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成骏放轻脚步走进来,见大长公主正在作画,不敢打扰。画案上铺满已经作好的画,他一张一张整理好,又仔细欣赏,看了几张眉头就皱了起来。
    “想说什么?”大长公主看了连成骏一眼,又接着画。
    “成骏不才,看不出大长公主墨宝所蕴含的之深意,还请大长公主指教。”
    “你直接说你不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就好,何必绕弯子。”大长公主放下笔,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这是皇祖母心里的世界。皇祖母隐居凤鸣山,每次我来看她,她都会给我描述一张张画面,说那是她的世界。还说等她死了,让我千万不要悲伤,她死了,灵魂就回归了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有她的亲人、朋友,还有温馨的家,比她在这里做高高在上的皇太后要强。”
    “圣贤皇太后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她心中的世界更是碧水长天、寥阔万里,非成骏这等凡夫俗子所能领悟。”连成骏拿着几张画作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画中的人和物都奇形怪状,与他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似是而非。
    “好好说话。”大长公主喝了一口茶,笑了笑说:“你生于漠北,最不喜中原的繁文缛节,更厌烦老学究咬文嚼字说话,怎么今日这般斯文了?”
    “大长公主也知道成骏最讨厌斯文败类,可有时候不得不……唉!”连成骏挑起嘴角摇了摇头,继续看大长公主的画,却显得心不在焉起来。
    “是呀!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时候,圣贤皇太后常说人每经历一次非本心的抉择,就会长大一次,她也是这样长大、成熟、变老的。”大长公主长叹一声,拿起她刚画好的画,说:“圣贤皇太后还说人要不断否定自己,别嫌次数多,每否定自己一次,就离做成大事更近一步。她说她的世界里有百丈高楼,有时行千里的车辆,都是有人总觉得当前的不够好,才造出来的。”
    连成骏仔细观摩画作,半晌,一声长叹,说:“我又想起一个人,他就象圣贤皇太后说得那样,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甚至不惜付出一无所有的代价。”
    大长公主点点头,她知道连成骏说的是谁,沉思片刻,问:“奉贤堂就要建成,依你之见,应该把沈逊和林闻哪一个排在首位?”
    今上和内阁早已定下来了,是林闻,只是还没有诏告天下,连成骏也早就知道了。大长公主问他这个问题,是希望他说出来,这是最直接的肯定。
    “此等大事成骏不敢置喙。”连成骏想了想,又补充说:“不是已经定下来要把林闻排在首位吗?成骏听说现在诸阁臣都在批判沈逊治家无方呢。”
    墙倒众人推。
    别说沈逊位极人臣时,就是他津州篱园荣养,也没人敢轻易评说沈家。如今沈逊死了,沈家后人即使都人模人样,还有五皇子和沈贤妃,也注定会被人踩。
    “沈逊愿意治家无方吗?治家教子是他一辈子耿耿于怀的事。他擅长官场运作,却也几十年不改初衷,保全了一世英名,沈家人也并不都是斯文败类。”
    “成骏浅薄,请大长公主恕罪。”连成骏赶紧躬身行礼。
    大长公主从壁橱里拿出一轴画卷,边展开边说:“怀王送给我的《苍山风雨图》虽说是赝品,却也能以假乱真,连本宫都差点被骗了。前朝名家传世至今的名画属《苍山风雨图》最难模仿,由此可见临摹者功底极深。我确定此画为赝品,就专程回京,到宫中藏画阁查看,没想到宫中收藏的名画有七八幅是赝品,且出于同一个人的手笔。不管哪门哪派,这临摹者都仿得极象,现在他临摹的《牧羊图》在黑市上能开出一千多两银子的高价,买家还争相竞价呢。”
    “临摹者是沈家人?”连成骏一脸不可置信,没想到沈家竟有能人。
    怀王送了一幅《苍山风雨图》的赝品给大长公主,这幅赝品是五皇子提供给怀王,并让怀王试探大长公主。这件事连成骏知道,他还有这件事点化沈慷,得到了两幅名画。赝品的临摹者竟是沈家人,这确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沈家和他正面打过交道的只有沈慷和沈惟,这两人实在不值一提。在救沈荣华之前,他对沈家一般以耳闻居多,也从未在意过沈家的事。那日在灵源寺,沈惟前来游说,要把出身低贱、又被他所救的侄女送给他做妾,并暗示这是沈家当家人的意思。那时,连成骏感觉自己被强烈侮辱了,就变本加厉回敬了沈惟。
    之后,他派暗卫调查沈家,主要调查对象当然是沈荣华。得知真相,他就把沈家当家人沈慷与无耻小人划上了等号,上梁不正,沈家其他人能不歪吗?没想到这出色的临摹者是沈家人,他马上就否定了对沈家人以偏盖全的果断。
    大长公主点点头,说:“沈逊在世时常跟本宫感慨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本宫也常跟你说,人有多面,面面不同,看一个人尚且如此,何况看一家之人?”
