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砺锋之所以没死,大概是命极硬。他父亲爱子心切,从他生下来起,就没把他放在本家过,去哪里打仗,老婆孩子就带到哪里,亲自盯着。
    好在卫砺锋的娘亲是个巾帼英雄,人漂亮凶悍,马上功夫也不比男人差,急起来可以带着城内妇孺守城,助夫之战。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未能逃过厄运,一次一家三口回家祭祖时,这位功夫不弱的夫人为救亲子,被意外倒塌的牌楼生生砸死,而卫砺锋的父亲,在卫砺锋十三岁那年,亦马革裹尸,死于沙场。
    算起来卫砺锋并未得其父太多教导,竟然凭着一股悍勇聪慧自学成才,甚至成为比历代祖先都出色的斥候,真真让人想象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缺人教导,他性子凶狠似狼,行事全凭自己心意,无视家族礼教。他十七岁回京祭祖之时,不知叔祖母身下堂哥说了句什么,他竟大逆不到把人给杀了!真真是野性难驯!
    “此人虽悍勇,却不识礼仪,不知廉耻,血亲可杀,岂知哪天他失心疯杀人,把你也害了?”纪仁德忧心冲冲地看着纪居昕,一副叔叔都是为你着想的模样,“所以我们不得不妨,你当万事小心,日后卫家人也别理了,他们自家事,自家纠缠。”
    纪居昕拍着胸口,一副吓死了的表情,“四叔说的是,侄儿一定注意。”
    心内却觉得纪仁德所述,并不是他认识的卫砺锋。
    他认识的卫砺锋,虽然悍勇敢杀,但善恶分明,若是无辜人,他定不愿意牵连;若是恶人,顺手杀了也不嫌多。他相信,如果卫砺锋要杀那个什么堂兄,那个堂兄就一定有要死的理由。
    而且那日在雅清阁所见不是假的,观他族内兄弟颐指气使的夸张表现,他便明白,大约不是卫砺锋容不下族人,是族人容不下他罢。
    纪仁德见纪居昕垂头思索,以为他听到心里了,满意地摸着颌下美髯,“你懂四叔苦心便好。”
    “侄儿懂的。”纪居昕抬头看了纪仁德一眼,视线很快移开,转到侧面,露出一个略显羞涩感恩的笑。他动作很快,似有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刚刚好能让纪仁德捕捉到。
    纪仁满意了。稚儿未长成,不识礼仪,不知轻重,开心高兴失望皆摆在脸上,处处需人提点,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纪仁德拍拍手,让人上了碗腊八粥。
    青白薄瓷碗里盛着热气氤氲的香甜八宝粥,送到了桌上。
    纪仁德左手捞起右边长袖,亲手给纪居昕端了一碗,“此间唯有你我叔侄二人,便不讲什么规矩,随意些。”
    纪居昕笑眯眯接过碗,“侄儿听四叔的。”
    两人话着家长,一碗粥吃完,纪仁德似偶然想起,又问了纪居昕一句,“对了,冬月祭那日,我好似在香阁附近看到你……你可是去过?”
    “香阁?”纪居昕抬头,一脸迷茫,“香阁……在哪里?”
    纪仁德暗暗审视他的表情,笑了,“是四叔记错了。”
    纪居昕心内长舒口气,他提防心一直都在。
    用完粥,纪居昕听得外面牛二咳嗽之声,提出告辞,“原该与四叔亲近,可我那里还有些事——”
    纪仁德甩甩袖子,“无妨,咱们离的不远,你总能常来。”
    “那侄儿便告辞了。”纪居昕站起行礼,在纪仁德的送别声中,抬脚往外走。走至厅边,视线落在西面的四幅红梅映雪蜀锦双面绣屏风上,脚步也跟着慢了。
    纪仁德看了眼屏风,长袖遮了手,“昕哥儿在看什么?”
    “四叔这屏风——”纪居昕清澈双眸看着屏风上的红梅,似有什么发现。
    “这屏风怎么了?”纪仁德往西走了两步,好像要细细察看其不同之处,好巧不巧挡住了纪居昕的视线。
    纪居昕眉眼弯弯笑了,“没什么,这屏风很好看,侄儿记得临清老宅祖母房里也有一个,看见它,侄儿……想祖母了。”
    纪仁德叹息一笑,“昕哥儿知道惦念祖母,是长大了。”
    “叨扰四叔甚久,侄儿就此告辞,”纪居昕行了了揖礼,“四叔请留步,过几天侄儿再来看望四叔。”
    “好,外面天寒,你自己小心。”
    待纪居昕走远,西侧绿梅映雪屏风侧绕出一个人。
    纪仁德皱眉,“他可看到你了?”
