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田问:“香香,这些日子在王府,你过得好吗?”
    香香微怔,说:“爹,我很好。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像不好的样子吗?”
    郭田点头,说:“那就好。我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当初不让你入府,就是怕你不习惯深宅大院的生活。如今见我儿这般,倒又庆幸当初了。若是真让你跟了……”
    眼见他又要提起马敬山,郭陈氏赶紧说:“老头子!”
    如今香香是王爷妾室,名节何等重要?再提前事可是不妥了。郭田也回过神来,复又笑道:“看看爹,真是高兴到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香香说:“本也没什么,也值当娘这样小心。”
    郭陈氏说:“你已嫁作他人妇,又是这样的门第,更需事事小心谨慎。免得落人话柄。”
    香香往她碗里挟菜:“知道了,女儿亲自做的菜,还堵不住您的嘴啊……”
    一家人吃完饭,陶意之已经让下人把采买的东西全都归置好了。时间还早,慕容厉也没这么早睡觉的。他问香香:“出去走走?”
    香香第一次轻声说:“王爷,我累了。”
    慕容厉浓眉一挑,就要发怒——老子要带你走走,你竟然敢说累了?!但一想,觉得自己先前说的话还是有点效果。而且她本来这些日子身子就不好,舟车劳顿,回到家更是各种折腾,似乎累了也说得通。他就说:“那睡吧。”
    香香说:“王爷若有游兴,爹爹对这一带也是极熟的……”
    话未落,慕容厉就说:“闭嘴!”
    谁要跟你爹夜游,哼!!
    他跟着香香进了房间,香香也是一番梳洗。慕容厉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粉色的流苏。床是有点小了,他这样高大的身量,躺在上面几乎就占满了整个床铺。嗯,一伸腿就能踢到床尾的雕花了。
    香香洗完澡出来,见慕容厉躺在跟自己一般大小的牙床上,也觉十分可乐。她脱鞋上床,整个人就窝进了他怀里。慕容厉抱着她,香香确实是累极了,怕他胡来,忙就装睡。
    慕容厉冷哼,就你这点把戏,能骗老子?
    想是这样想,也不戳破,就盯着她看。香香慢慢地真的睡着了,呼吸渐渐沉重。慕容厉继续望着帐顶的流苏,心说这样抱着你,总不至于再作噩梦了吧?
    无论死成什么样,都不过一具尸体罢了。有啥可怕啊吓成这样!转而又摸摸她的小手,觉得,嗯,手脚这么小,胆子小点,也正常吧。
    香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太阳都升过窗棂了。慕容厉早就起床,练了一趟武,随后去了趟馆驿,据说是跟陶意之他们去觅海东青了。
    香香第一次觉得自己睡饱了。郭陈氏进来,笑着说:“都已经为人母了,还这样贪睡。”
    香香抱着她的脖子撒娇:“我的女儿也贪睡,娘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贪睡一会儿?”
    郭陈氏笑容明艳:“快起来了,洗把脸,你姐姐和弟弟都回来了。”
    香香倒是赶紧洗了脸,还没出去就听见外面说笑的声音。
    姐弟三人见面,自有一番悲喜交加。郭蓉蓉给香香带了富贵锁,又做了好多小衣服。香香笑:“哪里就能穿得了这么多了!”
    郭蓉蓉说:“做不做是我的心意,穿不穿不是我该管的。可惜没带回来,我这作姨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
    郭阳是开心了:“大姐、二姐!我跟师父学了好几招功夫,我练给你们看!”说罢,果是到了庭院里,有模有样地打了几趟拳。郭蓉蓉说:“看这样子,我们家是要出个武举人呢!”
    郭阳说:“等我学好功夫,再长大点,我去王爷帐下当兵!”
    这回知道要叫王爷,不能叫姐夫了。为这没少被郭田修理。
    香香微怔,说:“小孩子胡说,那刀来箭往的,是可以说笑的?你是我们郭家单传独苗,大燕律例,单传可不用服兵、劳役!”
    郭阳立刻就不干了:“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是理所当然的。能因为凶险就不去吗?我才不是胆小鬼呢!”
