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厌自忖眼力不错,大概定了个性,忽又心头邪性发作,自然对比两边宝物的价值,想着若要求这美人儿侍寝,不知对方后面的人物会不会答应。
    念头一转,他眼神就有些变化。
    这时候,看他进来,一直没有开口的女子微微而笑:“区区傀儡,木石死物,也能入得客人法眼么?”
    鬼厌愕然,有些尴尬,总算他脸皮厚度颇是惊人,按下心思再看,果然发现异样。
    他也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家是那种天性邪恶,冷酷无情之辈,对美人儿全是占有欲和毁灭欲,而且没有半点儿掩饰,这也导致,稍微有些修行的女子,在他身边,便很是难受。
    这是气机、心意的感应,不为意志所转移。可眼前这位,从开始到现在,对他不是无视,而是完全没反应。
    只这一条,鬼厌就信了九层,但又惊讶不知是什么手段,对方都明说了,他还是一点儿都看不出底细。
    仔细打量傀儡,只觉得它肌理细腻,堪比美玉,又自然天成,不见任何木石纹理,说一句“巧夺天工”,绝不过分。
    他一时难言,偏偏对方根本不给他脸面,在伤口上再捅一刀:“也是客人的名声在外,不愿弄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既然交易,还是坦承以对才好,请客人见谅。”
    老子现在已经很不愉快了好吧!
    鬼厌脸色大不好看,自家神憎鬼厌的名声,他还算习惯,他是厌烦对方看似礼貌,实则高傲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暴露了,代表着他的底牌被掀开大半。由对方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他心头凛然,自家的身份,连促成此事的中间人都不知道,傀儡主人又是怎么探明了消息?
    有那么一刻,鬼厌想着转身就走,以避凶险。可这时,那傀儡美人儿已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却是木盒一具。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个半透明的丹瓶,瓶中有半瓶浊水,色泽青绿,像是哪里装进来的死水,但内蕴一道灵光,流转不息,十分神异。
    “这就是破迷丹精。”
    刚才那些个离开的念头,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鬼厌当即探手,傀儡任他拿去。
    瓶子入手,鬼厌不敢即刻打开,只是用魔门秘法探查,与典籍中所载几无二致,一时间爱不释手。
    他今生已无上进之望,唯有期待来生,然而东方修行界可没有轮回一说,一旦身死,便是先天灵光蒙昧,化入虚空混沌之中,不知何时触机,方又归入生灵之身,那时可不知是人还是畜牲,资质是超凡入圣还是痴愚不堪,且有先天胎迷,就是长生真人,也难破除。
    这破迷丹精,就是勘破胎迷的上乘宝物。得到它,鬼厌就抓着了一线机会。
    傀儡及它背后的那人,虽然可恶,但在做生意一事上,还真叫爽快。
    鬼厌也不矫情,一挥袖,道意玉蝉就落在一边案上。
    两样宝物,说不出谁贵谁贱。
    破迷丹精是一切期待来生之人所力求之物,就是一些长生真人、劫法宗师,也会储备一些,以防意外;而道意玉蝉则是用力于现世的人物才会感兴趣的东西,从中可能参透玄门真意及虚空法度。用途不同,使用者也不相同,对鬼厌来说,还是破迷丹精更适合些。
    故而做这番交易,他倒也没什么不舍。
    傀儡依旧是不慌不忙,将玉蝉拿在手上细看,举止娴雅悦目,还有那神情,与真人无异,几乎要让鬼厌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转念又想,此傀儡的形貌,或是确有其人,一举一动,都模仿那人的作派,不然决不会如此自然流畅,且自具风采。
    越想越觉得猜测不错,他就留了心思,要寻个耳目灵通之辈,察探这一家的底细,回头得了机会,必把这傀儡的“本体”抢了来,使尽手段,以报今日受辱之恨!
    他心思百转,却听傀儡那边“唔”了一声。移目看去,就吃了一惊。
    那道意玉蝉莫名地放出光来,其色晕黄,傀儡拿在手中稍晃,就有“喀喀”之声。
    鬼厌之前见过这幕情形,分明就是道意玉蝉脱蜕之兆!
    月前他就见了一回,由此生出嫁祸之计,不想在这里又来,若是追根溯源,岂不就识破了他当初的计策?