    ☆、第170章 融融
    纪居昕坐在回程马车上,好几次想大笑。
    他的四叔为了试探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记的很清楚,前世四叔仕途之所以走的那般顺利,有个人功劳很大,就是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文书幕僚。
    此人来自绍兴,年纪不及纪仁德大,科考不如纪仁德顺利,曾经还非常倒霉,得纪仁德搭手,自此跟随左右。他很厉害,足够精明,足够有眼光,足够阴狠。与纪仁德一起的日子里,他的成长恐怕比纪仁德还快些,人脉,圈子,手段,不一而足,纪仁德仕途上的很多谋略功绩,都有他参与。
    这是个天生的幕僚胚子,真科考顺利做官,仕途或可不畅,与人做幕僚,却是风声水起。纪居昕还曾隐隐听闻,此人背后的人脉圈子,很有些惊人之处。
    家丑不可外扬,纪仁德今日在家里试探他,不方便引朋党过来,让此人藏于屏风后偷听偷看以备万全,竟提防他到此地步!
    不过可惜了。
    纪居昕微微挑起帘子,凛冽寒风瞬间袭到面颊,细小雪花纷纷洒洒,他看到不远处高高翘起的将军府屋檐。
    此生重来,他万事小心,任何时候都不会露了马脚!
    马车行过将军府大门的时候,牛二跑过来问,“纪少爷要不要到府里看下咱们将军?”
    纪居昕垂了眉眼,捏了捏放在膝上的手指,“方才在外面食了些东西,我须得回去更衣。”
    牛二瞪着牛一般圆溜溜的大眼,非常失望,“哦……那一会儿纪少爷一定要来啊,咱们将军这几天真的很卖力!”
    纪居昕默默扭头。
    回到家中,并未见到绿梅,下面的小丫头说绿梅姐姐与孙旺管家在对帐,他摆摆手,没让人去叫她,本来他也不怎么喜欢别人侍候,自己的事自己就能解决了。
    比起冬月祭那日飘过的寥寥无几,连积雪都没存住的雪,今日的雪花要繁密很多。一会儿的工夫,地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毛绒绒细密密,似深秋晨间的白霜。
    看来这场雪,是要下大了。
    纪居昕挥手让周大下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往院里走去。踏上长长庑廊,脚下不再有雪,飞雪在廊外打着旋飘洒,自由自在,想去哪去哪,看的人心情极好。
    待走到自己房间前面时,突然侧面飞来一团白球,纪居昕下意识接住。
    触手温暖,毛皮顺滑,闻到主人气息,一边撒着娇一边往怀里拱,不是小白貂是谁?
    纪居昕挠了挠小白的脖子,把它举到眼前,“你不是最喜欢窝在在房间里?每次见你,不是在炕头,就是在炭盆边,今日怎么舍得出来了?莫非是喜欢外面的雪?”
    纪居昕看了看远处,漫天飞雪飘酒,极是华美,不由笑了,“果然好看,那你便去玩吧。”
    说罢轻轻把小白貂抛于廊外地上,看它玩雪。
    小白极不情愿地在空中翻了个身,四爪轻巧落地,往前走两步,落下四只梅花般爪印,极是可爱。
    白白雪地里,小白貂仿佛与雪景融在一块,黑溜溜湿漉漉的眼睛看的人心软,两排小爪印看的纪居昕很想下去陪它玩,不过刚从外面回来,他是真的冷,只好遗憾摆手,“一会儿我再灭陪你玩啊。”
    小白看着主人远去,不爽地抬后爪搔了搔耳朵。它的确不怕雪,也喜欢雪,可是今天跑出来完全不是因为下雪了好不好!是那个大坏蛋占了它的地盘!它明明在与主人诉苦,主人却感受不到!貂生的难过谁能懂!
