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见过这么笨手笨脚的伙计,量的部位不够准确不说,甚至连皮尺都拿不稳当,她几乎要质疑他是不是今天才刚入行的……偏偏一向治下严厉的佟掌柜只是在边上看着,不曾出声训斥,这反倒让她不知如何开口了。
    正为她量袖长的男伙计手中一颤,喃喃道:“夫人,奴家……”
    “她们都在前面帮忙照料生意呢。夫人,您不满意这个伙计吗?”佟掌柜的声音完全盖过了那名伙计的低语。
    “随便量量就可以了,外袄往大了裁,顶多我当棉被来裹。”毒玄忍无可忍地退开僵直的身子,如果不是确定她不认识这名伙计,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几乎可以断言他是在变相地恶整她。
    “妻主,让这个……伙计带你去前铺挑布料吧。”静静注视着毒玄一举一动的墨台烨然忽然开口:“我坐这儿等你,就不跟着去了。”
    毒玄古怪地看向墨台烨然,这句话本身没问题,但不知何故,经由他的口中说出,居然让她的背脊一阵发毛。
    “不用特意去挑了,布色及毛料就按原先那些冬衣来置办,至于其它的,就请佟掌柜看着办吧。”毒玄稳妥地回道。对衣物,她不曾有偏爱,向来是根据“特殊需求”来选衣——譬如,当初喜好穿红衣,是为了方便掩盖血迹,而现在一直穿素服,则是为了不引人注目。
    “妻主,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的。”墨台烨然笑言,只是,他的瞳眸微眯,深深睇了毒玄一眼。
    只是挑个布料这样的小事,为什么会让她产生面临生死抉择的错觉呢——不光是墨台烨然隐隐对她施压,连春莲及佟掌柜都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而那个半调子伙计更是紧张到全身发颤。
    毒玄的危机感素来敏锐,心里一个激灵,她试探地问道:“那个……夫君,依你的意思,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呢?”
    “妻主,你想去就尽管去,不去就说不去,不用在意我的想法。”墨台烨然轻笑,微微垂脸,让人读不到他的神色。
    现在是什么状况,说了半天,她到底该不该去啊?!
    毒玄琢磨不透,眼珠不安分地转了一圈,缓缓开口道:“我原先不想去的,因为我绝对信任佟掌柜的眼光,但既然夫君提出来了,那我还是去看看吧。只是,我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夫君挑选衣料,问题是,我不确定我所挑选的是否符合夫君的心意,所以,夫君你与我一起前去,可好?”
    毒玄不擅长做选择,但是精通文字游戏,她啰啰嗦嗦说了一大段,其实什么重点都没有,只是为了将问题推回给墨台烨然——辩论术中的“逆水推舟”,就是将单选题转变为多选项,在无形之中调换论点,然后将问题重新抛出去。
    “妻主,怎么突然想到要为我挑选衣料了呢?”墨台烨然微讶地抬眸,似笑非笑地反问。
    “据我观察,夫君喜好黑衣,尽管黑衣穿在你的身上完全颠覆了冷色调的感觉,没有阴沉,不见压抑,甚至连杀人都不会显出杀气……呃,我想说的是,夫君琼颜雪肌,耀如冬阳,灿如春华,不管穿什么颜色都相衬,尤其那个……对了,绯色,绯色保准与夫君相衬,定能突显春意酥慵,鲜艳明媚。”毒玄舌灿莲花。
    其实,任何颜色都可以是“春意酥慵,鲜艳明媚”,但毒玄不能确定布行里其它的颜色是否齐整,唯独象征喜气吉祥的红——将近年关,布行摆柜面上满了银朱、石榴、品红的料子,红的纯度越高,越是讨人喜。
    墨台烨然的瞳眸顷刻溢满诧异,诧异之下隐约还带着星点的光彩,恰似一池溺人的春水,他柔声道:“我只是习惯穿黑衣罢了,其实,每一季伊始,夏枫都有帮我订新服,各色都有的。”
    “如此甚好,那就不必费神去挑选衣料了。”毒玄立刻接道。不知道是不是她神经过敏,只觉得笼罩于内堂的诡谲气氛在霎时间一下淡去了许多。
    “……不过,既然妻主觉得绯色好看,那我们就一同去瞅瞅吧!”墨台烨然温吞地说道:“妻主,你先去前铺,我一会儿就过去。”
