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吧。”夏飞博把筛子丢出来。
    这次林风泉拔了个头筹,选了一个形状最明显的托盘,“这应是徐兄今日腰间的透雕白鱼佩。”
    婢女缓步过来将布巾移开,玉质洁白滑腻,雕工精致,鱼儿形态灵动观之可亲,可不是透雕白鱼佩!
    林风泉兴奋大笑,连连拍桌,“徐兄喝酒喝酒!满饮三杯!”
    徐文思遗憾叹气,“我以为今日定然运气好能排第一摸到自己的,届时便可大杀四方,谁知……唉!”
    他连饮三杯酒,酒意上来脸色酡红,高声呼,“下一个!”
    纪居昕站了起来,他今天手气不错,骰子甩了个二点。
    他从桌前走了一圈,选了一个托盘,敲了敲桌子,“此物,乃是林兄今日掌中把玩之物玉雕蝉。”
    不等婢女掀开布巾,林风泉矢口问出声,“你如何得知我今日有玉雕蝉?”明明一直放在婢女身上的!
    “我同兄长方进来时,看到你正将手里把玩的玉雕蝉交与这位姐姐——”林风泉身后婢女正好掀开布巾,翠绿精巧,果然是玉雕蝉。
    “罢罢罢,算你眼利。”林风泉将玉雕蝉收起,眸中满是欣赏之色,“我只拿着那一瞬都被你看到了,昕弟当真心细如尘。说吧,要我饮几杯?”
    “一杯罢,先玩个意思。”纪居昕冲他眨眨眼。
    林风泉意会,得意的饮了一杯酒,心情大好,不关心以后的游戏状况,拉着纪居昕聊起了天。
    “在家行九?”
    “嗯,行九,乃是大房庶子。”
    “今天来可被我们吓到了?”
    “我还担心你们被我吓到。话说起来,林兄是哪里人?我对这里了解实在是少。”
    看纪居昕真诚坦率,林风泉也不掩饰心中欣赏,除了有些不能说的东西,纪居昕想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纪居昕这才知道,林风泉这个县丞之子不得了,他的叔祖父在通政使司,所有御前奏折几乎都要经手;那徐文思父亲虽然只是个学正,伯父却是六科给事中,言官官职虽小,却无事不能报到御前。新帝重文,言官地位尤其高,小小六科道给事中都敢指着皇上鼻子骂的。
    至于那夏飞博,家里是皇商,想当皇商不易,经营关系网需相当庞大,夏家背靠大树,也想自家人出头,做为这代最出色的夏飞博,转为考学,希望能在官场博条路,所以对收拢关系相当卖力,把自己的骄傲收起来也再所不惜。
    纪居昕看向附和玩乐的纪居宣……他这位八哥混进这里,是怎么个心思?
    林风泉只觉纪居昕笑意融融,和他聊天异常舒适,忍不住倾吐起来。说起学院学子也分了派系,他们这种性格张扬些的,那些酸人极瞧不过眼,批判他们不思进取,种种种种,心内气愤,“宣弟,你来辩辩,我说他们这等书呆子,就算有朝一日有了成就,也不过是酸儒,对是不对?”
    纪居昕浅浅一笑,手掌撑着下巴颇有几分懒意,“我懂的不多,连书都没读过,说的不好。不过我们乡下那位老先生说过,一个人呢,如果以后强大到无人能敌,那他之前就算放浪形骸,也会被人说是少年风流;如果一事无成,再板正周全,也不过是个死板的老古董,为人不耻。”
    林风泉目光闪烁,“所以……”
    纪居昕捂唇打了个哈欠,“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得看以后。”
    “对!只要以后强大,那些人算个鸟!有谁会信他!”林风泉哈哈大笑,胸中郁气一扫而光,看向纪居昕的眼神里有着可惜之色,“你怎的没读书?可要我介绍你进学院?”
    林风泉和纪居昕聊天声音不小,前头的话或许别人没听到,说起不高兴的事林风泉声音加大,注意力被勾过来的人就多了。
    徐文思刚好听到纪居昕说起老先生的话,心中所思几乎和林风泉一样,听得林风泉说要帮忙,一把把他推开,闪到纪居昕面前,“昕弟别听他的,我父亲是学正,这事交给我才正是合适!”
    纪居昕则似笑非笑的看向了注意力移过来的纪居宣,“哪里需要诸位花费力气,我这八哥昨天就说了要帮我,是不是啊八哥?”
