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的是,我已经不像是以前的素和君了……”
    他抬起头,又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陛下也不像是以前的陛下。”
    气氛一时冷肃,贺穆兰不自在的扭过头。“张斌怎么样了?平陆那县令敛了大批钱财买了粮草和兵器,已经被若干人拿下了。”
    “是,我也接到了消息。陛下已经下令将他押往京中。花木兰,崔浩和太子殿下后一直动作不断,平陆那江县令有可能是崔浩的人,你万事多加小心。”
    “我有什么可小心的,东奔西走,行踪不定……”贺穆兰笑了笑,“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可是你似乎现在忙的很啊……”
    她一指身后已经开始呼唤素和君的众人,“你先护着吴王殿下回去吧,来日方长,等我入了平城,再去找你。”
    素和君自是也听到了身后的呼唤,众人之中属他最位高权重,又深受皇帝信任,他和贺穆兰攀谈,无人敢上前来插口,只能远远呼唤。
    “哎,官儿太大了也不好,叙旧都不方便。”素和君对贺穆兰眨了眨眼,“去了平城,到彰化里的素和家大宅来找我,不要从正门走,角门找那个瞎了一只眼的门子进来,我的亲兵图力,你也认得的。客店就不要住了,就住我家。”
    “好。”贺穆兰点头,答应的干脆。
    这素和君给她带来的感觉特别熟悉,贺穆兰根本没有什么客气的意思。
    两人叙完旧,顶着一众人等好奇的目光上前。这支队伍里有不少人是以前曾在殿上见过花木兰的朝臣,这才过去两年,贺穆兰装束长相都不曾改变,当然有人认出她来。
    他们见素和君没有给他们引见,便知道这位女将军不想牵扯到此事,于是也只是站在原地遥遥行了个礼。贺穆兰一一还礼,直到站在吴王身前,这才在他期盼地眼神中说道:
    “吴王殿下,如今有这么多人保护您,我和阿单卓也就放心了。”
    “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吴王大惊失色的叫了起来,“等回了平城,我让我母妃和父皇重重赏你!“
    “在下先谢过殿下的好意,不过在下有些杂事在身……”她为难地弯腰对他说道:“就不能陪殿下了。”
    吴王一下子想起来这位恩人还是个将军。
    也许父皇不许他随便入平城?
    小胖子乱七八糟的想了许多,突然猛地一点头。“恩人要不方便,我也不勉强,不过你稍等片刻。”
    他速度极快的跑到大长秋身边,凑头过去说道:“身上带了多少金子?全给我,我回京给你。”
    这宦官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个明显是玩物的金老虎,只有大拇指大小。拓跋余看了看极为失望,“就这么点?大长秋莫非糊弄本王?”
    “我的殿下,我出来是办差,又不是游山玩水的,带那么多金子干嘛!”
    拓跋余撇了撇嘴,又开始找执金吾的执掌要,如是这般绕了一圈,到了素和君那里,素和君笑眯眯地往他兜起的下摆中放了几块金锭。
    他知道这吴王爱面子,拿了他几块,还的只会更多。这般好赚的买卖,他岂会不做?何况大约肥水也不会流到外人田里。
    果不其然,拓跋余用下摆兜了一兜的金子,脚步匆匆的跑到阿单卓面前,将这些一股脑全都倒在了他的脚下。
    “你说你若救了我性命,让我多赐你些金子,我当时心里慌张,没有立刻应你,心里却是发了誓,能平安回京就给你的。我原想多给你一点,可是我身上已经没金子了。我知道你们驮马都丢了,这些就当是我赐给你的,你莫推辞,也莫不好意思。”
    拓跋余在京中没有多少玩伴,这两天和阿单卓同吃同睡,多由他照顾,晚上将自己的脚捂在怀里,白天担心有追兵陪他如厕,连吃食都是烤热了再给他,他心中实在是感激,又生出这个年纪孩子对年长孩子常有的依赖之情。
    阿单卓因为和“贺光”在一起做惯了这些,没想到拓跋余心里对他的感情这么深,他看着脚下一地散碎的金子,再看看拓跋余期盼的眼神,有些犹豫的回头用眼神询问贺穆兰。
    “收了吧。”贺穆兰笑了笑。“吴王殿下的命,可比这些金子金贵多了。”
    “说的是。”
    拓跋余闻言后神色认真地点头称是。
    阿单卓见贺穆兰也同意他拿,于是跪在地上,谢过了拓跋余的赏赐。
    之前拓跋余以平等身份和他相处,就如“贺光”一般,可是现在他已经被朝廷大臣们成功迎到,以皇子之礼待之,他就不能再那么轻忽了。
    谁料拓跋余也跪了下来,对着阿单卓也伏拜。
    “你救我一命,又以身体为我挡箭,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不跪朋友,这一礼我还你呐。”
    说完,也不待阿单卓反应,噌的一下站起来,三两下又走回大长秋身边去了。
    虽然队伍里素和君才是首领,可是他明显对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更熟悉些,只是仍然依依难舍的看了几眼贺穆兰和阿单卓,低声说道:
    “乌尔里叔叔,我们回宫去吧。”
    .
