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武抬起手,轻轻摘掉了他鬓边沾上的一片柳絮,目光中几日来积蓄的寒冷正在渐渐消融:“你说,你是胡成。为何要我走?”
    苏既明愣住。他告诉羲武,他也是故事里的胡成,为了朝廷,他不会讲私情,他甚至会跟故人兵戈相见。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朝廷命官,羲武是朝廷通缉要犯,他却要羲武逃走,他不想让羲武被抓到!
    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苏既明的神经越绷越紧,情绪也被推上高潮,眼眶发红,低吼道:“你——走啊!”
    羲武仿佛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目光愈发温柔了,轻声道:“你的伤还没好,我不走。”
    “那上面有个木屋,你们上去看看!”眼尖的官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的住处,一队人开始爬坡!
    苏既明牙关打颤得厉害,越来越紧张的局势使他的情绪临近崩溃,时而强硬,时而又苦苦哀求道:“我求你,不要逼我,你走吧,走吧……”
    羲武问道:“你是胡成吗?”
    苏既明说不出话来。
    已经没有时间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官兵已快要爬上坡来了。不能再僵持下去了!总之,不能让羲武落入官府的手中!苏既明一咬牙,打消了回去的念头,拉起羲武的手就跑!突然,一股强风刮来,漫天的柳絮糊了人们的眼,就在慌乱中,苏既明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大风?!”
    身后传来官兵们惊恐茫然的叫声,然而人声和脚步声都越来越远了,渐渐便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羲武停下脚步,两人已在山林深处,追兵早已被远远甩开,他们安全了。
    羲武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将苏既明放下,轻而欢快地说道:“你不是胡成。我知道的。”
    苏既明脸色苍白,没有理他。刚才的大动作虽然没有让苏既明的伤口重新开裂,但也疼得厉害,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羲武立刻又担心起来,俯下身道:“让我看看。”
    他的手刚搭上苏既明的肩膀,却被苏既明重重甩开了。
    羲武愣了愣,愧疚道:“我弄疼你了?”
    苏既明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成一团。
    羲武怕他的伤口又崩裂,温柔而坚定地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没想到拉了两下后,苏既明突然爆发,猛地推开了羲武!
    “你这个疯子!”
    苏既明双眼通红,惊魂未定,尚未从刚才紧张的局势中缓过来。他指着羲武的鼻子,胸膛剧烈起伏着,大骂道:“不是说好了桥归桥路归路,为什么要逼我!我跟你没有关系了!你他娘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滚蛋?!”
    羲武微微一怔,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说过,乌蛮人一生只择一人。”
    苏既明惊诧地瞪大双眼,旋即出离愤怒了:“你说会回儋州,你骗我?!”
    “我没骗你。我说我会回去,但我也说过,我不会放弃你。”
    “你——”苏既明一口气憋在胸口,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他拼命地吸气,崩溃地大吼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从小生在长在中原,我有野心!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要出人头地,出将入相!”
    “是!我不是胡成!我对你不是无情无义!那又怎么样?!你不想离开儋州,我也不想离开中原!我不是你们那种只要吃饱喝足万事皆安的乌蛮人!我还有,还有亲人在京城等我,还有朋友等着我回去!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一切!你到底懂不懂?!”
    羲武默默地听着他将心中的怒火全都发泄了,才轻声道:“我懂。”
    苏既明颤抖着摇头:“不,你……”
    羲武打断了他的话:“我并未说过,要你放弃。”
    苏既明一愣:“我不放弃,难道你要抛弃族人跟我走?”
    羲武微微摇头:“我不会离开族人。我也不能远离儋州,但你在岭南,我们亦可时常相见。”
    苏既明目瞪口呆。他不用走,羲武也不离开乌蛮族,不必日夜相守,却能相见相恋?
