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墨笔润色之后,也不再是一色的丧门白,看着反而有种水墨画般的悠远动人。
    ——当然,前提是,这些漂亮的饰品是簪在某位二八年华的少女头上,而不是一个身高七尺、力能举鼎、满目肌肉的……大汉头上。
    进来的中原一点红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那头被当做插花垫子的大汉,也没看到另一旁战战兢兢的伙计们似的。
    他的眼睛,似乎只看到了坐在柜台后面的掌柜的。
    被他用绳子绑了牵在手里的两个人,一个满脸麻子丑的让人不想看第二眼,一个弯着腰驼着背,进来的时候跌在地上,那高高的背就喘着不停。
    这一脸要哭不哭、全身肌肉喷张、壮实得像牛一样的汉子鼻子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块去了,想哭又不敢哭:“我、我的大小姐……饶了我吧,这让老颜怎么出去见人啊……”
    “你一天到晚都在客栈里打牌九,哪需要见什么人哪?”晚枫专注着手上的工作,头也不抬道。
    “可……您瞧,这……这不是有客人来了吗?”老颜求救地看向进来的三人,让中原一点红有种自己仿佛是佛陀降世来拯救他的错觉。
    晚枫终于把目光从手上还未成型的剪纸上移开,看向那头进来的三人。
    还未等她说话,那头本当自己不存在般躲得远远的伙计们忙凑上去,殷勤地把门口旁的桌子椅子擦干净:“客人这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哎十几年的兄弟了你别抢我的活啊!
    老颜求救地自己的那群伙计和前掌柜的,他求救的目光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自动退散。
    开玩笑,好不容易那小恶魔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这是吃饱了撑着才会去帮忙吸引注意力呢!
    “我都说啦,你们赢了,我就随便你们,可是你们输啦,愿赌服输呦!”见有人去招呼了,晚枫就把注意力转了回来。就这么会功夫,绝对称得上是心灵手巧的小丫头又剪好了一朵墨色牡丹,从那样式看,似乎还是极为名贵的“花王”,姚黄。
    老颜只觉得那双温凉的手拂过自己的头发,就感觉头上似乎又重了千斤……
    晚枫调整好姚黄的位置,直起身来,认真看了看,才赞道:“芍药虽美,却是过媚;一串红极艳,只做点缀;海棠甚秀,小家碧玉……也唯有牡丹能当得正主。”
    若不是自己这会儿着实不该笑,驼子想自己大概早就笑到跌地了,这小丫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鬼主意,居然把一个七尺大汉给打扮成了漂亮女儿家,若是不看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和壮硕的身材,这头饰……看着竟是挺不错的。
    驼子已经在想,若是这打扮放在他家几个女娃娃身上,该是多么清艳绝色了。
    中原一点红有些沉默,本来他是想在这里找事的:吴菊轩约他在此见面,此时却没有见到人,那么按照喜怒无常的中原一点红的个性,在这半天风的地盘里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奇怪。
    但进了这客栈,他却发现,似乎哪里不对了。
    他上次来着半天风的客栈也不过是几日前的功夫,那时候的客栈看着就是一个黑死人不偿命的沙漠客栈,但是这不过是过了几日功夫……
    那个据楚留香说是失踪了的杏林神针怎得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看这情形……似乎这半天风的客栈里,还没人敢和她动手?
    这小丫头到底是使了什么法术,竟让那群刀口上舔生活的大汉乖乖地变作女娃娃家的玩偶?
    “小……小小姐啊,这牡丹芍药虽美,却也要人来衬……小的着实不是那个料啊!”说好的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完全不敢看这头一眼,老颜只好自力更生了。
    “我也觉得你不是这个料。”晚枫叹了口气,认认真真地说,“你这模样好伤人眼睛,我觉得我的审美被侮辱了。”
    老颜:“……”你也知道啊!
    那头小丫头还在认真思考:“难道是我技术不到家吗?明明师姐说只要有心打扮,怎么丑的女人都可以变成美人的啊……”说到后面,完全就是自说自话了。
    老颜:“……”大爷我是男人不是女人啊!
