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事情怎么一件都没有发生!
    贺穆兰从拓跋焘帐中出来,正好遇见捧着案几的赫连明珠也追了出来。作为黑山大营的将军,是不能和陛下身边的近身之人有太多联系的,所以贺穆兰也没有多停顿,继续往前走。
    谁料赫连明珠把手中的案几往身边的宦官手里一塞,急急忙忙就追了过来。她如今是皇帝身边新的红人,又是宦官之首赵倪的义子,别人也乐于卖她这个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赫连明珠示意贺穆兰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用鲜卑话小声地谢过她:“多谢你为四公主解围啦。”
    她之前对他的一些不悦和尴尬,全因这件事而一扫而空,好感度又重新满了,隐隐又爆表的趋势。
    贺穆兰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笑着说道:“不管四公主什么事情,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和四公主素未平生,实在没有为她美言的道理。”
    赫连明珠害羞地低下头。
    ‘就是知道你没有为玉翠说话的道理,所以我才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啊。’赫连明珠喜滋滋的想。
    ‘这便是汉人常说的爱屋及乌吧。’
    “不管怎么说,我实在是欢喜。”赫连明珠抬起头,郑重地对贺穆兰行了个谢礼。“您当得我这一谢。”
    贺穆兰面带微笑的接受了她的谢意,喟叹道:“看来这位赫连公主和她的兄长赫连定一般,都是颇有魅力之人,竟能引得你这旧仆如此为她关心。”
    说完她的面色一转,正色道:“只是你现在已经是陛下身边的宫人,应当以陛下为念,否则反倒是祸事。”
    赫连明珠好生生的天之骄女,一下子变成亡国之人,又是个遮遮掩掩的小宦官,早就苦不堪言到提起拓跋焘就搓火的地步,再见贺穆兰对拓跋焘忠心耿耿满脸仰慕之色,顿时小女儿性子发作,没好气道:“他是君我是奴,我除了以他为念,还能做什么?”
    “这……我不是质问你的意思……”
    贺穆兰有些招架不住。
    妹子,你穿着宦官的衣服噘嘴嘟唇真的好吗?
    看起来好让人难受啊!
    赫连明珠见心中的“大木头”难得露出羞窘之色,忍不住靠近贺穆兰,娇滴滴地开口:“花将军,你之前说若有机会,会向陛下求了我,让我恢复自由之身,此事可还作数?”
    贺穆兰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是说给这话,不过那时候却没想到她这宦官做的这么顺风顺水,还以为她坚持不下去呢。
    但说过就是说过,贺穆兰点了点头。
    “我既然答应过你,自然说话算话。等我找到合适的时机,便设法让陛下放你自由之身。”
    等北征柔然回来,皇帝肯定要大加封赏,赏赐人口牛羊土地的。到时候她想法子和拓跋焘说一说,就说这小宦官想要自由,只要拓跋焘当时心情还好,应该不会舍不得这么一个专门负责把尿的太监。
    赫连明珠听了她的允诺,丢下一句“我相信你”,抱了抱她的臂膀,一溜烟的跑了。
    贺穆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对方耳后一抹嫣红,心中不由得有些纳闷。
    “我长得一点也不像女人啊……”
    贺穆兰摸了摸脸。
    “她是不是把我当成四公主来撒娇了?”
    匈奴的女人,实在是大胆的很啊!
    话说赫连明珠满脸娇羞的回了王帐副将,正好遇见传令出来的舍人郑宗。
    郑宗见这漂亮的小宦官红着脸回来,心中不由得荡了荡,笑着迎上前:“哎呀,赵黄门是去了哪儿了?跑的满脸通红的。我手正凉,给你冰一冰?”
    舍人是皇帝身边负责草拟文书、准备笔墨的近身伺候之臣,这郑宗因为有一把好嗓子,在朔州之乱中跟着鸿胪寺众人喝骂赫连定的大军实在出彩,便得了赏赐,在皇帝身边做了舍人。
    只是他毕竟原本是鸿胪寺的一个小官,身家也不显赫,在皇帝的身边便颇受排挤,心理有些扭曲,更喜欢在宦官宫女面前摆出一副“近臣”的嘴脸,来满足他那可怜的自尊心。
    像这样的人赫连明珠在夏宫中见了不知道多少,大多是因谄媚而陡然得势的佞臣,对这郑宗便没有好脸色。加之这郑宗居然是个道貌岸然的好色之人,经常假借名义偷偷摸她一下脸,抓她一下手,更是厌恶万分。
    这宗爱大概是笃定她听不懂鲜卑话,经常用言语调笑与她,如今赵倪有事不在近前,他更无所顾忌,又说出这种话,赫连明珠只能瞪了他一眼,钻回王帐去了。
    郑宗又吃了闭门羹,心中不快,便随口问了下身边的人赵明见了谁。
    花木兰最近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又年纪轻轻前途无限,那宫人就告诉了他,刚才和赵明攀谈的是虎贲将军花木兰。
    “虎贲将军花木兰?那是何人?”郑宗觉得名字熟悉,略想一下,反应了过来。“想起来了,那个生擒鬼方的。”
    奇怪了,他长得还没自己俊朗啊。
    郑宗愣了愣。
    他正愣神,帐内左右仆射出了帐,见他还在外面候着,立刻不悦地训斥他道:“陛下不是让你去请古弼和崔浩两位大人吗?怎么还在门口?”