    “多谢大长公主教诲。”连成骏冲大长公主深施一礼,又拿过那幅仿画看了看,说:“成骏看不出这幅画跟沈慷送来的真品有何区别,不知是沈家哪位所仿?”
    连成骏收剑那日,顺便给沈慷设了个套儿,把他套进去,又把他拉出来,提点了他几句。沈慷惧怕连成骏,想抓住机会感谢一番,还想攀上大长公主,为五皇子建立人脉关系,第二天他就让人把沈家包括《苍山风雨图》在内的几幅名画真品送到了揽月庵。连成骏和大长公主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就收下了。
    “沈义之(沈恺字义之),沈逊第二子。”
    连成骏自然而然流露出笑意,“哦!原来是他。”
    沈义之就是沈荣华的父亲,想到这一层,连成骏如冰雕一般的脸上不由自主就流露出几分笑意。可又想起沈荣华送点心给虫七,那几分笑意又迅速夭折了。
    大长公主别有意味轻哼一声,说:“在你看来,他也是斯文败类。”
    “不不不,您曾教导成骏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打胜仗就是好猫。成骏此时也想说一句,不管黑猫白猫,能赚到银子就是好猫。您想啊!沈义之临摹一张名家画作就能卖到一千两,要是让他多临摹几张,成骏拿到京城卖给象小王爷那样的人,不就会有大把的银子入手吗?”连成骏美滋滋的,越想越觉得这没本儿的买卖值得一做,象萧冲那种人要是敢说不买,直接打一顿热热身也不错。
    “你想得美。”大长公主轻哼一声,说:“我派人查过了,沈义之随沈阁老移居津州之后才开始临摹名家画作,画作属名‘修竹老人’,估计连沈阁老死前都不知道修竹老人是他儿子。沈义之到处淘澄名画,却不知道自己所画的赝品也能卖上大价钱。你还想卖沈义之的画赚银子,有人比你下手早多了。”
    “是谁?”连成骏就好像在战场上遇到对手一样,警惕激动又跃跃欲战。
    “沈阁老的第四子沈信之(沈惟字信之),你最轻视厌恶的斯文败类倒成好猫了。”大长公主收起模仿的《苍山风雨图》,笑得别有意味,说:“怀王在把这幅画送给本宫时就知道是赝品,他是觉得本宫老眼昏花了。”
    连成骏冲大长公主抱拳说:“成骏已派暗卫查过,怀王看似闲散,其实密切关注皇上立储之事。有一次他喝醉酒跟他的小妾说怀王这爵位封赏下来都近百年了,也该换换了。怀王妃跟沈贤妃在闺中时就交好,明面上无走动,私下却联系不断。怀王送给您的仿画出手沈家人之手,也是沈贤妃和五皇子授意的。”
    第一任怀王是太祖皇帝的堂兄,也是一位喜好风雅的富贵闲人,与太祖皇帝交情不错。他没有随萧家军征战四方,也没有从龙之功,太祖皇帝登基仍赐了他王爵。盛月皇朝开国之后曾经历两次叛乱,怀王一脉福大命大,全躲过去了。现在,怀王一脉虽说在皇族宗室份量不重,却也活得富贵潇洒。
    大长公主的神色晦暗不明,随后冷笑几声,说:“怀王一脉的爵位是该换一换了,一个位置坐久了就麻痹了,分不清孰重孰轻了。本宫觉得安逸公或富贵公这两个爵位极适合怀王,你若觉得不错,就替本宫传口谕给皇上。”
    “成骏是粗人,却也喜慕风雅,觉得‘安逸’二字做封号挺好,‘富贵’二字虽说喜庆,却太过俗气。安逸公接下来是安逸侯,再接下来就是安逸伯,真真不错。”连成骏脸上流露出恶作剧的笑容,怀王看不起他,曾几次恶搞他,他也该连本带息收回了。世袭安逸公和子孙降爵而袭,直到无爵,区别也是天差地别。
    “嗯,不错,去传口谕吧!”