    迎接皇子回宫的车队启程了,贺穆兰和阿单卓并没有跟着他们入京。
    贺穆兰想去找的是寇谦之,她想先弄明白拓跋焘的反常是不是真的受她影响,如果可以的话,该如何解决。
    花木兰对于这位君主的印象是“强大、善于纳谏、英明神武”,这样的评价对于花木兰这样性格内敛的女性是非常高的,贺穆兰几乎可以确定花木兰一直崇拜着他。
    可是这样一位君主,现在却变成了暴虐、无情、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言,而且疯狂好战的帝王。
    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变化却这般大,让贺穆兰不得不考虑寇谦之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就是如此。
    素和君也好、拓跋晃也好,都是曾经被拓跋焘十分重视的人,可如今都过的战战兢兢,无法安心。“灭佛令”残酷的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举动,而对刘宋战争的预想又让人无法不胆战心惊。
    贺穆兰只是一个普通人,不会宅斗、宫斗、武斗,她的“战斗”也都是从花木兰那继承来的。
    可是她想为爱染、为陈节、为拓跋晃、为丘林豹突,为那么多不明白未来在何方的人问上一声。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了吗?”
    所以,她还是带着阿单卓上路了。
    “这就是平城?”
    阿单卓第一次来平城,所以对这个大魏的国都有着很大的憧憬,从武川去梁郡时,他曾路过平城,却没有进入城郭之内,所以到了平城,阿单卓原以为会看到一座大的惊人的城镇,却发现平城与其说拥有国都才有的恢弘气象,不如说,不如说……
    “这是武川的放大版吗?”阿单卓傻乎乎地抬着头,看着不远处的城墙。既没有如何高大宽阔,也没有非常雄伟,城墙到处都是可以进去的箭楼,以至于整个城墙看起来还特别丑,丝毫不像汉人几百年的大城那般美观古朴。
    像这样的城市,平城之外还有六座。
    那就是拱卫平城的北方六镇,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他们是典型为了满足鲜卑人的战斗功能而被建造出来的城市,所以既没有依照什么中轴线,也没有完善的市集划分,一切为战斗服务。
    而平城也这样做,实在也太……
    阿单卓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因为我们历任的大可汗都是不折不扣的武人,到了陛下这里,武风更盛。”花木兰对于这一段的记忆颇深,所以贺穆兰也笑着向阿单卓解释。
    “听说扫平四国后,朝中的崔司徒和其他汉臣都劝说陛下移都到更繁华、更匹配大魏‘正统’身份的长安或洛阳去,因为初年大魏疆域狭小,平城已经是腹地了,如今却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是啊,长安和洛阳都比平城要大吧?若是要论城防,这两座城都比平城的城墙要坚固。”
    阿单卓连连点头,认为汉臣们的决定是对的。
    “但陛下否决了。他说这是很可笑的事,因为若靠防守,永远死的只有被抛弃在外面的那些人。平城有六座军镇守卫,这已经足够了。平城是以‘不让存土’而存在的六镇的心脏,若心脏被移走了,六镇的存在就变成了笑话。”
    贺穆兰露出有些感动的表情。
    “陛下说过,将士们迎着寒冷的北风站立在城墙之上,大可汗身为勇士中的勇士,若只知道在安逸的床帏中打滚,将不会有任何人为他拼命。只有随时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王都里,所有人才能同心协力,不让六镇变成孤城。”
    贺穆兰能理解拓跋焘的想法,因为后世的明朝也出了一位这样的皇帝。一位“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皇帝。他定都北京,以天子之军镇守国门,虽然守住了蒙古无法南下,但还是守不住满族人的铁蹄。
