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死的?
    瘟疫。
    来人的脸登时白了。
    那时候,长安天都镇瘟疫正猖狂。
    死的不仅仅只有人贩子和同伙,还有他拐来的五六个孩子。
    而且为了杜绝疫病源头,那些门派弟子在发现尸体之后没多久,就将他们焚烧干净了。
    许是见他脸色大不妙,那万花弟子的同门忙道,还有一个孩子活下来了,但是因为那孩子身体太过虚弱,已经被送去万花谷疗养了。
    大概是郁家爹爹在天之灵保佑,那唯一活下来的孩子,正是郁家的幺女。
    郁家三个哥哥和出嫁了的姐姐闻讯赶到万花后,抱着劫后余生的小妹,只有庆幸。
    郁家姐姐抱着失而复得的妹妹泪流满面,根本不敢问小妹被拐的日子里遇到了什么,只天天陪着小妹,直到后来夫家来人了,这才不舍地离开。
    没人去问过她被拐后的经历,所以也没有人知道,郁家幺女是被一名七秀弟子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人贩子把从江浙一带拐来的六个孩子关在农家屋子里,瘟疫刚刚出现的时候,他没注意到,发现几个孩子病了,也没怎么在意——毕竟是小孩子,身体弱,从江浙带到长安,水土不服的情况时有出现。
    等到几个孩子里身体最弱的那个咽气了,人贩子才发觉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自己也得了疫病。
    疫病来势汹汹,早上人贩子才把那死掉的孩子埋在院子里,下午他自己就上吐下泻倒在屋子里爬不起来了。
    这个时候,屋子里剩余的几个孩子,又死了三个,但是这次人贩子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把人拖出去埋了。
    他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方便看管,几个孩子都被关在人贩子的屋子里,连人贩子也都是在那个屋子里睡觉,吃饭。
    晚枫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模样气质都是上佳的“同伴”一个接一个的没了动静。
    明明路上一直都是哭闹个不停,如果不是那凶煞的大人呵斥、拿竹梢子往身上抽,他们根本不会安静。
    但是现在,哪怕那个在他们看来不可战胜的大人已经病得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明明已经不用怕了,但是他们也已经命不久矣。
    她是第一批感染上瘟疫的几个孩子之一,但是她却活到了最后。
    从病发到所有人死去,只过两天。
    而直到第五天,因为前两天的大雨导致尸体发臭,在附近巡查的七秀弟子察觉到不妙,闯入这“主人不在家”的院落里,她才被发现。
    人贩子用来关孩子的屋子自然不会是阳光明媚。为了以防孩子哭叫引来好管闲事的人,人贩子把窗户都钉死了,除了一扇门之外,没有第二个出口。
    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就与之隔绝了。
    在第二天晚上,人贩子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蜡烛烧灭了。
    那屋子里没有一丝丝的光。
    她在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的黑暗中,数着一个一个消失的呼吸声。
    一个,两个,三个……
    直到最后,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疫病让她连发声呼救的力气也没有。
    身边是冰冷的*和没有一点热气的衣物,那应该是属于某个小男孩的——毕竟,相对于女娃娃来说,健康的男娃娃更值钱,所以这几个同病相怜的小伙伴中,过半数都是男孩子。
    下雨了,人贩子的屋子漏水了,她听着雨声,有水滴落在嘴角。
    混杂着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味道。
    足足三天。
    然后,第四天的早上,她被破开大门的七秀弟子从尸堆里抱出来。
    击破大门的霜华剑气,从外走来背光而立的窈窕身影,那将是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
    “……阿晚?阿晚?”
    晚枫怔怔地回神。
    “还是很怕吗?”原随云问。
    晚枫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而已。阿云牵着我的手,就没事。”
    她抬手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微笑道。
    就算是一个人,只要别碰到冷冰冰的*,那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之前因为她松开手后,抓到阿云的衣袖,不带丝毫热气的衣袖让她想起了那些套在死去小孩身上的衣服,这才整个儿差点崩溃。
    而现在,交握的手温暖干燥,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是一个活人。
    她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
    这就够了。
    #
    走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一丝光出现。
    尽管是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在长久地处于黑暗中的人来说,那也是耀眼得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来的存在。
    晚枫就是如此,她眯起眼睛看向那头的光,心头一喜:“阿云,出口快到了!”
    感觉到一直被自己牵着走的手传来拉扯的力道,原随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你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片黑暗吗?
    只有在黑暗里,阿晚才会乖巧地呆在他的身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而到了阳光下的世界里,她就像是随风而去的蒲公英,抓都抓不住。
    手中的温暖消失了。
    她抽走了手。
    站在黑暗中,仿佛生来就是这样适合黑暗的青年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自己真的不该心软。
    如果心软了,她就不会回来……嗯?