    香香还要说什么,郭蓉蓉说:“就你这小鸡仔似的,还保家卫国呢!赶紧过来洗手吃饭!”
    郭阳立刻欢呼一声,过来吃饭。香香叹了一口气,真的……要去从军吗?去他帐下?
    吃过早饭,郭阳说起县城里新开的戏班子。慕容厉还没有回来,他们得了海东青,八成是要出去打猎的。一时半会回不来。郭蓉蓉就说:“闷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不如我们去听戏吧?”
    香香倒是想去,郭陈氏说:“都是妇道人家,出去听什么戏!真要听戏,叫人到家里来唱,也免得旁人说嘴。”
    郭阳闹道:“带到家里,也要人家有空。今儿个肯定来不了了!”
    香香见两人俱有兴致,便说:“只是听听戏,原也没什么。”
    郭陈氏见三个儿女都想去,便道:“让你们爹陪你们一块去。可不许到处乱跑!”
    郭阳欢呼一声,郭蓉蓉与香香相视一笑,姐妹俩携手出门。外面春光正好,桃花隐隐含苞,大地流金。
    郭田知道女儿现在身份不比以前了,直接就在戏园子里包了个二楼的雅间看台。香香坐下,视线正对着戏台。还未开场,郭田去要了茶水果品,让儿女在这儿等着。又叮嘱郭阳照顾好两个姐姐。
    香香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禁左右张望,十分好奇。正看着,突见一楼大堂里有一道视线直接看过来。香香一惊,待凝视看过去,才发现是于庆。
    于庆身边站着个女人,应该就是他去年娶的徐家姑娘。那目光直愣愣的,香香有些尴尬不悦,避了进去。
    于庆怔怔地失神。那一天香香穿了一件滚雪细纱的曳地望仙裙,外面披着莲青色风氅,头梳百合髻。珠钗斜插,耳畔戴了金镶东珠的滴珠耳环,王府的东西,样样都是专门订做。每一件都打着巽王府的印记,不便宜。
    于庆从下往上看,有一种高山仰止的错觉。身边的徐家姑娘,立时分文不值了。
    ☆、第54章 天壤
    第五十四章:天壤
    于庆这种男人,东西放在手边,唾手可得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稀罕。当初香香跟他青梅竹梅,可谓是两小无猜。虽然郭田家教严,两个人并不敢有什么逾礼之举,但是他知道这个姑娘以后长大了就是自己的。
    是以虽然老听人谈论香香漂亮、贤惠,却也并不觉得有多珍贵。后来香香被土匪掳走了,他虽然难过,却也没有那种日夜悬心的挂念。后来香香回来,他骨子里还是觉得这个人就是自己的。老郭家一时半会儿子想不开,到最后还是只能来求他。
    得知香香许了马敬山,他还跑到马敬山跟前说了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一时气不平,却也只是觉得——看,不嫁给我,你就只能嫁给这种男人,做个继室填房。孩子都是别人的。何必跟我赌这种气。
    再说了,你清白都毁了,我虽然娶个正妻,还愿纳你为妾。从此顶着他人的闲言碎语过日子,这难道还不是对你的好?
    是以虽然事情屡出波折,但他仍始终认为香香只是在跟他赌气,不过是他不要的东西。哪天他愿意,只要说几句好听的,随时还能捡回来。
    直到慕容厉出现,他发现这个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一下子变得有点陌生。开始听说王爷要纳香香为妾,他就存着那种冷笑的心思——你以为人家真能看上你?这时候是看着风光,过几日被赶回家来,看你还不得来求老子!到那时候……
    眼前早已出现香香被赶出王府,落魄地回到郭家。郭田上门,双膝跪地,哀求他收留自己的女儿,郭香香望着他,双眼泪水直流,哀哀地喊:“于庆哥哥,之前是香香猪油蒙了心,才看不清你对我的真情真意。如今香香明白了,愿意为你作牛作马……”
    每次作这样的梦,结尾都会梦到她那嫩葱般的小手,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最后无一例外都演变成一场春|梦。
    可是事情似乎并没有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香香嫁到王府之后,郭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先是马敬山去往晋阳城做生意的时候,受郭田所托,给带了好些东西过去。
    马敬山是个实诚人,回来之后将王府的威严气派大大描绘了一通。令支县这样的偏远小县,最气派的也不过就是州府官员、几个乡绅的住宅了。然则这些同王府比较起来,又算得什么?