    崩溃,从来都不是从外部开始的。
    “城墙都这么矮,那皇宫……”阿单卓引颈眺望,没发现有高大又宏伟的屋檐能让他看见。
    “皇宫……”贺穆兰回忆了下,只翻到一点点关于那里的记忆。
    花木兰似乎到了那里就喜欢低头来去,以至于根本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皇宫……规模不大,而且,房子都很矮。”贺穆兰想半天,只能找到这个形容词。拓跋焘和前面几任大可汗都没有什么钱修皇宫,拓跋焘如今虽然打下了北方,但需要花钱的地方更多。
    似乎还有许多后宫妃子是住在一起的,这也导致后宫的宫斗特别残酷。
    “这也……太不体面了吧。”阿单卓啧了啧舌。在武川,即使是一般的鲜卑贵族,至少也会圈好大一块地,做出让人惊叹的屋宅来。
    “所以汉臣们都很头疼啊。”贺穆兰哈哈大笑了起来。“鲜卑人希望迎来的是勇武的皇帝,汉人大臣们却都希望在位的是有威严、能够代表‘正统’的皇帝。可是我们这位陛下却固执的要命,无论别人怎么死谏都不迁都,也不愿意把皇宫好好修一下……”
    “那一位,可是在草地里都能将就着睡觉的随性之……”
    贺穆兰说着说着,突然怔住了。
    她要说的话,花木兰的记忆里并没有。
    而她脱口而出的熟稔,就像是是这位皇帝是她多年的好友,可以随意评判似的。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根据花木兰的记忆凭空臆造吗?
    还是她人格分裂了?
    贺穆兰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花姨,你怎么不说话了?”
    阿单卓有些担忧地看着突然僵硬住了的贺穆兰,牵着马跟着她进入平城的城门中。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贺穆兰轻描淡写的带过自己的惶恐。
    .
    因为拓跋焘对平城的安全非常自信的缘故,所以进入这座京城变成非常容易的事情,门口的守卫只是随便盘问了几句,见他们是鲜卑人,又带着军马,连钱都没要就放他们进去了。
    越到繁华的大城市,门官就变得越宽厚,这是因为在小地方得罪了人还能活命,在这里可能一个穿着布衣之人都有可能有了不得的身份,在这里办差反倒没有在小地方过的自在。
    话说回来,结交达官显贵的机会也比小地方多多了。
    阿单卓忐忑的以“乡下人进城”的态度进了平城的大门,却发现路上有许多人都像是他这样东张西望,连路都怕走错,这让他一下子就安定了起来,却发现花姨淡定的就像是对京城毫无感觉一般自如的在路上走着。
    不愧是花姨!到哪里都这么冷静!
    ‘艺术果然是高于生活。应该让后世的电视剧组来这里看看‘繁华的京城’是什么样子。’贺穆兰面无表情的抬脚避过一堆牲畜的便便,看着周围又矮小还是木头结构的房子,连窗纸都没有全靠葛布麻布等遮着的窗户。
    ‘对比之下,横店影视城简直奢华到像是外星球的宫城。’
    去过故宫,也去过西安,还去过横店影视城、宋城等旅游景点的贺穆兰,真的觉得平城实在是……普通的就像是一个大一点的镇子。
    难怪汉臣们恨不得以死相拼的要迁都了。
    话说回来,皇帝节俭而且不拘小节也有好处,至少连皇帝都住在那种大农村一样的宫殿里,大臣们和贵族也不敢建那种奢华而宽阔的宅院。
    比皇帝住的还好,除非是胆子太肥了。
    “请问,去彰化里怎么走?”贺穆兰问了一个路边的老人,希望他能给她指路。
    这老人一听到“彰化里”的名字就肃然起敬,立刻态度诚恳的希望可以为她指路,贺穆兰想着大概是和平陆时一样,希望“贵人们”能在指完路后给点好处,便欣然接受,跟着这老人去找彰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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