    羲武缓缓道:“你若要去京城……如今我是无法跟随的,或许我有办法,日后可以走得远一些。你若两三年能回来看看……或等你办完了事,再回来……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我会等你。”
    苏既明彻底愣住。他觉得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羲武竟然说的这么轻描淡写,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就连先前的欺骗也都不计较了。
    他不由顺着羲武的话往下想。其实他在京中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的老祖母,趁着她老人家还在,总是要回去尽孝的,老祖母身子一直不大好,恐怕没有几年好过了,他年纪还轻,想要往上爬,总是要从地方官做起的,其实如今想想,岭南除了瘴气之外,也没什么不好,大有他发挥的余地。或许再过个一二十年,他做官做腻了,儋州是个极好的修身养性的地方……
    不,他怎么真的就想起来了呢,他们还年轻,一生很漫长,变数太多,如何就能轻易地谈论起一生来呢?何况他们不同道上的两个人,若是硬凑在一起,必定烦恼无穷啊!
    可当他想把拒绝的话说出口,话在舌上打了两个转,又不那么有底气。他抗拒的,是对于未知的风险的恐惧,其实……并不是羲武这个人。
    羲武并没有逼苏既明立刻给他答案,他见苏既明渐渐平静下来,伸出手,覆在他的头顶,轻声道:“你说我不懂,那你懂我的心吗?”
    他的这一句话,让苏既明怔了一怔,仿佛被人捏住了心脏,竟有一种刺痛和醍醐灌顶之感。
    他一直沉浮在自己的困境和挣扎中,却从来没有考虑过羲武是怎么想的。他不了解羲武,也没有试图去了解过。羲武顺着他心意做的事,他便觉得寻常;羲武若是做了违背他心意的事,他便嫌羲武碍了他的事。羲武不惜离开儋州闯大牢救他,他只恨羲武为什么不肯放弃,为什么要给他惹下那么大的麻烦,却没想过——羲武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会难过。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羲武也会不甘心。说到底,羲武所作种种,皆是因为——在乎。
    苏既明抬头望天,苦笑道:“你这人……你傻么,又不是王八咬人,咬住了还死不松口的。”
    羲武对于他的比喻不能甚解,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们汉人,真爱骗人。”
    “什么?”
    “你先前说,你不喜欢我。”
    苏既明窘然,反驳的话正要出口,羲武却一脸认真地接着道:“以后,不要骗我,我会当真的。”
    这一句话呛得苏既明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羲武将苏既明拉到一旁:“我看看你的伤。”
    苏既明顺从地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羲武解开他的衣襟。伤口并无大碍,只是新长出的皮肉尚不结实,承受不住他激烈的动作,有些地方又泛了红。看他隐忍的表情便知道他在忍痛。
    羲武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苏既明看见他的手心。羲武自己的伤口愈合得很快,然而疤痕还没那么容易消除,因此他手上深深浅浅一道道印记,看得人触目惊心。羲武正要再次割手放学,苏既明按住了他:“不用这样,我的伤已经好多了。”
    羲武却很固执:“还没好。”
    苏既明实在不忍他每次都这样,道:“你们乌蛮族的圣泉水如此灵验,你手上就没点别的治伤灵药的吗?”
    苏既明本意想问羲武的权杖上那些珠宝和金蛇一类的物事是否也有相同的功效,总好过一次次伤害自己。然而羲武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竟弯下腰,用温热的双唇吻住了苏既明的伤口。
    苏既明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你干什么!”
    羲武湿|热的舌头扫过苏既明的小腹,只停顿了片刻,惜字如金地丢出两个字:“疗伤。”
    伤口新长出来的皮肉十分敏感,被羲武一舔,又麻又痒,一股热气直往头顶上蹿,把苏既明脸都蒸热了。他双手抵着羲武的肩膀,大着舌头“你你你”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你的唾液也能疗伤?”
    羲武连头都不抬,吮了下苏既明乳|尖附近破损的一处小伤,激得苏既明又是一阵哆嗦。他道:“是。”
    苏既明原就十分敏感,自打离了儋州,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叫人碰过,被羲武这般“疗伤”,,胸膛的皮肤都红了。他十分怀疑龌龊的大祭司又在扮猪吃老虎,气恼道:“你骗人,若是你的唾液真有疗伤的效果,前几日你又何必放血?”正常人在两者之间都会选择不伤害自己的方式吧?!
    羲武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表情认真地注视着苏既明:“我说过,我从不骗人。”
    苏既明:“……”
    “我只是怕你生气。”
    “……”得,瞧瞧自己把人逼成什么样了,说得像是自己无理取闹害羲武每天往手上划拉一道大口子似的!这叫他还能说什么?多么单纯的乌蛮人啊!
