与秦人勾结,可有此事?”
    易姜抬眼看他:“说我与秦人勾结?不会还说从我府上搜出了秦国箭簇吧?”
    武官愣了一下,随即冷脸:“亚卿既然知道,就不用下官多言了。”
    “哼,好棋。王上居然会相信,他也不想想,若我真与秦人勾结,当初何必费心联合齐魏结盟。”
    武官无言以对。
    易姜看他一眼:“我刚回府,要入宫认罪也得等我换身衣裳吧?”
    武官视线在她湿透的衣裳上扫了一眼,又连忙移开视线,抬手做请。
    易姜大步朝房间走,没走几步,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身体还是不够好。
    醒过来的时候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
    房间里点上了灯,烛火朦胧缥缈。她抬手捂了捂额头,果然滚烫。
    口干舌燥,想爬起来喝口水,刚坐起身,却发现榻边坐着个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这样已经多久了。
    “要喝水么?”他终于动了,起身去倒了盏茶过来给她。
    “有劳堂堂齐相伺候,真是罪过。”易姜伸手接过,仰头喝得一干二净,又递给他:“麻烦再倒一盏来。”
    公西吾二话不说接了过去,又舀了一盏茶过来给她,在她喝完后还问了句:“还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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