    可转念再想,他早已被傀儡主人识破了来历,那想法倒是多此一举了。
    这时,傀儡拿葱管似的纤指在玉蝉上轻轻摩挲,指尖陷入晕黄光里,也不轻动,它背后那位应该也在思索其中奥妙。
    鬼厌却等得有些不耐,照他的意思,既然宝物亮相,两边赶紧鉴定完毕,把交易做成,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什么参悟,大可回头去做,在这儿耽搁什么?
    他如此心态,其实是有些后悔,这些年来,道意玉蝉名头甚大,见过的人却少,早知如此,他干脆等这玉蝉褪得这一层壳下来,重施故技,来个一宝两卖、三卖,岂不更好?
    鬼厌动这些有的没的念头,忽地脑后一激,警兆如冰水浇头,瞬间浸了全身。
    他自从进了船屋,不管如何转念,都把戒备的心思提到了最高,他是步虚上阶的修为,可以操控方圆数十里天地元气为己用,放开感应,能够照顾百里方圆。
    可危机来得太快,又不知是什么路数,初起时还在百里之外,转瞬间已将庞然之力压至头顶。那庞然之力化为一只山岳巨手,根指玄黄,掌心纹路放出金光,如蛟龙一般游动,轰然罩下。
    鬼厌又惊又怒:“莫不是那边要做没本儿买卖!”
    念动间,步虚法域应机触发,方圆十里碧焰翻腾,照彻江面,连水下都给映得碧透,过往的鱼虾都倒了大霉,登时被阴火烧死。
    然而碧火烧得了鱼虾,却烧不得那山岳巨掌,尤其那蛟龙似的掌纹金光,当空一绕,步虚法域所控元气,竟然就给撕开了大缝,被对方气息压了进来。
    鬼厌也算见多识广,已经认出了巨掌来历:“这是‘断岳龙印’,掌如山岳,纹似蛟龙,似具灵性,已经快要练到了化出真意的层次,就算不是真人,也只差一线,我万万不敌……”
    他将手中破迷丹精一收,便要遁走。
    这时船屋已经受不得断岳龙印的压迫,无声崩解,化为粉尘,更让鬼厌意外的是,那个巧夺天工的傀儡,竟然也在这掌印之下,如细沙一般崩解化灰。
    难道不是傀儡的主人动手?
    念头也只是一闪,他这时哪还顾得上是哪边下的黑手,勉强维持着步虚法域,抵抗断岳龙印,身形便往水下走,也在此时,眼角黄光闪动,那一枚道意玉蝉从傀儡手中跌落,在漫天尘灰中,也坠进了江水中,距他——触手可及!
    第003章 鬼厌化身 鸠占鹊巢
    这种情况,又如何能忍?
    鬼厌豁出去了,一咬牙,探手将玉蝉拿了过来,与之同时,断岳龙印又往下压,掌纹金光竟发龙吟,江水激荡,波纹层生。
    势头危急,但鬼厌在造下无数罪孽之时,仍纵横北地而不倒,又岂会轻易就范?他当即催动“幽冥九藏秘术”,真形法体化为透明琉璃,内里碧焰以心轮为中心,化为一圈毫芒,像是不停滚动的车轮,由内而外,流转不休。
    他修炼的幽冥九藏秘术,将形神法体分为上、中、下三个相互关联的系统,每个系统又以天、地、人三才相分相系,三三为九,其中心轮为“中部”之中,即一切法力神通的根源,主持中枢,最是关键。
    如此设计,自然是形神浑然如一,越修到高深处,越是难以分离,其余修士常有的专修阳神之法,他想都不用想,除此之外,还有其它诸多限制,修炼速度在魔门中算是慢的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这“九藏魔身”锻炼得最是精粹,经籍上讲,这一门魔功若能修到六欲天魔,即长生真人的级数,可有九种虚实神通变化,如今他在步虚上阶,只得了四种。
    当前使出来的,正是真形法体“形藏三变”中的“中轮火”。
    此法一出,他肉身化为琉璃,中轮火外烁,自然生成近百层转速、方向都截然不同的火轮,断岳龙印如山重压降下,却被这碧火车轮层层化消,非但如此,还被他借了三分力量,转动更疾,一下子切开十余丈深的江水,直落江底。
    断岳龙印余力未尽,直贯江底,这一条大江当即翻起大浪,淹没两岸,本来鬼厌还有借力反击的手段,但他决意速去,当下闷了头遁走。
    很快他就庆幸之前的明智选择,动荡混浊的江水突然生就数十股旋流,一晃眼的空当,竟然就化现出数丈高的魁伟人形,如同镇江之水神,被某种未知的力量唤醒。
    鬼厌倒抽一口凉气,这几十个水巨灵,每个都有还丹战力,镇压江水,一切水流,都受其驱役,当这些东西化形出来,这片江域,当即化为一处步虚法域,压制他周身元气流转运化。
    这是“点灵布将”的手段,和断岳龙印决然不是一个出处!