    纪居昕推开房间门,一阵暖暖的空气袭来,干燥清爽,顿时舒服很多。就是各样帘幔拉的太紧,内里太暗。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行动,自己的房间,早就熟悉的不行。
    纪居昕脱了大氅,放到外间衣架上,看了眼袍角有些脏,皱了皱眉,把它也脱下,走向内室衣柜边,想找件衣服换。
    内室柜子里衣服不多,皆是他喜欢的家居样式,有件绀色的质料绵软服帖,他极为中意,可找了一会儿没看到。
    他轻轻捻着手指,微微侧头看了看床,莫非在床上?
    他记得昨夜好像披了一下……可是今晨他应该放回来了的。
    “啧,”他伸手轻轻捏了捏眉心,大约这两天太累了,有些事记不清,他记得一早起床,床帘也是拉起来的,怎么现下是闭着的?莫非他真忘了?忘了把衣服放回来,也忘了把床帘拢起?
    纪居昕叹口气,无奈走向床前,修长手指挑开床帘,同时另一只手往里探——如果他忘了将衣袍拿出,那这件衣袍必在枕侧。
    不想手腕一紧,一股轻柔却难以抵抗的力量袭来,身体在这道力量牵引下,直接扑往床上!
    下一刻,视线陡转,昏暗光线里,他对上了一双狼一般的眼神,霸道炽热,如火如荼。
    “卫……砺锋?”
    平安胡同,纪居昕走后,纪仁德的幕僚从屏风侧走出,端正行了个揖礼,“东翁放心,我适才并未站在屏风前,远远坐在桌旁,不会露出任何形迹,纪九少爷断不可能会看到我。”
    此人三十来岁,个子不高,身材精瘦,五官皆不大气,单眼皮,眼睛细长,窄脸,肤色略暗。
    他便是纪仁德之前的文书,通过一番努力表现之后得到认可,现被纪仁德信赖重用的幕僚——王华。
    他说的倒也没错,他坐的太远,纪居昕还真的没看到他,但是花厅这么大,哪一处视野都很开阔,偏这里被屏风挡住了,纪仁德还似有似无遮挡他的视线不让他窥探,这不明摆着有问题么!
    而且路过这处屏风时,正好有穿堂风过,风向不对,屏风后面指定有人!
    纪仁德现下可用的人手不多,尤其在自己家里,必是最信任之人,除了王华不会有别人,纪居昕稍稍一推断就知道真相了。
    “坐。”纪仁德指着一旁桌子,让王华坐下,“你觉得如何?”
    “此子天真乖巧,不若有假。”王华微微踌躇,“东翁认为呢?”
    纪仁德拈须,“若是装的,那他必然心机极深,十五岁的孩子,断不可能,或许他是真的乖巧。”
    “就怕太乖巧了……”王华眼神闪烁,“他在乡下庄子生活十三年,见识不多……”
    言下之意,纪居昕太过乖巧体贴,一点畏缩之样都无,言谈间恰到好处的纯真可爱,是不是有些反常,物即反常即为妖。
    纪仁德眉梢挑了挑,“他是庶子,又在庄子十三年,如果不懂眼色不会行事,会更艰难,想要过的好,这些应该是必备本领。”
    见纪仁德主意已定,王华不再纠结,“待东翁派出查证的人回来,一切就会明了。”
    他指的是被纪仁德派到庄子上调查纪居昕事件的人。
    纪仁德点头,“不错。”
    “若纪九少爷无异,东翁近年大抵的确是流年不利了……京城各处我皆查过,与我们有仇的没仇的,都无异动。”
    王华一句话,纪仁德忍不住凝眉,“只好再看了。”
    王华见纪仁德表情不愉,转开话题,“此事先不提,现下局势,东翁可是看明白了?”
    纪仁德眉心紧锁,“我得圣上亲斥,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有所作为。”
    “话也不是这么说,东翁无法作为,别人却可以,东风之势,是可以借的。”王华眼皮微掀,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出一个‘田’字。
    纪仁德看了片刻,指尖轻敲桌面,“的确。首辅刘敬已前几日又递了折子乞骸骨,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连续三次乞骸骨,圣上必准。待明年春,内阁会空出一个名额,而备受皇宠的田明直——他的岳父,很有机会。
    他需要与岳父走近,帮助他,扶持他,这样等田明直入了内阁,自己的机会就更多了。
    而与岳父亲近,光凭自己是不够的。
    纪仁德微笑,“我即刻修一封家书,把母亲妻儿接来。”
    王华眼神闪亮,“东翁高明。”
    ……
    “卫砺锋!你怎么在这?”纪居昕惊的睁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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