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就此转开了,只不过就没有了穆皖南插话的余地。在穆家但凡提起俞峻远,所有人都是敬重感激的态度,只有他不以为意,日子久了,只要谈到相关的话题就自动忽略他,现在就算想说什么也无从谈起。
    他扭头去看身边的俞乐言,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她好像稍稍胖了一点,脸色红润了许多,提到去世的父亲时脸上有几分凝重的神色,但仍带着温和的笑。
    提起亡父她会难过,他也是这回到她家去过年才发觉的。一来俞峻远去世的时候太年轻,才六十不到,而北京居民的期望寿命都已经超过八十岁,她总是遗憾自己还没有尽到为人子女的孝道父亲就去世,心里难免会愧疚;二来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不想把当年父亲有恩于穆家的事拿出来说,——假如她真的曾经那么喜欢他的话。
    可如果她亦不喜欢这个话题,长辈们又一再提起的时候她能怎么办?
    他在家里我行我素惯了,说白了就是任性,不喜欢的话题可以摆脸色、不参与,家里人顶多像老太太那样数落他两句,过去也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从没有谁因为这个来跟他正儿八经地谈过。
    可她不行,她要懂事,凡事都要得体和忍让,要战战兢兢地辛劳付出才能让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喜欢她。
    毕竟不是她的家,没有什么是无条件的。
    她跟他不一样,她在这个家里一直都过得小心翼翼,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爱屋及乌。
    整餐饭他都没再说话,长辈们包括乐言本人大概都觉得他又在闹别扭,直到晚饭结束,他居然主动提出来送她回去。
    乐言倒没什么,穆谦和戴国芳彼此对视了一眼,神情有些微妙。
    思思这时也跳出来,红着眼睛哭鼻子:“妈妈不要走,我要妈妈陪我睡。”
    过年期间她天天跟妈妈在一起,黏糊劲儿又上来了,不舍得让她走。
    乐言心疼又心酸,试着跟她讲道理,可小丫头还是不停地抹眼泪。
    最后还是穆皖南蹲下来跟她许诺:“过两天你开学了妈妈就会又来陪你,送你去开学典礼和绘画班,周末你还可以跟妈妈睡。”
    “真的?”思思吸了吸鼻子看着他。
    “真的。还有你们不是马上要开运动会?我跟妈妈都会陪你一起参加。”
    这下连乐言都有些讶然地看着他。
    思思忍不住动摇了,毕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好事,以往幼儿园里不管是运动会还是其他主题亲子活动,她都没跟爸爸妈妈一起参与过。她也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天下无敌。
    “谢谢你。”乐言有些感慨,又有些不敢置信,“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穆皖南低着头没看她,“你问哪一句?”
    “所有。你说思思周末可以过来跟我住,让我送她去开学典礼,还有……一起参加运动会,我想知道你是为了安抚她才这么说,还是真的有这样的打算?”
    他勾起唇,笑得有几分苦涩和嘲弄,“也不是什么很难实现的过分条件,我有必要骗一个四岁的孩子吗?她也是我的女儿。”
    他回头看她的目光清冷锐利,像夜空里疏淡的星,但说到她也是我的女儿这一句却也透出无与伦比的坚定。
    她心头某个位置软了软,像是想起什么来,从带来的那些特产里翻出一样东西给他:“这个是梨膏,你用来泡水喝,生津润肺的。”
    他的咳嗽还没有好,不时就用手抵住唇,咳起来时整个身体都倏倏震颤。
    偏偏他又最讨厌吃药,医生就算开了止咳化痰的咳嗽药水给他,他大概也是不会按时吃的。
    梨膏很稠很甜,用温水调开,连思思都很乐意当饮料喝。他既然不愿骗一个四岁的孩子,自然还不会连四岁的孩子都不如。
    ☆、第61章 旁观者清
    两人难得有这样平和的相处,穆皖南也不问乐言跟池睿相处的怎么样,反正那样的话题除了让他自个儿不痛快之外就只会把她推得更远,误会渐生,不如不问。
    过完年,转眼冬天也过去了。
    春寒料峭,穆皖南端了杯热咖啡进办公室,何薰敲门进来找他。
    他抬头看了一眼她手中拿的文件,“想好了,真的要辞职?”
