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桌上两只针管,其中利多卡因那支药满满的,连针帽都没摘,显然没动过。而另外一支醒目的标注了“肾上腺素”,原本只是用来微量滴加在利多卡因中配合使用的药剂,此时却空空如也。于是她立刻拿着这个空针管去问邱心婷。后来被沈蔓莉用补签同意书的事岔开,但她还是留了个心,将那管满的利多卡因,和这管空的肾上腺素,悄悄的藏了起来,为自己留个后路。
    第二天上班得知张先生的死讯,钱护士纠结了一整天,到下午,就被沈蔓莉找上门来,两人一个跑一个追,上到了天台,于是成为了下班时分、众人围观的一幕。
    医院的天台是个敏感区域,虽然江城口院因为并非直接跟生命挂钩的学科,没加围栏,但还是放了监控摄像头。
    沈蔓莉并不知道,她跟钱护士的举动和对话,已经实时传到了楼下的控制中心——
    她朝钱护士步步紧逼,“医疗垃圾处理原则你知道吗?用过的注射器都是要统一回收的,怎么能让你私自藏匿?”
    钱护士冷笑,“我要不藏起来,你就会把脏水往我身上泼了吧?”
    “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整我家婷婷,你就是看她不顺眼——”
    “你别信口雌黄!是我把肾上腺素打在她的病人身上吗?”
    “就算你没打,但你绝对误导了!你以为我没当过护士?那两个针管是一样的,天知道你会不会故意贴错标签害人。”
    钱护士情急之下掏出那两个针管,一空一满,“那我们去鉴定啊,明明是这管空的贴的肾上腺素标志,那管满的利多卡因上面连胶水痕迹都没有!正常人但凡看上一眼,怎么可能弄错?”
    见到这两个针管,沈蔓莉眼睛一亮,就想上来抢。
    钱护士小心的避开了,“下面有那么多人,你以为还能瞒得过?”
    沈蔓莉狂怒,“你以为你是谁?四十好几还没当上护士长的渣渣,敢这样跟我说话?!”
    钱护士反而淡定了,“是啊,我是不如你——二十多岁就勾搭上有妇之夫,一路钻营,仗着副院长太太的身份给人穿小鞋。”
    沈蔓莉冷笑,“我就说嘛,你一开始就看不顺眼婷婷——怎么,因为你是冯医生的跟班、来给她打抱不平,还是因为你也喜欢邱思明啊?”
    钱护士荒谬的笑道,“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贱,专拣别人啃过的馍来吃?邱思明哪里配得上冯医生,也就配配你这样的罢了。”
    沈蔓莉怒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家不怀好意,你以为藏住这两支针管就能怎样?我不会让你阴谋得逞的——”说话间,她将钱护士逼到了天台角落,抓着她的手臂,因为她身材丰腴,倒比瘦小的钱护士占据优势。
    这时,院方和警方的代表都已经暗暗上了天台,出现在通道。
    院方代表以前受过沈蔓莉的好处,这会儿忍住尴尬提醒她,“沈姐,你就少说几句吧——上面的摄像机有声频的,你们刚刚说的……都已经传到楼下控制中心了!”
    沈蔓莉闻言,脸色苍白,两眼一黑。
    她跟钱护士的对话居然传出去了?
    完了,她都说了些什么啊——
    这时,邱思明也上来了,一张老脸恨不得窘死,却还不得不劝阻老婆,“蔓莉,你不要再说了,也不要再逼钱护士——”
    跟着上来的还有涕泪纵横的邱心婷。
    她得知老妈上了天台,接到老爸十二道金牌,不得不匆匆赶来。想不到老妈居然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妈,我错了,你不要——”
    “你错了?”沈蔓莉看了女儿一眼,几欲疯狂,“你哪里错了?不,你没有错,是钱护士的错,那管药不是你误打进去的,是钱护士故意害你!”