    但是给他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吼出来了,只得低声下气地求饶:“大小姐,您就饶了我吧!您想问什么,老颜我绝对没有隐瞒,一个字都不瞒地告诉您!”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了。”晚枫数着手上剩下的白纸,漫不经心道,“该我知道的,早晚总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不会自找没趣去问个清楚明白……若是嫌弃这些不够漂亮,我就再给你做点小手脚。”
    老颜想去摘下头上剪纸的手生生地僵在半路。
    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这丫头刚刚眼神从他身上哪里溜过。
    驼子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丫头在窝火。
    说来也怪,虽然他不过是和这丫头相处了短短几日,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丫头的心思简直就像是写在脸上一样清楚明白——当然这是只对他来说,对别人来说,这丫头的脸上似乎只有平日里的盈盈笑意和此时的面无表情两种分别。
    这半天风客栈里的人,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晚丫头呢……平日里这丫头可是好说话得紧呐!连诬陷她害她被满江湖通缉的事儿都不放心上,可见这丫头心胸何等开阔,这会儿怎么就能气成这样呢?
    没等他想出个究竟来,又一个人转了进来。
    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个二八年华的青春少女,明眸善睐,头上梳着两条油汪汪的大辫子,穿着一身醒目的红衣。
    外面风沙那么大,这少女身上却是一尘不染。
    正盘算手上这些纸料还能做什么的晚枫忍不住抬起头来:“你看着我做什么?”
    那女子的视线太过逼人,晚枫本不欲理睬,但是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让她万分不适。
    少女捂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怎么,这里头不是五大三粗的丑八怪就是冷冰冰的大木头,就不许我盯着顺眼的那个看了?”
    小丫头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头,从身侧摸出一个精致的水晶镜子,放在身前,上面清晰地印出了红衣少女的模样:“好了,你看着自己吧。”
    长孙红一噎。
    她不过是好奇能半日内让半天风的地盘易手的女娃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却没想到这小娃娃年岁是小,但是脾气却是好生古怪。
    跺了跺脚,长孙红想起自己还有正事,瞪了一眼那又开始研究手上剪纸的小丫头,转而对一旁的中原一点红笑脸盈盈:“却不曾想,中原一点红竟是长这般模样,我还以为会是三头六臂的呢!”
    中原一点红皱起了眉头:“你认得我?”
    长孙红点点头:“你不是在这里等人吗?我是来接你的,他们因为有人要紧的事,不能来啦,所以我就来接你了!”
    中原一点红沉吟片刻,一牵手上的绳子,道:“走。”
    长孙红嫣然一笑,但是看到那一个丑麻子脸一个驼子,顿时又皱眉了:“你为了不选两个漂亮点的当狗牵着,偏选两个丑八怪?真真丑死了。”
    说着她手一扬,一柄银色小刀从她袖子里划出,直朝向麻子脸的喉咙划去。
    却听叮的一声,长孙红哎呀一声,忙缩回手,她白皙的指间,红色的血不停地流出,就像是她衣裳上的颜色到了她手上一样。
    中原一点红放下了剑,他本来是想用剑鞘格住银刀,却不想在他的剑鞘到前,一道更快的银光闪过。
    不仅打飞了长孙红的银刀,还给长孙红的手留下了好长一道伤口。
    长孙红捂着手猛地回头,眼里止不住的戾气上涌。
    那原本在剪纸的小女孩手里,小剪刀已经不见了。
    这会儿,那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在仔仔细细地叠着纸,好似刚刚飞过去的剪刀和她完全无关一样。
    “小女娃儿,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晚枫白皙纤细的手指灵巧翻动,让那白纸也跟着在指间飞舞,众人只听得那声音漫不经心地传来:“怎么,主人家在自己的屋子里做什么,还要客人来说吗?更何况,来的又是不请自来的恶客。”没喊人拿扫帚扫出去已经够给面子了。
    长孙红冷哼一声,忽然又嫣然笑开:“你以为这还是你的地盘吗?外头那埋伏的弓箭手可都已经上了极乐世界去啦!”
    众人悚然一惊,这红衣少女进来就是笑语盈盈,却是任是谁都想不到,她竟然是如此杀人不眨眼,就像是随手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一般。
    小女孩叹了口气:“蛇蝎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说话间,晚枫手里的白纸已然成型,赫然正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蝎子。
    她轻轻一挥,这纸蝎子就飘飘然落在了长孙红的肩头。
    白纸红衣,倒是好看。
    “若是过上二三十年,你大约及得上石观音的一半。至于为什么只有一半……”晚枫单手支着脸颊,目光在长孙红的脸上一转,轻笑道,“蛇蝎美人,得是美人才行。这三四十岁的人呐,虽可称一句风韵犹存,不过嘛……”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长孙红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
    “你……”长孙红正要发作,却听得外面传来一个缓慢而优雅的语声:“时候不早了,还未请来红兄吗?”