    毒玄心里迷惑,仔仔细细研读墨台烨然的表情,确定这是他给出的直白的指示之后,方才放心地朝门边走去。
    就在毒玄抬手掀帘子的时候,那名被忽视许久的伙计突然出声说道:“夫人,您可还想再吃梅花糕?”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毒玄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回头瞟了伙计一眼——这是她进布行后第一次正眼打量这名伙计,可面对一张白粉脸,她实在找不到任何辨认的特征,只是依稀觉得他眼中希翼的神采似曾相识。
    毒玄撇了撇嘴,认真地答道:“千万别跟我提梅花,什么梅花糕,蜜渍梅花,梅花汤饼,梅花饺……我一样都不想看到。”语毕,没再停留,径直迈了出去。
    不知何故,她的脑海里一直残留着梅树下墨台妖孽下令铲梅的记忆,她怀疑自己对梅花产生了心理阴影——现在,每当看到府里火盆里烧的用早梅的枝干劈成的木料,她的眼皮就会条件反射地狠跳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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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堂中一片静默。
    墨台烨然确定毒玄离开之后,缓缓转向一脸怔愣的男伙计。
    “如你所见,我的妻主装出一副不认识你的样子,说明她无意留下你。既然这样,我想你也没必要继续留在墨台府了。”墨台烨然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名男伙计,或者该叫他为“路人甲”,摔跪在了地板上,哀求道:“公子,奴家只求能留在府里,尽心伺候好公子与夫人,至于其它的,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墨台烨然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你回去之后,代我向你的娘亲问好,还有,提醒她多花些心思打理自己府里的事儿,因为,从明天开始,她再难有闲心惦记别人的家事了。”
    “公子,您……求公子手下留情,不要为难奴家的娘亲,奴家……奴家给公子磕头了。”路人甲开始磕头,额头砸在釉石板砖上,一下、二下、三下,不停的磕。
    “春莲,让人把他送走,别让夫人注意到。”墨台烨然的语气极淡,丝毫不为他的举动所感。
    春莲强制地搀起路人甲,从布行的后门出去,外面早已备好了一辆双辕马车。
    此时,路人甲发髻凌乱,长发纠结,额面青肿破皮,整张粉脸哭得一塌糊涂。他被动地坐进马车,心里委曲难过,不解夫人的冷淡疏远——今天,他被人匆匆忙忙地带来布行,夏枫总管说了,只要夫人开口,公子就会允他进房,他还以为是夫人想他了……
    春莲面无表情地目送马车离开,在飞扬的尘土中低声道:“你应该感到庆幸的,庆幸夫人方才没有选择跟你一同出去,不然,恐怕现在你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主子既然花心思布了这个局,目的绝对不会是成全他人……
    内堂里,只剩下墨台烨然与始终悄然立于角落的佟掌柜。
    不待墨台烨然出声,佟掌柜向前迈了几步,脚下轻盈,动作灵活,用着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声音行礼道:“见过主子。”
    墨台烨然含笑:“冬杏,辛苦你了,你今天才刚回桓城,就过来这儿帮忙,之前我还担心时间太紧,不够你打点妥当的。”
    途中拐去它处,就是为了争取时间,之所以选择书肆停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
    “主子,盐运使司运的事,冬杏已经办妥,正要向您回话呢……”冬杏恭敬地说道。
    “那事晚些时候再说。”墨台烨然阻了冬杏的话语,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说,夫人没有跟他出去,是不敢还是不想呢?”