    连成骏来到院子里,先是击掌三下,召来大长公主的暗卫交待了一番。又吹响口哨召唤他的暗卫,他的暗卫姗姗来迟,来的正是蛇皮和蛇骨。连成骏扫了蛇皮和蛇骨一眼,凑到他们身边吸了鼻子闻了闻,又冷哼了一声。蛇皮蛇骨自然知道连成骏闻到了他们身上有点心的香甜味道,铁皮般的冷脸上扯出嘻皮的笑容。
    “主、主子,我们正监督虫七,他……”
    “你们去给虫七传话。”连成骏跟蛇皮蛇骨低语了一番,又冲篱园方向别有意味一笑,说:“跟虫七说做好了两面领赏,要是做不好就提着自己的脑袋……”
    “见主子。”蛇皮蛇骨异口同声补充道。
    “不,是挂到篱园门口。”
    圣勇大长公主的口谕传到皇宫的第三天,就有御史弹劾怀王世子失德。紧接着又有御史弹劾怀王自身不修、教子无方,挖出怀王数条大罪。今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了怀王,并下旨把怀王贬为安逸公,爵位承袭方式为降爵而袭。沈贤妃和五皇子听说怀王被贬,表面如常,私下慌乱,赶紧闭门自省。
    这就是后话了。
    ……
    初春的午后清风徐徐,迎春含苞,垂柳萌绿。
    连成骏传完大长公主的口谕,又吩咐了蛇皮蛇骨一番,没有立即回前厅,而是在揽月庵门口挪步。他不时举目四望,心中千回百转,心潮荡漾。
    由他督建的奉贤堂很快就要完工,皇上三月要率众来凤鸣山祭拜圣贤皇太后并祭悼诸贤良。他还要督建防卫工事,以保证皇上此行万无一失。如果皇上此次出行安全,他又是大功一件,加官赏赐必不可少,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出身漠北,三岁就开始跟师父苦学武功,研读兵法,就是希望有一天驰骋沙场,继而安定漠北。他勤奋好学、天资聪颖,五年时间,就将师父的本事学到了大半,只差练习、实践和巩固了。那年,正逢圣勇大长公主平定漠北,凯旋还朝,他就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和这位叱咤疆场的女中豪杰较量一番。
    他师父听说他的想法,不但不反对,反而全力支持,并帮他准备。他的师兄弟,还有小厮仆从,都是年龄相仿的小小少年,一共也只有几十个。他的师父按他的设想分兵布阵、加以训练,由他统一指挥。他们的武器是木棍,随身暗器是铁铲,辅助迷香,就在圣勇大长公主还朝的必经之地鹰勾嘴布下了十大奇阵。
    神鹰山是漠北第一大山脉,山不高,却与野兽横行的荒漠雪域相连。鹰勾嘴是神鹰山最矮的一座山峰,最高处不足三十丈,却九转十弯,以奇险闻名。神鹰山在地域上归于漠北,却是漠北与塞北的分界线,自古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过了鹰勾嘴,就是塞北最大的贸易集散地金昌国,金昌国东面是东韩。这两国虽不是盛月皇朝的属国,却与盛月皇朝和平共处多年了。
    漠北以平,圣勇大长公主此次回朝把大部队甩到了后面,并不急于行军。跟随她的除了宫女内侍暗卫还有一百名侍卫、一千名亲兵。经过鹰勾嘴,他们就陷入了阵中,整整十天才突围出来,虽未损一兵一将,却令大长公主丢尽了颜面。
    “迷香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在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上出现。”圣勇大长公主俯视眼下那个抬头挺胸、与她对视的小小少年。
    “败了就是败了,愿战服输,我们只用了木棍、铁铲、迷香就让你们这么狼狈,要是真刀真枪,连你这盛月第一女战神都要成为我的俘虏。”
    “你的阵法胜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奇却不难破,有些环节尤显稚嫩。若真在战场上,本宫会让暗卫直接杀出去,这样的话,你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跟本宫说话吗?你小小年纪,已很不错,本宫看好你,你可愿意跟本宫回中原。”
    “我……愿意。”连成骏人小志大,他想走遍天下,中原是他的第一站。
    “好,你跟着本宫,本宫会好好教你。”大长公主眯起眼睛打量马前的小小少年,不由心潮澎湃,喃喃道:“你很象一个人,很象、很象……”
    ……
    就这样,连成骏被圣勇大长公主带回了中原。得知他是镇国公世子连轶与异族医女所生,一直长在漠北。圣勇大长公主就决定把他送回连家,给他一个身份。他不喜欢镇国公府,也和生身父亲毫不亲近,但他崇尚连家世代武将的尊荣和威严。他希望有一天象先辈一样铁马蹋冰河、碧血染黄沙,纵马沙场、横扫千军。
    这些年,他带兵出征数次,平反叛、战东瀛,完胜无败,在军中及朝堂都立下了赫赫威名。他也曾随圣勇大长公主出征漠北,但主要以巡视为主,却没有机会驰骋疆场,同漠北强悍如铁打一般的勇士展开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
    去年,他大败东瀛水鬼、平定江东水路,皇上留他在京中任职,封了他一个护军参领。此次皇上让他督建奉贤堂及皇上出行的防卫工事,这本是工部官员的职责,却派给了他。今上曾向他透露有意让他接任大内侍卫统领一职,这次是对他的历练。大内侍卫统领在皇上身边伺候,自是体面尊贵,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这几天总出入揽月庵,就是想跟大长公主说说自己的想法,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现在,漠北边关平定,只是偶尔会有北狄国的散兵骚扰抢夺,根本不足为患。漠北边关的统帅是他的祖父连亘,前锋副将是他的嫡兄连成驭,他的父亲连轶已转守东塞北,前方无战事,将士基本以平定匪患为主。
    他这时候去漠北确实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他总有一种感觉,北狄国已经安分十年了,新一代的战将已象他一样长大了,再安分下去就不是他们的秉性了。
    “你在想什么?”大长公主信步闲庭,颇为悠然。
    连成骏躬身施礼,“回大长公主,成骏想去漠北。”
    “探家?”