    随着她手上用力,天台通道口一行人都很紧张。
    邱思明胆战心惊的劝阻,“好好好,婷婷没错,你先过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沈蔓莉摇着头,“不,婷婷本来就没错,她只是有点粗心,哪个实习生不粗心?我当护士长的时候见多了,你们不能害婷婷,她还要当医生,她不能有污点,她要留在江城,给她爸爸争光——”
    见她表情已经接近歇斯底里,众人都是一惊。
    邱心婷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放开老爸抓住她的手,冲着沈蔓莉叫道,“你够了没有?我从来都不想当医生好不好?我说了多少次,我想学服装设计、服装设计、服装设计!你听了吗?你没有!你从小就逼我读书,逼我学医,逼我考江城,逼我接爸爸的班——我对医学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谁耐烦去记哪管是利多卡因、哪管是肾上腺素啊?当牙医又脏又累又臭,又是口水又是血,恶心的不用吃饭了,你干嘛一定要我当牙医?你怎么自己不去当牙医?你自己是学渣,有什么资格逼我当学霸?!”
    对这突来的反转,众人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沈蔓莉听了女儿一番话,仿佛忽然间老了十岁,脸色灰败,眼神黯淡,“好……原来都是我错,是我一直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是我错,是妈妈的错……”
    “本来就是你错——”
    “给我闭嘴!”邱思明忍无可忍,反手给了女儿一个耳光。
    邱心婷崩溃的大哭。
    “你不要打婷婷!”沈蔓莉忽然说,“邱思明,你不要打我女儿!我就算对不起很多人,但也没对不起你!你这二十年工作晋升评职称,现在混到副院长,要没我你能成吗?你知道有多少次,是我去找人赔笑脸拉关系,请客送礼,一票一票帮你拉到的支持?还有女儿,你平时只顾工作不管她,都是我忙里忙外、又当爹又当妈,她就算有什么,你也难辞其咎!”
    邱思明苍白着脸,死命隐忍。
    沈蔓莉冷冷的笑道,“我知道,你虽然娶了我,却一直瞧我不起,你一直在想冯医生和邱梓姗是不是?在你心目中,她们才是你宝贝老婆、宝贝女儿,你跟她们才是一家人,我跟婷婷不过是你无奈之下的错误选择,对不对?”
    “妈——”邱心婷愣愣的望着她。
    邱思明忍无可忍的上前,“当着女儿的面,你不要乱说!”
    “你别过来!”沈蔓莉喊了一声,看看楼下黑压压的人群,还有医生抬着担架以防万一,而出现在天台通道口的人越来越多。
    她望向泪眼婆娑的女儿,“婷婷,妈妈错了,以后我再也不逼你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她又转向老公,哽咽的道,“邱思明,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喜欢你;不该以为只要我努力、就能配得上你——”
    说完,沈蔓莉绝望的一笑,拉着钱护士往楼下坠去。
    “妈——”邱心婷撕心裂肺的喊道。
    “蔓莉——”邱思明几步冲过去,却为时已晚。
    楼下,通过控制中心传来的信息,很多人都看到了。
    家乐在听到沈蔓莉说“你跟她们才是一家人”的时候,终于hold不住,浑身一凛。
    艾文迪敏感的注意到她的异样,连忙拉着她离开。
    他握着家乐冰凉的手指,“我们走。”
    家乐像个木偶一样,被他轻拥着离开人群。
    没走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与此同时,是众人的惊呼,天台上的哭叫,警铃大作。
    家乐停下脚步,本能的想要回头。
    艾文迪却抓紧了她,不由分说的带她向前走。
    “不要看,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家。”
    走出几步之后,家乐停下来,缓慢却坚定的挣开艾文迪的手。
    艾文迪望着她的眼睛,“家家,那跟你无关——”
    “我知道,”家乐闭上眼,又睁开,“……但我现在,只想要一个人静静。”
    艾文迪沉默半晌,退开一点,“好,但是答应我,不要冲动。”
    “不会,”家乐苦笑,“冲动会是什么下场,我们都见到了不是吗?”