    纪居宣心中一紧,他之前说可以帮纪居昕跟老太太说上学的事只是客气,可如今……纪居昕哄的这几位都开了口,他怕是不下力气不行了!
    “自然,家里长辈盼着我们出息,九弟放心,过不多久就能入学了。”
    纪居宣心里别扭,话说的有些不自然,纪居昕却不介意,回了个相当灿烂的笑。
    林风泉和徐文思交换了个眼色,笑眯眯地拍纪居昕的肩背,“回头兄弟们要是在学院里等不到你,可要到你家讨人哟……可不能偷懒!”
    “怎么会!”纪居昕高兴地端起酒杯,“小弟谢过二位盛情!”
    三人碰杯之时,排序已经到了夏飞博。
    夏飞博果断走到一个托盘前,“此物是纪居昕腕间红绳!”说完不待婢女,自己伸手掀开!
    托盘里果然是一段红绳!
    饮酒的三人回头,脸上齐齐都是惊讶之色。
    夏飞博哼笑一声,霸气的掀袍坐下,双眸紧盯纪居昕,“酒你是饮够了,我也不与你为难,不命你饮酒,你来学个狗叫怎么样?”
    ☆、为难
    这是摆明了要与人为难。
    房间里顿时静的出奇,落针可闻。午后的阳光明亮到有些耀眼,夏飞博背光而坐,高鼻深目隐在阴影里,多数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细微的浮尘飘荡在光线里,围在他身边,越发显的背影高大,压迫感十足。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夏飞博对面的纪居宣额角冒汗,双手紧攥衣角,心内疯狂大喊:出事了出事了!他早知道会出事!!
    气氛很有些凝重,没有人敢说话,林风泉和徐文思对视一眼,看了看表情微怔像是吓着了的纪居昕,面露不忍。
    林风泉犹豫片刻,“夏……”夏飞博左手抬起制止,一双眼睛如鹰寻到猎物,紧紧盯着纪居昕,片刻不离。
    林风泉微拧了眉,徐文思拽了拽他的袖子,他轻叹一声,不再说话,看向纪居昕,很有些担忧。
    夏飞博性子桀骜,身上有商家人的精明,却失了圆滑,好在他能力颇强,与友人交往也相当率真,出手又大方,这一屋子的人对他印象不错。交往日久,大家也明白,他只是脾气有点别扭,实称不上恶劣,若真恶劣,这些人也不会与他为友。
    今日的酒宴,夏飞博下了大力气,可想请的人没来,没什么地位价值的小庶子却跟着兄长来了。这小庶子还不像以前见过的那些一样胆小畏缩,竟然敢挑战夏飞博的权威!
    夏飞博的东道,他来出风头,纵使可能是想要避免被欺负的命运,这风头也太大了些!
    是以虽然对纪居昕有几分抱歉怜惜,林风泉和徐文思也没有制止夏飞博的为难之意。夏飞博有分寸,当不会欺人太甚。纪居昕……看着也不是个一般庶子,应该……能扛得住吧……
    只盼夏飞博出了气就收手。
    房间内再没有人说话,夏飞博视线灼灼,紧迫非常!
    纪居昕顶着这样的视线,微怔的神情收回后,竟然唇角轻扬,脸上绽出笑容!他还微偏了头,眸内笑意融融,仿佛一点也看不到夏飞博的紧逼之意,姿态自得神情十分安然!
    他细瘦的手掌撑往下巴,“学狗叫多没意思……”
    竟然说学狗叫没意思!
    众人眼睛睁大,一脸不可思议,这小庶子真不知道现在面对的是怎样的境况吗?
    夏飞博眼睛微眯,眸内危险更重!
    “而且我学这个也不像,夏兄要不要考虑别的?”纪居昕非常认真的建议,“我家庄子挨着一座山,山很高,往上走林很密,有很多野物平日难得见到。有次深冬我去爬山,爬了很高很高,见到一物,似貂似鼬,个头极小只有巴掌大,周身毛发皆白,油光水滑,能站立,眼睛很大很黑,姿态比猫儿还爱娇,很是可爱。”
    “只是这物甚是机灵,我想尽办法都没捉到,其叫声似幼鼠,颇有几分可爱,我学来给夏兄听听?如若不然,山里野物很多,虎狼狐狸狍子野猪,我亦常见,也可学来给夏兄听——”说到这里他眸内流露出怀念与向往,“现在想想很是怀念啊,当初年幼本事不济,如是现在年纪,捕猎一番,应是趣味非常……”
    他一席话说完,屋内少年皆眼睛发亮,可爱的白色小貂?虎狼狐狸狍子野猪?