    羲武见苏既明无话可说,俯下身,再次吻住苏既明苏既明最靠上接近锁骨处的伤口。
    苏既明仰起头,大口喘息着。酥麻的感觉从他的伤口蔓延全身,让他连脚趾都蜷缩起来,手心亦紧紧攥着裤缝,心跳加速。不能怪他定力差,年轻气盛的男子有几个经得住这般刺激?羲武也不知有意无意,动作时轻时重,撩过他最敏感的地方,总能换来苏既明一阵战栗。
    当羲武起身的时候,苏既明已是面红耳赤、全身酥软了。
    苏既明慌乱地挪开目光:“我们走吧。”
    然而羲武再一次欺身靠过来,吻住苏既明下巴上那道已经愈合的伤疤。
    两人的脸凑得极近,羲武长而浓密的睫毛已经触到了苏既明的脸颊。苏既明怔忡地看着他的双眼,宁静而深邃的目光令他慌乱的心竟趋于平静。
    片刻后,羲武微微仰起头,吻住了苏既明的唇。
    ☆、 第二十四章
    苏既明几乎没怎么反抗,一来是他全身酥麻无力反抗,二来是羲武只是在他唇上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
    刚刚才发过一通火,苏既明此刻连火都发不出来了:“你不是说你不骗人吗?”
    羲武不解:“我何曾骗你?”
    刚才的那一个吻让苏既明更加怀疑羲武的唾液是否真有疗伤的功能,或只是趁机占他的便宜。苏既明质问道:“我的嘴也受伤了么?”
    羲武居然还认真看了看,摇头。
    苏既明道:“那你亲我做什么?!”
    羲武十分坦然地想了想,用那不太标准的汉语四平八稳地念道:“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他跟着苏既明看小说,汉语学的突飞猛进,居然还背了些诗句。
    苏既明简直哭笑不得。他现在是彻底相信了羲武不会骗人,因为他根本没必要骗人,脸皮之厚,足以媲美长城,理直气壮得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哪里还需要用谎言做遮掩?然而他也不想计较了,合上衣襟,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回去看看,那些官兵走了没有。”
    羲武扶着苏既明慢慢往回走,到了木屋附近,羲武先去探了探,回来之后告诉苏既明:“没人了。”
    苏既明松了口气,这才和羲武一起回到屋里。
    屋子显然是被人翻过了,不过他们并没有留下什么能够透露身份的东西,想必官兵翻找之后以为只是普通猎户住处后便走了。
    苏既明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儿后,喃喃道:“我确实该回去了。”
    羲武又皱眉,但是这次并没有立刻反对。
    “我真的得回去,魏琼找不到你我,大约只会加派人手,搜查越来越严密。苏砚肯定也担心坏了。我回去,告诉魏琼你已经回了儋州,他就不会再找了。”
    羲武走到苏既明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不说话。然而他的想法,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苏既明再次露出了纠结的表情:“我……你别这么傻了,你等不起我的,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
    “也许。”羲武轻声重复。
    苏既明看着他低垂的眼睛,竟说不出狠心的话:“也……也许吧。总之,你且先回儋州去吧,羲飘的婚礼不是还等着你主持吗?”
    羲武听出了苏既明话中的动摇和商榷的成分。他缓缓说:“我汉语学得不好,你是说,让我先回去,过阵子再来么?”
    苏既明无语。这还叫汉语学得不好?这叫学得太好了!
    然而苏既明是真的该回去了,已经五天了,他对魏琼不放心,谁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魏琼都在做些什么,总要回去盯着才好。他想了想,突然问道:“对了,你们圣泉水中藏着的圣物之事,有多少人知道?”
    羲武道:“乌蛮族人都知道。”
    “除了乌蛮族人呢?”
    “你。”
    苏既明皱眉。他是不愿羲武和魏琼起冲突的,所以并没有说出魏琼来,斟酌了一番,隐去了事情的前后:“可我在惠州也曾听说过这件事,有人说你们乌蛮族人世世代代不离开海南岛,是为了守护族中圣物。”
    羲武看向他的眼睛:“谁说的?”
    苏既明又撒了个谎:“我走在路上听见有人讨论。”
    “不可能。”羲武说,“我族人甚少与外界沟通,圣物一事,亦不与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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