    这语调温雅动听,却让本快要气得失去理智的长孙红浑身一颤,猛的清醒过来。这下她却是再也不看那头的女孩子一眼,只抬手引路,带着中原一点红走出客栈,连他手上牵着的二人也不顾了。
    客栈里,晚枫盯着自己手上完工一半的剪纸,慢慢地拧起眉头。
    她师从琴圣苏雨鸾,学习乐理的人,对于声音自然是极为敏感。便是再好的口技艺人,再怎么千变万化的声音,她也能一一辨明。
    刚刚那人的声音……
    ☆、第四十七章
    中原一点红出了客栈就是一愣,不知何时,客栈门口竟多了一艘船。
    在长孙红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驼子好奇地打量这艘船:船身似乎是用轻薄的竹类制成,动力大概是来自于船头上那一大群被绳子拴着的鹰群;船底部光滑,有类似于雪山地区山民所用的雪橇类装置,大概这就是船只行走在沙漠中却不会陷入流沙的缘故吧……
    外面的风沙很大,长孙红一出来,她肩头的纸蝎子就被卷过的风沙吹落在地,而刚刚被晚枫用话挤兑得满腔怒火的长孙红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万花谷出身的小丫头方才的话实在是太毒了,毒得长孙红几乎没注意到落在她肩头的纸蝎子——哪怕本来是注意到了,在听到那样的话之后,她也已经将肩头轻若无物的纸蝎子遗忘了。
    风沙不止,很快就将落在地上的白色纸蝎子给埋了一半,只露出些许白色留在地面上。
    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这纸蝎子就会被风沙完全掩埋在黄沙之下。
    就在中原一点红一行三人暗中打量这异常华丽的船只时,有个人自船舱里探出身来,不过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拿手撩起防风沙的悬珠纱帘,众人只听得那缓慢而优雅的语调传来:“外面风沙如此之大,红兄不若进舱再说?”
    虽然他只探出了半个身子就缩了回去,但是驼子的眼神很好,看清楚那是一个长相獐眉鼠目的人,让人望之生憎。
    这人大约就是一点红所提到过的吴菊轩,驼子想到中原一点红对此人的“看着令人讨厌”的评价,暗暗思索道。
    谁也没想到,那般优雅动人的声音,竟然是由这样的人发出来的。
    中原一点红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带着麻子和驼子上了船。
    吴菊轩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似是瞥到了什么,面上微笑顿时一滞。
    接着,他挥开悬珠纱帘,整个人如雄鹰展翅飞出船舱,落在了地上。
    驼子不禁猜测他是看到了什么:从刚刚这个人在招呼一点红时,本拟出来迎接,却因为风沙而退回船舱的举动,说明他是一个很注重礼节、但同时更加注重周围环境的人。简单来说,就是有洁癖,不然也不会因为不想被风沙污了衣物而退回船舱。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此时竟然不顾外面越发大的风沙,从船舱中出来。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很快他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吴菊轩转过身回到船舱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只白色的纸蝎子,虽然因为被风沙掩埋了大半的缘故有些褶皱,但依然能看出来,做的人很是心灵手巧,把只大蝎子折得活灵活现。
    因刚刚出舱的举动,此刻吴菊轩看着显得有些衣衫不洁,故而他笑着先行告罪,转入船舱后方去了。
    应该是去换衣服了……不过晚丫头的纸蝎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这么个如此爱好个人整洁的人放下洁癖去取一只被风沙掩埋了大半的纸蝎子?
    回想起那只纸蝎子之前几乎被风沙完全掩埋,只露出些微白色的模样,驼子百思不得其解。
    转入后舱的吴菊轩并没有急着进入浴池,而是唤来长孙红。
    “嘻嘻,可是要我服侍?”长孙红捂着嘴,笑盈盈道。
    吴菊轩的面色却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变化,只是仔细抚平纸蝎子上被重物压过产生的褶皱,问道:“你可碰过这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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