    “不是,我……”
    大长公主笑了笑,说:“你在漠北已无亲人,也无家可探,你是连家血脉,根在中原。你师父已离开漠北多年,都成杂货贩子了,你那些师兄弟多数追随你师父,其他人从业更是五花八门,你们在神鹰山的山寨早荒废了。”
    “我只是想回漠北走走,毕竟我生在那边,又长到了八岁,即使没亲人,还有那方土地。”连成骏隐去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漠北边关现在并不需要他。
    “有机会你护卫本宫到处走走,不只是漠北,还有江东、江南、苗疆和天山雪域。现在,你当务之急是办好皇上交给你的差事,不要分心。”
    “是,大长公主。”
    一个内侍引着两个穿戴体面的婆子和四个丫头进来,看到大长公主站在院子里,赶紧跪地行礼。大长公主认出她们是伺候江阳县主的奴才,抬手让她们免礼。
    “启禀大长公主,江阳县主派奴婢们来给大长公主请安,并送来了她亲手做的春饼。”婆子冲丫头招了招手,丫头赶紧把一个食盒递给了内侍。
    “知道了。”大长公主语气淡淡,并没有多说什么。立春早就过了,江阳县主这时候给她送春饼,不过是个借口,真正派人来拜见她的目的在后面。
    两婆子等了一会儿,见大长公主面色平静,一直沉默不语,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两人互相微微点头,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躬身呈给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接过信,冲婆子摆了摆手,就往前厅走去。婆子赶紧跪地恭送,见大长公主进了前厅才爬起来,松了口气。信送到了,大长公主有答复也不会让她们带回去,于是,她们又跟揽月庵的内侍道别要赶回宁安郡去。
    “江阳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又有显赫的身份,只是这婚姻之运太差,比本宫还……唉!”大长公主坐到软椅上,唉叹了几声,才打开信看。
    连成骏侍立在大长公主身后一侧,听到大长公主感叹,不知道该说什么,赶紧低下了头。大长公主扫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信上,看完信,顺手递给了他。
    “成骏不敢。”连成骏接过信,平整对折,放到桌子上。
    大长公主笑了笑,说:“江阳在信里跟本宫说想替冲儿求娶沈家二姑娘。”
    “什么?”连成骏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躬身后退一步,怔了片刻,说:“前些日子,成骏路过篱园,看到小王爷正在大门口戏弄沈二姑娘。当时,成骏就听他提到求娶结亲之类的话,还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江阳县主……”
    “胡闹。”大长公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冷哼一声说:“好在沈二姑娘不是那种腼腆脸酸之人,她处事言辞端庄得体,倒是很称本宫的心。我朝女孩虽重规矩礼数,却不象前朝一些世家大族那般教养。要是碰上迂腐之家的女孩儿,象他这般放肆,真闹起来,看他怎么收场,皮都被打掉几层了,也不知道收敛。”
    连成骏挑了挑嘴角,没说话,心里盼萧冲多掉几层皮才好。虽说大长公主手眼通天,可对萧冲年前在路上调戏沈荣华之事却不知情。萧冲毕竟是大长公主的亲侄儿,再说他调戏良家妇女也不是一次了,又有江阳县主多方打点,这件事也就瞒过去了。没想到萧冲还真要求娶沈荣华,看来还要给他们多穿几双小鞋才行。
    “把天捅出窟窿,有人替他弥补,还有什么好怕?”连成骏面带羡慕,语气拈酸,故意拉长声调,说:“真艳羡小王爷命好,生在皇家,自有泼天富贵。反正也不需要他上朝议事,更为用他带兵打仗,他只管安逸潇洒地享福就行。”