    ☆、61|6.21|
    沈蔓莉跳楼身亡,在江城口院掀起了轩然大波。
    二十年前的一段尘封往事被开启,曾经为尊者讳的秘密公诸于世,一时间引人热议。人们讨论着她当副院长太太期间的种种钻营行为;也有一些已经离开江城的医护人员出面表示,他们是当年的知情者,后来被沈蔓莉想尽办法的弄走,如今她落得这个下场,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但也有人感慨于她的情感经历,认为能让一个女人丧心病狂、走上绝路的,无非是一个“情”字。而她对女儿的维护也是褒贬不一。
    惟一公认的好消息,就是钱护士并没有因此丧命。
    在最后的一刻,沈蔓莉跃下天台,赶上来的邱思明没能抓住她,却抓住了钱护士,将钱护士从地狱门口拉了回来。
    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人能说清楚,沈蔓莉最后那一下,到底是想将钱护士拉上黄泉路、死无对证;还是良心发现、将她往反方向推开。
    这个悬念也许永远也无法解开了。
    但毕竟,钱护士有惊无险的活了下来,除了跟沈蔓莉拉扯间产生的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尽管如此,江城的领导还是安排她住院观察,顺便压惊。
    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艾文迪问家乐要不要去看望钱护士。
    家乐不语。
    艾文迪倒是没有坚持,“没关系,我只是建议。”
    家乐最后还是点点头,在艾文迪陪同下去了钱护士所在的病房。
    没想到,不光只有他们这两位访客。
    古琪父子,还有艾文迪的父母都在。
    家乐看了艾文迪一眼。她当然不相信这是碰巧。
    但她来不及同艾文迪追究,就被病床上的钱护士叫住,“——许家乐?你真是冯医生的女儿?”
    家乐想起来,从前妈妈有提过,在江城学习工作的时候,有个护士跟她关系不错,后来甚至隐隐提醒过她注意沈蔓莉私下勾搭邱思明的小动作——结合天台上两人的对话,应该就是眼前的钱护士了。
    于是她没有否认,上前拉住钱护士的手,“钱阿姨,你身体怎样?”
    “我没有事,其实根本不用住院的,”看着故人之女,钱护士有些欣慰,“看到你,我又想起冯医生了,二十年过的真快。当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呢。”
    家乐低下头,身后的艾文迪扶住她肩膀,跟钱护士寒暄了几句,放下带来的营养品。虽然钱护士身体没什么问题,但毕竟上过天台,多少受了心理创伤,众人聊了一会儿,就嘱她好好休息。
    走出病房,古琪快步跟上来,一脸惊喜,“家家姐,之前你一声不响的走了,我还以为出什么事,想不到你居然是……医生?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一声学姐?我爸说他跟你妈妈是同学呢——”
    古副校长应声而来,望着家乐,严肃的脸上也绽出几分笑意,“真没想到……你怎么不早来找我?要知道你是冯晓婉的女儿,我肯定会好好照顾……当然现在也不晚,何况,你本身也是很优秀的孩子。”
    艾家父母当年也是冯晓婉的同学,此时见着家乐,不胜唏嘘。
    艾母拉着家乐的手,叹息一声,“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当年你妈妈跟我是闺蜜,她是学院里的女神,却很低调,从来不仗着院长女儿的身份拿乔,想不到后来,真是阴差阳错……不过现在你青出于蓝,你妈妈也该欣慰了。”
    艾父假意瞪了儿子一眼,“你小子还真能藏事!要不出这情况,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们一辈子呢?”
    这几个都是人精,刚才在病房里,艾文迪和家乐的互动,包括艾文迪制造的这个场面,都让他们注意到了这两个年轻孩子关系的不寻常。
    古副校长更是言有所指,“不用担心,就算你……邱副院长会有点麻烦,但家乐你绝不会受到影响;以后要有事,我来帮你做主。”
    艾家父母跟古副校长也是老同学,知道后者是个相当严谨内敛的人,想不到他也有如此豪气的时刻。
    艾父立刻笑道,“也是,老古你当然靠谱多了,要是当初——”
    艾母立刻打断他的话,“对了家乐,房子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也敲打过他了。这事鉴定结果一旦出来,赔偿肯定少不了,得让他尽快把房子还给你,免得夜长梦多。”
    “嗯,”古父点点头,“要是他不还,我们就走法律途径。”
    家乐百感交集,只得一一望着母亲生前的同窗好友,“古叔叔、艾叔叔、阿姨,谢谢你们帮我……”
    “可别这么说,如果当时我们多劝小冯一句,也不至于……”艾母没有说完,转而道,“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把握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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