    舍人虽然是近臣,可品阶实在太低,左右仆射是鲜卑高官,自然对他的训斥张口就来。
    这下该轮到郑宗脸色通红了。他惶恐的告了罪,拔腿就走,待走到几丈远的地方,回头看看两位仆射,拧着眉哼道:
    “两个老家伙,就知道作威作福,有待一日我踏上登天之路……”
    他站在那里,似乎是在想象自己踏上登天路的那天,竟神思逐渐陷入,久久不能回神了。
    原夏国国境,上邽城外。
    “平原公,这样不好吧……”狄子玉苦着脸,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我们直接去统万就成了,何必要辗转至此?”
    话说之前,狄子玉得了朝中的授意去劝降赫连定,立刻点了军马就去了。
    他虽阴差阳错娶了四公主身边的玉翠,但那个女人太厉害,很快就成了他身边除了王栋以外的得力助手。他没见过哪个女人居然会算账、能懂匈奴、鲜卑、羌、汉、卢水胡五族语言,还会各种御下手段的。
    她把玉叶从宫中接出来后,两个女人冒着“赫连明珠”的名头,把他手下一众羌人收服的俯首帖耳,恨不得跟在后面喊“女王大人”。
    羌人女性地位极高,羌人的神是女神,羌人曾经有过女王,而羌人的主母是危机关头可以领军打仗的人物。所以主母一旦不能服众,便是羌王再厉害,也不会有族人同意他们的婚事。
    狄子玉一方面觉得赫连明珠从小高傲清贵,可能做不出玉翠这样又敲打又示好服软的手段,想借着她的本事替赫连明珠先扫平身前的阻碍,可真看着手下们各个“少主母”前“少主母”后喊的亲热,又忍不住心中憋闷。
    就跟有人抢了他媳妇儿东西似的。
    他被崔浩亲点去夏国边境迎接赫连定,还要做出无意间巡视到那的样子,这种考验演技的事情原本就不是他所长,担忧之下便带上了王栋和一半的人马,想将夏国境内的一半人马交给玉翠暂时打理。
    玉翠对赫连定能够和平回国还是很惊喜的,毕竟赫连定真的能回来,那在宫中的公主也就有了最大的倚仗。谁都看得出魏帝拓跋焘看重平原公,到时候平原公开口说明真相,公主和自己的乌龙身份也就能换回来了。
    玉翠本来就是赫连定培养的女管家,送入公主照顾妹妹的,赫连定是她旧主,她便也想跟着狄子玉一起去夏国边境,一来她不相信狄子玉那脑子,二来赫连定性格谨慎,看到狄子玉不一定能相信他的话。
    谁料先开始狄子玉死活不同意,后来狄子玉临走之前,司徒长孙翰又以“保护公主”的名义将接走了,摆明了是人质,这下子狄子玉就慌了。
    他开始惊恐,若是赫连定不肯归降,也不相信他的话,拓跋焘会不会就把他和赫连明珠的婚事给黄了。
    更可怕的是,外人都以为他已经和四公主洞房过了,可他自己知道,莫说赫连明珠他没有一亲芳泽,就连玉翠那女人,他都没摸过一根手指头!
    这损失可大发了!