    “哼!生于皇家的人要都想享受泼天富贵,安逸潇洒地享福,恐怕这天下很快就要改姓。到时候成了阶下囚,别说享福,能不能保住命都不好说。”
    “大长公主深谋远虑,只可惜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哪朝哪家还不是一样?”连成骏奉承了大长公主,又抓住机会狠狠捅了萧冲一刀。
    “冲儿也不小了,这次把他送回京,真要好好管教一番,不要总认为捅出娄子有人替他担当。”大长公主沉思片刻,让内侍传话给谨亲王,大概意思就是让谨亲王对萧冲严加管教,不能再出来惹事,否则就别认她这个姐姐。
    连成骏微微摇头,心中酸涩,对在他看来一无是处的萧冲羡慕不已。不管萧冲做多少荒唐事,得罪多少人,也有人替他摆平善后。萧冲畏惧大长公主,让大长公主生气痛恨,可那种恨也是恨铁不成钢。大长公主对他有知遇之恩,教诲之义,在外人眼里他们情同祖孙,但却没有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情。
    他的生母本是南狄国贵女,名狄水影,南狄国被北狄国吞灭时,狄水影只有八岁,又与父母姐弟失散了。一名归隐乡野的神医救了她,并传授她医术。她十八岁那年随师傅云游漠北,救下了重伤昏迷的连轶,并全力医治。
    美人爱英雄,即使是生在漠北的豪放女子也一样具有小女儿情怀。狄水影倾心连轶,不顾师傅反对,也不论连轶已有妻室,就留在连轶身边做了医女。正当狄水影和连轶情浓似火之际,朝廷一纸军令就把连轶调去西塞北,与西魏开战。当时,狄水影已身怀有孕,不能随连轶同行,只好只身留在漠北待产。
    就在生下他的第三年,狄水影死于一次试毒。临死之前,把他托付给她的师弟,也就是他师父。又过了三年,连轶重回漠北驻军,还派人寻找过他们母子。当时他只有五六岁,不管他师父说什么,他都不想同连轶相认,那种排斥似乎早已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扎了根、萌了芽。他渐渐长大,对连轶的排斥依旧很深,但他仰慕连家世代英雄,也想象他们一样统帅千军万马,纵横疆场。
    八岁那年,圣勇大长公主把他带回中原认祖归宗,他没有再拒绝。因为他也明白自己想要叱咤沙场,圆自己的英雄梦,需要一重连家子侄的身份。
    在镇国公府,他是外室庶子,又是无媒无命苟合而生,身份低微。好在镇国公府只看实力、比功勋,不重出身,他又有大长公主撑腰,一家上下无人敢轻视他。可是他跟生父不亲近,跟嫡母不过是表面上母慈子孝,与兄弟姐妹也有隔阂。在他的祖父镇国公连亘眼里,他首先是将士,其次才是孙子。她的祖母端阳郡主出身皇族,最重嫡庶尊卑的规矩,对他这个半路认下的孙子很是淡漠。
    所以,亲情是他生命中的空白,他羡慕别人拥有。也只有这时候,他最看不上眼,见到就想揍的萧冲才会成为他羡妒的对象。
    “他日,小王爷立足朝堂,为社稷百姓效力之时,就会明白大长公主的一片苦心。”连成骏本是爽朗之人,可这句口不对心,说得就极为勉强了。
    大长公主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连成骏的肩膀,笑了笑,没说什么,又坐下来看江阳县主写来的信。她反复看了两遍,长叹一声,又摇了摇头。
    为萧冲求娶沈荣华是江阳县主的主意,想必也有孝恩侯府的谋划参与。若沈逊在世,江阳县主根本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宁家也不会支持她这么做。此时,江阳县主写信给大长公主,说明她已经和谨亲王妃商量过,而且也告知了谨亲王。
    萧冲年纪不小,谨亲王府为他提亲也不只一次了,这本是极平常的事。可提亲的对象是沈家颇有故事的二姑娘,又是现在这时候,这其中就有不同寻常的意味了。大长公主目光如炬,哪怕只有蛛丝马迹,她也能洞穿表象、看透本质。提亲本是光明正大的喜庆事,可越是这样,就越不能忽略隐藏在喜事背后的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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