    冬杏稍加思索,回道:“主子,依冬杏看来,夫人并非假装不识那位公子。”
    “距离梅苑赏景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对方又是那么一个蕙质兰心的可人儿,夫人怎么可能轻易忘却了呢?”墨台烨然挑眉,言语间摆明了不信。
    “主子,冬杏没有别的长处,单凭‘阅人’这项本事得以留在主子身边效命。冬杏敢断言,夫人的的确确是将那位公子当做一个陌生人看待的。”冬杏不亢不卑地说道。
    墨台烨然一时无语,心绪起伏,随即浅笑晏晏,自语道:“无关要紧的人,忘了就忘了吧。只是,她这般没记性,我还真不敢放她跑太远,不然哪天连我是谁也一并抛诸脑后……”
    “主子,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冬杏以不确定的口吻说道,她离开了一段时间,乍见主子,隐约察觉主子有所变化,但究竟是那儿不同了,她却没法说清。
    “依你所见,这种变化是好还是不好呢?”墨台烨然不禁莞尔。
    冬杏缓缓答道:“应该是好的,因为冬杏能看出,主子颇为满意眼下的境况。”
    墨台烨然掀开帘子,一眼就望见挤在前铺的人堆里卖力挑选布匹的女子——他的……妻主。
    “既然是好的改变,那就任其发展、顺其自然吧!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墨台烨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笑得甚是开怀,瞬间春光绚烂。
    ☆、72翻云覆雨谁主峥嵘(解惑之章)
    懿渊一十六年,荷月;
    堰都,冉燮府——
    荷院看厢骑楼的后方,是一处水榭,潋滟波塘,红蕖青萍,幽静且罕有人至。
    一位缁服女子慌乱地逃进重檐垂花门,刚在雕栏石柱之后藏住身形,就有两名黑衣女子追了过来。
    “人呢?别是闯进内院了。”
    “你继续追,我回去请示公子。那女子长时间在公子的厢房外徘徊,一见我们扭头就跑,形迹着实可疑。”
    两名黑衣女子商量了一番,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缁服女子大气不敢喘一声,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抬眸竟惊见前方站了一位红衣缎衫的男子,如鬼魅般悄无声息。
    “什么人?”女子的面色泛白,她的武学修为稀松平常,甚至不及左相府普通的侍卫,方才她一直专注于柱后的动静,却始终未察觉有人靠近,由此可见,来人的武功远在她之上,绝不是她能力敌硬拼的角色——思及此,她微微弯曲右肘,暗暗催动手背皮下的突起。
    “五姑娘。”男子出声唤道,他的表情柔和,嘴角自然上扬,仿佛没有发现女子的敌意。
    女子怔住,稍加迟疑,道:“你……您是墨台公子?!”
    “将近五年未见,难为五姑娘还记得烨然。”墨台烨然徐徐走向女子,此刻的他,看上去是温良无害的。
    “墨台公子,别来无恙?”见是故人,女子不由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在下不知公子在此,未能早早过去向您问安,还请公子莫怪。”
    “五姑娘太客气了。方才在看厢内望见姑娘,我还道是一时看错眼呢!姑娘可是专程从琲州赶来堰都参加冉燮左相的‘菡萏会’?”墨台烨然没有直接走到女子身畔,而是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公子有所不知,今次,我是跟随大姐她们一同北上来堰都的。由于山庄内发生了……一些事,琲州境内已无我们姐妹四人的容身之地。”女子言辞闪烁,显然有所避讳。
    女子口中的“山庄”,即是历经数代盛名不坠的天下第一庄“晓风山庄”,姜姓庄主德高望重,功夫深不可测,是江湖正道中人所仰望的表率,她亲自抚养七名孤女的美谈,至今仍被众人津津乐道。
    然而,这个江湖中最具正义的象征,背后却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千百年来,蛊师承受世人的驱逐与戕戮,被迫生存在阴暗的死角,艰难地传延生息。到了当代,鉴于前朝国师的“巫蛊之祸”,太祖皇帝明文禁止一切巫蛊邪术,违令者以不赦罪之极刑论处,是故,蛊师近乎灭绝——只是近乎啊,至少,“晓风山庄”之内就不乏擅蛊之人。
    数月前,墨台烨然就获知“晓风山庄”突生异变的消息,但他无意说破,只是笑道:“五姑娘来‘菡萏会’,想必是钟情冉燮府的公子,意欲拔得头筹,博得佳人青睐。”
    “墨台公子说笑了。实不相瞒,我们姐妹四人现受雇于一位大人,她不但给了我们栖身之所,还赋予了我们新的身份,此等知遇之恩,万死难以报矣。今日‘菡萏会’之行,正是那位大人特意安排的。”女子据实以告,但仅是点到即止。
    “哦……”墨台烨然沉吟,唇边的笑意更甚:“如此看来,五姑娘的新雇主,必是手眼通天之辈。说来也巧,在我熟识的人当中,就有几位这样的能人。”