    林风泉眼睛放光,“可以上山捕猎?”
    “自然,”纪居昕想了想,神态笃定,“那片山林无主,村里人都喜欢去,春夏采野果山货,秋冬捕猎。”他偏头看窗外天色,面露遗憾之色,“可惜现在不太冷,等下了雪,捕猎极便宜。”
    徐文思拳捶掌心,“瞧这天气也是快了!至多不过一个月就会下雪!届时我们去捕猎,自行烤炙围炉如何!”
    “此举大善!”林风泉眸含兴奋地看着纪居昕,“可以吧!”
    “只要天公做美,想是没问题,小弟愿做向导。”
    房间里少年一下子活过来似的,个个神情激动。都是学院学子,书是读了不少,年少风流恣意的潇洒事却没做多少!君子习六艺,学生们没几个不会骑马射箭的,对打猎这种事亦非常向往!
    热闹气氛下,已没人记得夏飞博的为难了。夏飞博额角青筋直跳,手掌大力拍上桌子,“都给我住嘴!”
    林风泉眉心紧锁,“夏兄,不如就算……”
    纪居昕笑眯眯阻了林风泉的话,对上夏飞博的眼睛,“夏兄真的只想听我学狗叫?非是我不肯,实在是我学这个最不像了。能不能换一个,比如鸡,鸭,猫,猪?其实驴叫最好学,不知夏兄听到过没有?”
    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夏飞博怒从心起,“你怎么敢!”
    是啊……他怎么敢?房间内众人一齐看向纪居昕,不过是个没地位没势力的小庶子,怎么敢反抗夏飞博的意思,怎么敢在这个房间里恣意行事!还在短短时间内得到大家认可,几乎认其为友!普通庶子连跟他们喝酒都小心翼翼!小家子气的样子根本没有人愿意理!
    房间内气氛剑拔弩张,杀气四溢,纪居宣很想扑过去,摁住自家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弟弟磕头道歉!
    “因为……”纪居昕却似感觉不到任何恶意,眼睛弯成月牙儿,融融笑意一点点染开在眉梢眼角,“我知道夏兄不是那种品性恶劣之辈呀。”
    夏飞博一愣。
    阳光照在他侧脸上,林风泉和徐文思清楚地看到他神情微怔。
    纪居昕笑意不减,声音低下来,如夏日夜风低吟,“看着凶恶,其实心内最柔软不过。”
    房间内安静片刻,‘嘶’的抽气声绵绵不绝。
    林风泉徐文思对视一眼,眸内全是激赏,这纪居昕真是会说话,撞到夏飞博心里去了!
    夏飞博抵在桌上的手突然收了回去,负在背后攥成拳,偏头看向窗外,神情有些不自然。
    纪居昕知道他赌对了。
    自进了这个房间,他就一直在赌。机遇总是伴着风险,如果不敢为不想为,他便输了。难得遇到出府机会,难得见到这些人,不管这些人实力如何,已是他能遇到的最佳力量,理应抓住。
    是以,他一定会想办法知道这些人家世,性格,能力……能引导场中气氛当是最好!读书的事就算林风泉不提,他也会绕过来,想方设法引得纪居宣把此事拍实,不得不做!
    再有这个夏飞博……一定要想办法结交。
    众人以他为首,只要能折服这个人,其他人都会是他的资源。
    少年时期,往往越是表象凶恶的,越有一颗纯率之心,除非是自幼遭遇不好,观念扭曲。这夏飞博怎么看也不像是后者,所以他赌了。
    好在……运气不错。纪居昕长长吐气。
    夏飞博这个表现,众人哪能不明白?
    林风泉当即哈哈大笑,“昕弟说的没错,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我还瞧见过他给街边的猫狗喂食哈哈哈哈……”
    徐文思也拍桌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见过,原来你也看到了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大男人蹲在街角喂脏猫儿,真是笑煞我也……”
    又有旁人起哄,夏飞博神情不变,眸光流转中似有几分恼怒,又止不了这些人说话,索性指着纪居昕,“你这人忒奸猾!罚酒三杯!”
    纪居昕眼梢微挑,眸内生出几分促狭,“夏兄不让我学狗叫了?”
    “废什么话!”夏飞博声音粗恶,“喝酒!”
    林风泉拍掌,“对!如此不乖,今天必要灌醉!”
    “灌醉!”
    “灌醉!”
    “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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