    “是啊,你不是早知道了,还跟乐言说起来着?”反正不做他的员工了,何薰说话也就不用再守着上下级的孤寂,显得比较随意。
    她把辞职报告放在他面前,“本来交接工作还要再花点时间,不过既然你没打算再招人顶上我这个位置,我也不用花什么功夫了。我手下那两个人都还算得力,我的工作内容他们都了解,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他们,也可以直接问我。然后麻烦你在这上面签字,我好到人事那边走流程。”
    穆皖南虽然已从董事局卸任,但仍是她直属上司,她离职还需他的批准和签字。
    他扫过那份措辞中规中矩的辞职报告,没有直接提笔,只说:“时间过得真快。”
    何薰装傻,“是啊,一转眼年都过完这么久了,今年都快过完四分之一了。”
    他失笑,“你加入南华有五年了吧?也是元老级人物了,现在说走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穆总,你这话是不是问错人了?其实你是想问乐言的吧?”
    他也不生气,“我知道你为我和她的事抱不平。不是每个人都有她那样的好运气,有你这么好的朋友。”
    何薰稍稍和缓了些,“我听思思说你跟乐言一起参加了她幼儿园的运动会,玩得很愉快。你最近好像常去找她,又打女儿的温情牌,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放不下,想玩旧情复炽破镜重圆的戏码?”
    “孩子需要妈妈。”其实他也需要她。
    何薰以旁观者的清明洞彻剜了他一眼,一脸“我完全明白你想干什么”的表情。
    他笑了笑,“人以群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很清楚,所以不管业内有什么样的传言我都始终相信你不会出卖南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跟何维林的关系我早就知道,你比我更不耻他那个人的作为,所以根本不会罔顾职业道德去帮他。这回光伏项目落到他手上,是偶然也是必然,我有我的考量,跟你和任何所谓的内鬼都没关系。如果你只是因为各种流言蜚语要辞职,那大可不必;如果你是觉得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长,想到外面去看看,我现在就可以签字。”
    何薰定定站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才轻声道:“你不是好老公,不过你是位好老板。”
    她感激南华这五年给她的历练,也感激他在最后这一刻仍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的人格。
    她手指往文件右下点了点:“在这里签字吧,江湖就那么大,以后见面说不定还有机会合作的。”
    穆皖南明白她去意已决,也不再勉强,提笔潇洒地在文件下角签上自己的大名。
    何薰收好东西要走,想起什么,又折回来道:“你知道乐言在律所的实习期马上就要届满,可以拿到律师执照了吗?”
    “嗯。”他点头,去年她差不多就是年初时候找到高田所的工作开始挂牌实习,继而就向他提出离婚。
    古人用白驹过隙形容时间真是贴切,太快了,转眼就一整年。
    “池睿和高寂云要为她小小庆祝一下,我们在雯雯的私房菜馆订了一个包间聚一聚,可能要把思思也带上。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公然邀请他来是不太可能的,不过雯雯的餐厅离梁沉的夜场那么近,他要来一场偶遇,易如反掌嘛!
    穆皖南不是不懂,瞥了一眼日历,“具体是哪一天?”
    “4月4号,晚上六点半。”
    “4月4号?”他蹙眉,“那不是刚好到清明?”
    “就是因为清明节,有小长假,大家才有空能聚得起来啊!”反正他们几个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即使清明也没有扫墓的任务。
    穆皖南沉吟半晌没吭声,何薰道:“你不来也没关系,不过要真的有心,就给她准备份儿礼物吧!这一年她过得多不容易你是知道的。”
    他点头,似乎若有所思,“我明白,谢谢你!”
    何薰这才退出了他的办公室,随手关上门。
    …
    穆皖南坐在椅子上,梁沉扔了瓶矿泉水给他,自己拧开一瓶仰头喝了几口,有点百无聊赖道:“怎么样,觉得陪孩子上亲子课好玩吗?”
    穆皖南抿唇,看了一眼玻璃墙后面正跟老师一起做饼干的思思,她旁边是梁沉的儿子嘉嘉,男孩子调皮坐不住,她就放下手里的模具等着老师把他捉回来再继续,温柔耐心得不像妹妹倒像姐姐。
    “还不赖。”他笑了笑,“难得你居然知道这样的地方,看来没少来陪孩子打发时间。”
    “没办法啊!”梁沉大大地叹口气,“以前有他妈照顾着还不觉得,以为这小子一夜之间就懂礼貌、会画画、会弹琴了,都是天生的,现在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得陪着,得花心思。现在的孩子精着呢,你想图省事儿不让他学这个学那个的,他还不乐意!空闲时间全给你安排好啦,躲都躲不了!”
    梁沉似有些无奈,但听着又像是甜蜜的负担。
    穆皖南的目光就跟着思思转,难得周末有她不上课也不跟乐言在一起的时候,他竟然就不知跟孩子该有点儿什么活动,幸亏梁沉有经验,俩人就各自带着孩子跑来上亲子课程了。
    “最近怎么样啊,卸了职是不是轻松很多?我可听说你过年跑人家嫂子老家去了,怎么着啊,这前妻综合症没过去反倒越发严重了?”