    他这一样一说,诸人对郭家更是艳羡不已。
    他明里也奉承,暗里却一直冷眼旁观着。家里于家老太太也是各种小娼妇、破鞋地骂。一方面却还是不敢得罪郭家,每每派他送些东西给郭田。郭田总是不卑不亢地退回去,于庆心里更是窝着火。
    没过多久,晋阳城就传来香香有孕,去宫里养胎的消息。他更是气结难平。后来郭陈氏去王府照顾,人家王府派人来接的时候,那马车、阵仗,他不看也挡不住到处有人说,真是听得一肚子火。这人就是这么奇怪,他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并不是盼着香香被人一刀杀死。总还是想着她落魄回来,眼看着自己与徐家姑娘过得如何称心如意。
    再之后就听说慕容厉与慕容博逃离晋阳城的事,这会子他可是打了鸡血,心想你身为一个逆王妾室,这回还不落得衣食无着的下场?王爷,切,失去爵位权势,王爷有屁用!
    还不如老子这个平头百姓安稳呢!
    正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在哪个雨夜,香香一身湿透,哭着敲响他们家大门呢。这回梦的内容变了——你要敢回来,老子就把你当钦犯交给衙门!
    哼,只是在你被抓走的时候,老子自然还得当面数落你一通。你个不贞不洁的女人,一心只知道攀附权贵,现在知道来求老子了?牢里后悔去吧!
    然而香香没有来,郭家虽然不如以前的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但是也没有落败的模样——慕容厉只要没死,谁敢动郭家?
    一直又等了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晋阳城里又传来康王、巽王回宫,复又风平浪静的消息。于庆还在嘀咕,之前不是说谋反吗?说放下就放下了?这皇帝老儿,也太儿戏了吧?
    直到这次香香回来探亲,于庆突然发现,自己想象中的香香跟眼前的香香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印象中的香香,还是当年豆腐坊荆衣布裙的豆腐美人。虽然清灵秀丽,但容易亲近。
    而现在的香香,锦衣华服、珠围翠绕,她的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那种气质,竟然让他有了一种近乎恼羞成怒的自惭形秽!
    以前的她,就是个小女孩。整天在豆腐坊帮忙,为着两个大钱一碗的豆腐脑好脾气地应对每一个客人。那时候于庆觉得自己娶这个女孩,虽然是满意,但算起来也是自己门庭更高。他在她面前,无形中一直有种优越感。虽然爱护,却也有种以自己为主导的感觉。
    而现在的香香,举止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就比如她会很自然地对她的丫头说:“碧珠,把我为母亲绣的衣裳拿过来。”
    于庆愤怒地发现,她成了那种传说中举止优雅、娴静端庄的贵妇。这个认知像野兽一样撕裂着他的心,那个豆腐坊里跑堂传菜、熬煮酱料的豆腐女,去哪儿了?!
    那个会为他擦汗,为他所赠的一朵绢花而喜悦羞赧的郭香香去哪儿了?!
    那个他从小青梅竹马,自以为伸手就能摘得的女孩去哪了?
    他还在作着她归来痛悔哀求的梦,可是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她变成了如今这样做作虚荣、珠光宝气的女人!!
    什么飞上枝头作凤凰?她跟那个王爷有什么感情?能抵得过自幼的两小无猜?
    他抬头,又看了一眼看台上的香香,发现香香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前面的戏台。郭田出去叫了果品,戏园子里的老板亲自给送了过来。又听说香香也在,精神头都来了,说什么也要求香香亲点第一出戏。
    香香对戏其实知道得不多,以前虽然偶尔也去看,但是毕竟是小户人家,也就看个热闹。现在她还是照着戏园老板递过来的戏单,才点了一出四郎探母。
    没多久,戏台上锣鼓铿锵。戏子踩着鼓点儿上场。香香喝了一口茶,转头跟郭蓉蓉说笑。郭蓉蓉往台下一看,突然说:“下面那个,是于家小子吧?”