    等他和赫连韦伐从夏国边境迎到赫连定时,狄子玉的面色不免就有些不自然,说话也应对无着,加之赫连韦伐原本就敬佩赫连定,趁着狄子玉没注意的时候,便把实话都说了。
    可怜赫连定在柔然被狄叶飞抢了马,粮草也在马上,一下子没有了活路,便拼出一条路来,在柔然烧杀抢掠,抢马、抢粮食、甚至抢人要挟赎金,九死一生,用了近两个月才从柔然回到夏国边境。
    他们一伙人历尽千辛万险,从正月出发,途径三个国家,终于回到了故国,原本两万多精骑,回来已经只有两千有余,十分之一都不到。这些人魂归他乡,死的不可谓不惨烈,赫连定最后只剩一个想法,便是把剩下的人全部带回家,怎么也不能再客死异乡了。
    他笃定统万城城高坚深,又有可吃十年左右的粮草,便是魏国强攻,没有个半年也攻不破外城,这才安心赶回来,可这才几个月功夫,国没了,城没了,家人也没了。
    “到底魏国怎么破的统万城?”赫连定脸色晦暗地问赫连韦伐。“我走之前不是千叮嘱万嘱咐国主,不可出城作战,坚守不出,等我回援吗?”
    “那时魏帝突然兵临城下,打了您的旗号,说您已经归顺了魏国。陛……赫连昌信以为真,不顾满朝文武大臣和赫连公主的劝说,把……把您的家人全部斩了,将脑袋抛到城楼下,以儆效尤。”
    赫连韦伐有些不敢看赫连定的脸色。
    “此 事一出,满朝文武顿时心寒,从那夜开始,不停有部将臣子率部叛逃出城,投奔城外的魏国。城内守兵不足,军心又动荡不安,张太史便用了一计声东击西,将赫连 昌送出了城外。骑兵出城时,佯装赫连昌身份的赫连满和赫连蒙逊叔侄等一万多铁卫全部战死,统万空虚,被魏人占了。”
    赫连韦伐哭倒在赫连定脚边。
    “我那堂哥死的惨啊,赫连昌让他乔装自己,不准撤退,他就真的死战到底,宁死不退,可怜我那侄儿,今年才十六岁,也死在统万城外……”
    “那赫连昌呢?”
    赫连定恨声问。
    “如今正退守上邽,收拾残兵。”
    “拓跋焘……赫连昌……”
    赫连定已经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这种干巴巴的叙述之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赫连昌如何自取死路,诺大的统万城如何成了危城。
    这样坚固的城市,是不可能在短期内被人攻破的。
    能被轻易攻破的,只有人心。
    他深深感到统万城的丢失确是荒谬。赫连定当初悲愤绝望,在刘宋使臣的献策之下攘臂挺身而起,便是想要力挽狂澜,做一个能够拯救夏国倾覆之势的英雄。
    可现在,他不但没有享受英雄式的待遇,反倒被自己的君主如此对待。
    那只“佛狸”(巨狼)赢了一切,牛羊、国土、人口、军队和臣子。而赫连昌也活着。
    失去一切的,只有他……
    只有他……
    赫连定已经陷入各种妄想之中,那些溃乱的幻景使他意夺神骇。
    他看到自己带着精骑千里奔袭朔州城外的拓跋焘,三千精锐如何在他的命令下慨然赴死,刀光直晃,长枪猛刺,血肉横飞……
    他看到自己仓皇逃跑,犹如墓底尸体,无数落后的部将被乱箭射于马下,踩成了肉泥……
    他看到柔然人和自己不欢而散,拿走他死去部将的甲胄战马,分道扬镳,却在柔然境内铤而走险,先是丢了战马粮草,又是历经马贼和柔然部落主的追杀,山谷殷红,林木颤栗,杀气直薄云霄……
    赫连定在朦胧中回旋厮杀,似是再也走不出来了。
    “平原公,魏帝是位贤君,不但帮您收殓了家小的尸首,而且还救出了赫连止水。四公主也安然无恙……”
    狄子玉看着赫连韦伐抱着赫连定的大腿大哭特哭,觉得自己第一个叛逃的身份有些尴尬,可他的任务是安全的带赫连定回统万城,又不能不开口,此时骑虎难下,只能出声。
    赫连定原本已近崩溃的边缘,猛然间狄子玉的一句话将他打醒,他揪住狄子玉的衣襟,连声质问:
    “你说什么,我大儿还活着?我妹妹也活着?”
    “是……是……统万被攻破当日,陛下正好在大夏宫,为了躲避宫卫躲入了武英殿里,恰巧救了逃过一劫的大郎。陛下没有屠城,没有骚扰百官官邸,也没有蹂躏宫人,我曾和陛下说过我心慕公主,所以公主也没有事,被赐给了我……”
    就是个假货。
    可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为了保护赫连明珠的身份,狄子玉他们从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过赫连明珠如今的情况。
    “你……你娶了我妹妹?”
    赫连定扫了一眼赫连韦伐。
    后者擦了擦眼泪,就着抱大腿的姿势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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