    穆皖南一哂,“别扯淡,你就不打听好事儿!”
    “那也不尽然。”梁沉得意道,“你没听说何维林因为光伏项目资金投进去却拿不到路条,被他老爸狠揍了一顿么?打得脸都青了,夜店都不敢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关键时候还得老何出马。这回我看他是栽得彻底,他老爸不拿钱给他折腾,我看他怎么把亏了的资金缺口赌上。”
    他找了熟悉的朋友去拍了照片回来,看见何维林一脸狼狈相可真是笑坏了。
    穆皖南面上风平浪静,只有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狠厉,“嗯,资金链断裂,往往都是破产的先兆。上回他送我那么一份儿大礼,我总得给他还上啊!”
    梁沉直点头,“你没跟嫂子说说?不过她那好朋友不是何维林的妹妹吗?她们走那么近真的没问题?”
    “同父异母的妹妹。”他强调,“何薰跟何维林这层关系一般人都不知道,从小又没放一块儿养,不亲近。要说何薰会帮着何维林干点什么我不信,不过要坏他的事儿倒是绝对有可能。不然你以为老何怎么把他给打得不轻呢?”
    何薰的妈妈过年上北京来住了几天,虽然不屑嫁进何家坐正室那个位子,但怎么着肯定也带着女儿见了亲生老爸的。这么个小家坐在一起,何维林平素里的所作所为肯定就通过何薰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传到老头子的耳朵里了,会消停饶过他才怪。
    梁沉跟何薰不熟,“没想到这姑娘还挺仗义。”
    穆皖南又想起她辞职那天跟他说得话,问梁沉道:“给女人送礼物……一般应该送什么?”
    鲜花珠宝和奢侈品衣饰,这些他都知道,也知道不适合这回拿来送给乐言。
    梁沉颇为稀罕地看他一眼,“你要送人礼物?生日,还是纪念日?”
    他略微一顿,“算是庆祝她工作上的成就。”
    得,这都不用问是送给谁了。梁沉挠了挠头,看到玻璃墙后面的孩子们,灵机一动:“你跟孩子商量过没?你们一起做个手工送给她呗,汽车啊,机器人啊啥的……噢噢,对了,烘焙!做个蛋糕或者饼干送给她,你们亲手做,保证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穆皖南觉得这主意不错,甭管他送什么,贵重的她不会要,轻薄的显不出诚意,只有跟孩子一道做的东西她不会拒绝,而且也包含了心意。
    他忽然觉得松泛很多,心底还有隐隐的欢喜,“何维林那边还是要盯紧,我会时不时让他以为路条就要到他手里了,让他投更多的资金进去,你看准时机,让董事局做决策吧!”
    收购他的大实企业,把他彻底踩进泥沼里。
    梁沉说好,但也苦着脸道:“采购部总监说南华去年谈好的那家太阳能组件生产厂,今年还得再去看,这你可得自个儿去了。到时光伏项目回到咱们这儿来,太阳能组件全得从他们那儿购入。这玩意儿我不懂,你让我坐坐办公室耍耍嘴皮子还行,让我去工厂还是算了吧!”
    穆皖南点头,“嗯,他们已经过了南华今年的供应商审计,我下月初会再去看,你就不用操心了。”
    ☆、第62章 剧变
    “穆皖南把做蛋糕当作礼物的想法跟思思一说,她果然高兴的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拉着他说:“我要给妈妈做个最好吃的蛋糕,要有这么大这么大……”
    她夸张地比划出一个比自己还要大和圆的形状,穆皖南微笑,任由她拉着手去烘焙教室挑喜欢的蛋糕式样。
    他跟亲子班的老师联系好时间,当天做好蛋糕再拎到乐言他们聚会的地方去,并且跟思思拉钩,说好了这个创意不能事先告诉妈妈,要给她一个惊喜。
    …
    第一季度过去,何维林的大实企业手握光伏项目却仍然迟迟拿不到路条,听闻他本人已是焦躁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要从父亲老何的公司那里暂借资金来应急。
    上回在光伏项目论坛上出现过的几家财经媒体,甚至已有记者撰文冷嘲热讽,并暗示大实拿不到路条就投资光伏的做法已经踩到了法律的界线。
    相比之下,南华集团却行事极为低调,入股了国内知名的太阳能组件生产企业,不管光伏项目怎么样,就是卯足了劲儿投资新能源。
    而且即使是光伏项目开动起来,也得从这样的生产厂商里购进太阳能组件。这条产业链利润巨大,前景利好,而南华集团始终是链条上的一环。
    秘书和采购部总监与生产厂商方面联系好,陪同穆皖南一起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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