    香香嗯了一声,笑意也淡了。郭蓉蓉怒道:“爹爹,你看下面那个于家小子,就这么直不愣登地盯着香香看!他也真有这个脸!”
    郭田看了一眼,也是怒。但到底年纪大些,老成,说:“别理他。”香香反正呆个几天就回王府了。现在跟他闹将起来,传到他人耳朵里更不知道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之前本就是有婚约的,前情旧账再翻出来,难堪的到底还是自家女儿。
    有时候对的不一定就会被维护,有人艳羡自然有人嫉妒。他是无所谓,但自己女儿不能再被这些莫须有的人和事牵累。
    台上戏子唱到某一处,台下哄然叫好。各种打赏的物什都扔到台上。碧珠和向晚站在外面伺候,毕竟人家家人难得一聚,站在人面前郭田等人也不自在。
    香香笑着说:“唱得不错吧,比前年那个好。”
    郭蓉蓉说:“嗓子更亮些,妹妹现在是贵人了,要不要也打赏些什么?”
    香香对向晚说:“向晚,你看看咱们带了些什么东西,打赏一点吧。”
    向晚答应一声,夫人说赏,那不能小气,她随手就往台上抛了一锭金子。全场皆静,这一大锭金子,成色十足,看个头不下五十两。按一两黄金可兑十两白银,这五十两黄金,可就是五百两银子!!
    香香根本没看赏的是什么,戏台上的人却都红了眼了——五百两银子啊!这豪门贵妇,随随便便就让个丫头扔上戏台了!
    戏园子老板忙又亲自过来,还笑嘻嘻地试探着问:“香夫人,可要见见旦角?”其实是暗里试探,那时候戏园子本就乱,遇到大主顾,小生、旦角出来陪陪酒也不是没有的事。这一下子往上扔五百两,老板也吃不准夫人是不是有这个意思。
    只是毕竟是王府的妾,不好直说,就委婉地提了一下旦角,没敢说小生。香香不知道,死也没往这方面想过啊!!
    她就说:“能够请过来坐坐吗?我看唱得挺好!”
    老板自以为心领神会,将小生、旦角都请过来,跟香香说了一番话。自然是谢谢打赏之意。再者,令支县飞出去一只金凤凰,那可是全县闻名的事儿。老听人说起这位昔日的豆腐西施是如何美貌动人,如今有缘一见,这些戏子们也都是好奇的。不免三不四时拿眼角直瞟香香。
    这有男有女的,郭田一看不成样子,也没让他们坐,说了几句就客气地将人请走了。然后训香香:“王府虽然家大业大,但你身为妾室,也要恪守本分!一个人无论身居何等富贵门庭,也不能胡乱挥霍,不识柴米之贵!”
    香香一怔,再一问,这才知道向晚打赏了五十两金子的事。登时也是颇为不安,郭田见了,反倒是安慰了几句,只说日后万不可如此。
    那于庆在一楼,眼见得二楼人家父女、姐弟说笑,全不把他看在眼里,真是又羞又恼。恨得直磨牙,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置气!当年郭田看见自己,那可是左一个贤侄,右一个贤侄叫得很顺口的啊!
    再说那个郭阳,毛都没长齐,也能到县衙里跟着团练教头学功夫了!以前他见到自己,一口一个于庆哥,叫得比亲哥哥还亲。现在看见可是眼高于顶,理也不理了。人在气头上,大多时候只恨他人过,不思自己非。他自动无视了自己的退亲,自动无视了当年自己家里遭匪时,于老爷子下落不明,郭田一边收留他在家,一边满县城跑断了腿一样替他寻找他爹。
    也忘记了当时于家钱财被土匪洗劫一空,于老爷子下落不明,无数媒人上门劝郭田退掉这门亲事,将香香另许人家,而郭田却称旧谊难舍,岂因贫富论交情的事。
    他只觉得一口气咽不下,但又无可奈何!先前他还觉得自己现在家境好了,自己努力拾掇了于老爷子先前的产业,将生意慢慢做得又有了些起色。一年千八两银子是稳稳地跑不掉了。这个收入,在令支县无论如何也称得上一个富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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