    “墨台公子,不是我有意掖着藏着,您也知道,我们这行当,讲的就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因而实在不便透露雇主的详情……但是,请公子务必相信,我们要对付的只是冉燮府。”女子咬重“只是”二字,她见识过墨台烨然的手段,深知与他为敌绝不是明智之举。
    “五姑娘,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墨台烨然漫不经心地回道。他并非是在刺探,因为根本没必要——朝野内外,有实力与冉燮左相抗衡之辈屈指可数,譬如墨台府,又如恭王府……
    “对了,墨台公子,您可知‘生死门’又出了一个药人?”女子突然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
    “有这样的事?五姑娘听到什么风声了?”墨台烨然缓缓问道,眼底透着诡谲的神采。
    “这消息已在同行间传了年余,约莫半年前,我的大姐还亲自前往‘生死门’一探究竟,却毫无所获……墨台公子素来消息灵通,怎么从未听过?”女子疑道。
    “不过是捕风捉影之事,区区一个‘生死门’,能出一个药人就很了不起了。”墨台烨然淡淡敷衍。
    女子重重叹道:“公子所言极是。多少身赋异秉的蛊师穷极一生,都无缘一窥药人全貌。五年前,承蒙公子看得起,让我有机缘亲手饲养药人,我一时鬼迷心窍,明明没有十成的把握,却逞强炼制,最终暴殄天物……我的大姐得知我瞒着她炼废了一个药人,多年来始终对我心存埋怨,令我难以释怀,所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替大姐寻得新的药人。”
    “五姑娘的大姐也是蛊师?恕烨然孤陋寡闻,我只知道姑娘你的盛名,当年,之所以选你为我炼蛊,就是听闻你炼蛊的技艺,当世无人能及。”墨台烨然轻讶,他的手中没有太多关于“晓风山庄”的大小姐的情报,一直以为她不过是碌碌无为之辈,从未费心留意过——说起来,传闻中,正是那位行踪诡秘的大小姐杀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姜庄主……
    “墨台公子谬赞了。我的大姐幼年罹患腿疾,行动不便,不常在外走动,故而甚少有人听过她的名号,若论炼蛊与控蛊,她实乃旷世奇才,跟她相比,我掌握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五年前,如果是由我的大姐去炼制那个药人,势必大功告成,真是可惜啊!”女子在言语之间,不掩对她的大姐的崇敬之情。
    “是啊,可惜药人难再求。”墨台烨然笑容未变,状似随意地抬起左掌,活络着指关节——他一路尾随来此,可不是来叙旧的。
    “墨台公子,如果日后您有关于药人的消息,请告知……”女子后面的话语突兀地消散在喉间,她的双目暴睁,满是不可置信。
    墨台烨然慢吞吞地自女子的胸腔内掏出左手,顺势将她的尸身推入了池塘——谁说右手不好使,武功就废了?!他习武素来是左右手双修,掌法如此,爪法如此,剑法亦如此。
    五年前,在墨台别庄,除了他与春莲,就只有这个五姑娘见过药人的样貌。不可否认,杀意,在与她重逢以前,就已成形——“晓风山庄”出事之后,他正愁遍寻不到她的下落。
    “生死门”制得药人的传闻不胫而走,这是他无力控制的局面,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将与药人真实身份有联系的线索彻底抹杀——在这件事情上,他相当欣赏药光的宁杀毋纵的做法,尽管他安插在“生死门”的内应也因此折损了不少,但琼派出的那几名蛊师都永远闭上了嘴,怀揣着千辛万苦探得的却尚未来得及上报的秘密……
    我是半月之后的分割线
    懿渊一十六年,相月——
    “皇上有旨,宣仪公子御书房觐见。”
    身着蟒纹罗裙的墨台烨然径直穿出泰安殿西阔前殿,走过随墙琉璃门,来到东侧的暖阁。
    偌大的殿阁内,只留了两名值事的幽娘,懿渊帝没有坐在龙书案前处理政务,而是闲适地靠在紫玉卷云罗汉床上品茗,她身旁的瓷心炕案上摆了一个描金漆盒,盒身雕有栩栩如生的缠枝藤蔓。
    “烨然见过皇上。”墨台烨然只是微微福身,并没跪俯叩拜,他的眼眸扫过漆盒的时候,不禁眯了一下。
    懿渊帝唤幽娘搬来圆凳,示意墨台烨然坐下,接着笑盈盈地说道:“然儿,连着数日未见你进宫,皇太君对你甚是挂念,说你那日急匆匆赶回墨台府后就没了音信。”
    “这几天……”墨台烨然流目顾盼,两颊染晕,含糊道:“我一直在府中。”
    懿渊帝不禁一愣,此刻然儿的神态,她并不陌生,在后宫的贵君、贵侍身上经常能看到,应该说,这是男子能轻易做出的表情,但……不是然儿要有的、该有的、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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