    只一个敌手已叫头痛,可现在竟然又多了一个。鬼厌绝不敢留力,他张大嘴巴,没有声音传出,可周边江水,轰然激旋,形成较水巨灵生成时还要强劲十倍的漩涡,却是一股脑儿冲进了鬼厌的嘴里。
    遍布四周的水巨灵也受到影响,有两个立身不住,受到绝大的吸力捆缚,投了过来,鬼厌口中一道暗绿光环放出,将其一圈,硬给吞下。
    如今他身化琉璃,几若透明,从外面看,滔滔江水并两个水巨灵进去,便化为一道浊流,在他胃肠等处打一个转,便是氤氲生雾起烟,催动得心轮更疾,再接下来,就看不清了。
    鬼厌嘴巴稍稍闭合,随后又张开,“哈”地吐气开声,江底便似放了千百道焰火,碧焰流光喷射,霎那间将几十个水巨灵都淹了下去,其中有一半都崩解开来。
    这是形藏三变中的“吞海瓶”,可吞吃一切有形之物,鬼厌九藏魔身修到当下,寻常祭炼三四十层的法器,还有部分真火玄水,都能一口吞掉,气魄极大,然而在体内化为“蚀心幽光”,中蕴剧毒,专破罡煞,又十分阴损。
    吃他这一击,起码数百里江水,都要鱼虾绝灭,周围水系,也会受到影响,几十年未必能恢复过来。
    对方也没想到他魔功如此诡异,刚布下的步虚法域立时冲破,这一下就是海阔天高,鸟飞鱼跃,鬼厌一声不哼,九藏魔身化为一团幽绿火焰,冲击江水,以高温化出一片真空,速度因而暴增,这样飞遁,消耗甚大,鬼厌也别无选择。
    效果还是有的,他转眼已抢出战圈,正准备切去气机勾连,藏匿起来,身上猛地激震,向上看时,却见江水兴波,上方黑暗天域之中,有一个大红人影,手中持一对铜钹,狠狠撞击,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而其冲击,则是比声音早到一步,先伤到了他。
    这是音杀之法,且已经有两倍之速,又是个强敌。
    鬼厌强按下到喉咙眼里的鲜血,一时惊惧,怎地来了这么多高手,而且来历个个不同?难道是他金蝉脱壳的计策失败了,各路修士都来夺道意玉蝉?
    正想着,夜空中,接连又飞来几道遁光,鬼厌看得头皮发麻,三个实力不在他之下的战力已是要命,再来三五个,也不必再说来生,就在此地形神俱灭了罢!
    道意玉蝉再是珍贵,也不比性命重要,他当即设计了一个舍宝逃命的方略,正要扔出玉蝉,吸引对方注意,借机脱身,便听得天空有人吼啸:“刚刚走了一人,大家各自站稳方位,莫要被他带走了破迷丹精!”
    鬼厌真的一口鲜血喷出去,手里的道意玉蝉再也扔不掉,怎么如此?
    这几天他在随心法会上,也不是单纯闲逛,而是通过各种方式确认,交易对象是否真的出手购置破迷丹精,又是否用可靠的渠道入手。一切无误,他才肯现身,可这又是哪里出了纰漏?
    况且,破迷丹精再是珍稀,也不值得六七个大高手一起动手抢夺,一瓶之量,哪够他们分的?