    “阿云你还愣着干嘛?”晚枫确定出口处没有什么人看守,又跑了回来——她发现自己一路走来的小伙伴似乎没跟上,跑回来一看,才发现阿云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快走吧!如果石观音注意到了什么派人来看守出口就麻烦了!”晚枫见原随云没有回神,自觉地拉着他跑。
    原随云似乎是被拉扯的力道回神的,他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迷茫,“看”向两人交握的手,这才有些迟疑地问:“……阿晚?”
    “嗯,是我啊?怎么了?”晚枫不解地回头问。
    缓缓握紧手中的温暖,原随云沉默了一会,才露出一个微笑:“没事。”
    小女孩不太明白,只直觉阿云似乎有事瞒着她,却也不在意,只小心地观察附近情况。
    作为瞎子,原随云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力却是一等一的好,早已听出了附近没有什么人的动静。感觉到走在前面的人步伐小心翼翼,他也没点破,只慢条斯理道:“说起来,一出密道,阿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之前在密道里,真的不是说谎吗?”
    “谁说的!我是怕黑,那里黑咕隆咚的我当然怕!现在大白天的,亮堂着呢,我有什么好怕的!”晚枫不假思索地反驳道。
    “是吗?”
    “当然啦!”晚枫认真道,然后她想了想,看了一眼身后的华服公子,“不过,也是因为阿云。”
    原随云疑惑地偏头:“我?”
    “嗯,有阿云在,一直握着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很安心。”晚枫说,“以前有大师兄陪着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像刚刚那么安心过。”
    ☆、第五十六章
    当毫无自觉的小花萝拉着耳根子都开始泛红的蝙蝠公子在石林里打转的时候,楚留香正对着瓦力唉声叹气。
    苏蓉蓉她们几个不见了,楚留香这才火燎屁股似的急匆匆赶来大漠。结果苏蓉蓉她们还没找到,晚丫头又不见了。
    留下个以他的见地都是闻所未闻的奇异小机甲人。
    楚留香看着自己手里头试图扭头但是死活扭不过去的小机甲人,补充了一句。
    而且还是出故障了的。
    “咔……瓦力……动不了……了……咔……”
    “我倒是认得几个巧手的工匠,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修这样神奇的……”姬冰雁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形容这小东西的词来。
    “瓦力……咔……是机甲人……咔……”
    哦,这是机甲啊。
    姬冰雁冷着脸地点点头,其实还是没听懂机甲是个什么东西。
    楚留香转头看向烟尘弥漫的后方,苦笑道:“这谷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从石观音的卧室里出来之后,由两名石观音的弟子带领着回到了关押姬冰雁和一点红的房间里。曲无容已经醒来并且离开了,楚留香趁机打晕了那两个女子,然后带着姬冰雁和一点红准备离开这地方——虽然明知道他们几个没一个会解那怪石峰林里的奇门遁甲之术,但是总比呆在原地等石观音过来好。
    而老天爷显然是眷顾着他们一行人的:且不说曲无容半路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为他们引路——这位冷若冰霜的女孩子似乎被一点红笨拙却诚挚的心意打动——连遍布谷中的石观音的弟子们都因不明原因陷入幻觉昏死过去。
    楚留香大为惊奇,听瓦力说起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晚枫将罂粟花粉与她的药粉混杂,使之变成了另一种无色却更为强力的致幻迷瘴。石观音的弟子们常年生活在罂粟花田附近,完全没有注意到空气中花香的些微改变,于是纷纷着道。
    而刚刚服过晚枫的解药的姬冰雁和一点红自然是不惧这些,楚留香他那个鼻子一向都是装饰用,常年龟息下,除非是接触式毒药,否则所有吸入式毒药都对他无用。
    而曲无容则是托了她的面纱的福,因为面上有面纱挡着,相当于给她呼吸的空气做了一次净化,因此吸入的幻瘴要比其他人少得多,症状也不明显,抓紧时间走出花田范围就没事了。
    等出了谷没走几里路,众人又遇到了沙漠之王札木合的旧部,青胡子和他们的部下,从中得知了其实苏蓉蓉等人是被黑珍珠邀请来大漠玩的。
    结果阴差阳错,楚留香又与她们错过了,当真是老天弄人。
    这一行人逃出来路上唯一的波折就是与胡铁花等人在拐角处撞上,而警惕性提高到了极点的胡铁花以为是敌人,当头一刀砍下,直接断了一点红的右臂!
    楚留香想到这里,又看向那头正红着眼睛为一点红包扎的曲无容。
    曲无容没有哭,只是眼眶红了一圈,但是这般神态却让一点红慌了手脚,这往日里冷冰冰杀人无数的中原第一杀手无措地想要抹去女子脸上的悲伤,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才好,只能笨拙地说:“没事的……我、我本就杀人无数,如今去了那只手,反而……轻松了些……”
    他半生杀戮,那只手和他的剑法一起不知道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被胡铁花一刀砍去,他有种仿佛曾经的罪孽都随着那只手一起离开了他的感觉。
    所以,真的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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