    破迷丹精事关他的根本大计,不可能像道意玉蝉那般,一甩便完,就算他再有决断,也在心中纠结。
    也在此刻,耳畔忽地一声冷笑传入。
    他脑宫巨震,又像被人当胸重击一拳,骇然抬头,却只见得一道若隐若现的光丝在眼前一闪,随后额角沁凉,转瞬之间,就是有惊怖绝灭的杀机贯穿。
    鬼厌惨嘶一声,脑宫几乎在瞬间崩解,然而他九藏魔身已经修成了真形法体,又有魔功坚忍强悍之质,一时竟不得死去,反而激发了魔性,在嘶叫声中,琉璃法身外绽开一圈碧火,轰然爆开,滔滔大江,竟是碧焰翻涌,熊熊燃烧。
    这垂死一击,威力可怕,无论是谁都要暂避其锋,然而鬼厌也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在江底冲出几步,便无力倒下,随后被江水冲走。此时他手心还紧握着道意玉蝉,或是心有不甘,戾气驱动,那握力极大,玉蝉外层喀嚓微响,碎裂开来。
    裂层之下,又显露玉质,却没什么伤损,而外层的碎片,则在鬼厌掌心中碾碎,又化为哧哧气芒,沿毛孔经络,钻入其尸身中去。
    那致命的“光丝”破入眉心,鬼厌泥丸宫便已塌陷,半成阳神破灭,心轮亦是激颤,失了法度,如此全身气脉陷入了最后的混乱。透体而入的气芒几乎没有受到影响,在其经络骨络,甚至是皮肤内外跳跃蹿动,像是无数条逆行而上的灵蛇,直入已经崩毁的脑宫“遗址”。
    气芒来得太过及时,跳跃蹿动之际,又时时放出引力,鬼厌散溢但未散失的神魂碎片,就这样被抽吸进来,在嵌入脑宫之时,千百气芒重又凝合,化为一个乌溜溜的芒球,嗡嗡旋转,芒球之外,却涂了一层幽绿光影,那是鬼厌神魂的残片印记。
    这个奇妙的芒球在脑宫中稍加酝酿,有一道气机从芒球射出,转眼已勾住了失去法度的中央心轮,由于里面混杂着鬼厌残识,心轮倒不排斥,接收了里面透来的信息,心轮倏然静止。
    幽冥九藏秘术,以心轮为尊,心轮止则百脉消歇,百脉消歇则生机散尽,刹那间,鬼厌尸身就为纯粹的死意笼罩。
    周围修士都感应到这生机消散的瞬间,天空中轰击铜钹的红衣大汉先收了手,哈哈大笑:“这魔崽子完蛋去球!”
    几个人影都飞到这边来,有人便道:“先找‘破迷丹精’。”
    “白丹道友在水下。”
    “那便好,我观白丹那一手‘天音丝缕’的剑术,便是论剑轩的真传弟子,也不过如此了。”
    “正是如此,来年论剑,有说这位可直入论剑轩‘聚仙桥’的……”
    “莫说聚仙桥,就是百剑庭也大可去得!”
    这种随口而来的好话,又无花销,多说两句又怎地?这边一举攻破了大敌谋算,人人轻松,便是平时板脸惯了的,也露出笑容。正说着,江下剑吟声骤起,尖锐如丝,滔滔江水奔流轰鸣,也遮掩不去。
    上空气氛刹那间凛肃如秋冬之日,众修士看得分明,江水之下,有一团幽绿火光复明,映透水层,使得先前浑浊的江水,竟如透明琉璃一般。其边缘,先前众人一力夸赞的白丹身影显现,却是让这火光照破了剑势,吐血而退。
    这下便恼了一人,大喝声中,脑后张开一圈五色灵光,从中分化出一只明黄巨手,在江面上虚虚一握,亿万钧的江水,竟是硬生生被巨手提了起来,滔滔江水弯了一个拱形,无视自然法理,依旧奔流不息,下方却是露出了河床。
    先前那个预言白丹可入“百剑庭”的修士又是一声赞:“玄昊上师好个五行真光……”
    说话间,江水中的幽绿火光不由自主给排挤出来,落在河床上,滚了一滚,正是先前确认已死掉的鬼厌。
    鬼厌在已经抽空水流的河床上踉跄两步,面无表情,肢体显得有些僵硬,唯有眼中似有火光幽幽燃烧,方圆里许幽光照影,忽闪忽灭,情形怪异绝伦。
    “死了也要作怪,魔崽子当真可厌!”
    玄昊上师是一行人中,唯一一位长生真人,眼光自然高明。一下就看出,鬼厌生机确实绝灭,如今这变故,想是魔功特殊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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