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冽点头,转身离去,嬴纵这才抬步走出这议事之处,身后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谁都不敢上去与他说话,连宁天流都犹豫一瞬留在了原地。
    雪势纷纷,嬴纵一路沉默,只将那披风紧紧攥在掌心,走到院门口,脚步却是一顿,看着那半掩的院门,他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愿进去,这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可此刻院子里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一瞬间掩盖住了所有的痕迹……
    他是抱着她一路回来,进这院子的时候她还拿那烫人的眼神看着他!
    嬴纵眼底一片暗沉,怔愣许久才抬步走进去,脚下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伴随着风声和落雪的声音愈发能显出这院子的凄冷空寂。
    屋子里已经重新点燃了灯火,可此刻空落落的一片,没有半点儿人气,冷风从门口灌入,屋子里每一样物事都染了冬寒,嬴纵进了屋,不自禁停在了门口,其实今日他一点都没有因为微生瑕而吃醋,那件事的确不算件好事,可如今她人就在他眼前,他又怎沉溺与过去,之所以露出那样的表情,无外乎是想让她亲近自己……
    浅吸口气,嬴纵脚步一转径直入了内室,内室之中沈苏姀今晨刚看了的书册还展开在她看过的那一页,她的剑未带,昨夜换下的袍衫还挂在床边的架子上,床榻之上有她收拾齐整的锦被,浴房门口还有她为他准备的干净衣袍……
    嬴纵骤然攥紧了手中的披风,眼底生过痛色,一刹之后又变作一层深沉的苍黑。
    冰冷,狠戾,嗜血,终究化作沉沉的平静……
    厅门之外传来脚步声,嬴纵知道冯邺来了,他将披风放在床上,转身走了出去。
    冯邺已经知道出了何事,更知道嬴纵早前下过的军令,他在容冽通报之后进的门来,行礼之后便等着嬴纵的指示,嬴纵默了默才问,“你知道王都神山的所在?”
    冯邺抬起头来,“是,属下知道。”
    嬴纵眯眸看了他一瞬,“王都的地图可有?”
    冯邺点头,“属下可以画出来。”
    嬴纵扬了扬下颌,示意一旁的小书房,冯邺甚重看了看嬴纵,似乎是想问什么,可末了还是没问,而后便抬步朝那书桌旁走去,嬴纵也不看冯邺,只走到窗边,“将所有的暗线都收回来,只往王都的方向搜寻,重华不会去别处。”
    微微一顿,嬴纵又道,“将南煜宗室的名目给我,你再去见那位李信,就说……”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转眼便到了子时之后,嬴纵站在窗边只听到城中响起了轰隆隆的军鼓声,他知道,这是大秦将士出城了,禹州距离此处并不远,夜间攻城乃是突袭,再加上眼下禹州的守卫甚少,王翦和朱瑞二人随便就能轻松的攻下禹州!
    嬴纵眯眸,他本已淡了争胜的心思,可地狱无门他偏来!
    眸光一垂,他看向了冯邺为他画的南煜王都地图,冯邺不愧是天策府之人,地图的精细程度大大的超过了他的预料,嬴纵眼底闪出两分寒光,握着地图的手指节泛白。
    “主子,孟先生来了……”
    嬴纵回神,一转身便看到孟南柯已朝屋内走进来,他肩上落了雪,进门之后先拂了拂肩头上的雪才朝他走来,“香词是内伤,明后日就能醒,之后养个一月便可,容飒却有些糟糕,伤了心脉,少说要睡个七八日才能有意识,往后就算好了也练不成功夫整日靠药养着。”
    停了停,孟南柯又道,“是天玄宗的功夫。”
    嬴纵眼底的暗沉稍微散去一分,他嬴纵的侍卫,只要不死自然能荣华一生,没什么比人好好的更重要,他转过身去,目光落在漭漭夜色里,“是他亲自来的。”
    孟南柯的呼吸便是一轻,“要不要我回宗门一趟?”
    嬴纵摇头,“他怎会回去你们宗门?王都之中有他牵挂的人,他不会去别处。”
    孟南柯牙关微咬,笃定道,“师父不会伤害小苏。”
    嬴纵扬了扬下颌,“对于一个将复仇看的比任何事都要重的人来说,哪里还有什么伤害不伤害?你们孟阀当年的事并非出自重华之手,可苏阀的事却定然和重华有关系,她的父母姐姐亲族皆死,这还叫不伤害吗?他是个执着的疯子!”
    孟南柯唇角微动,又道,“我可以去找师父,我会去劝他!”
    嬴纵弯唇,分明在笑,笑意却又未达眼底,“你要去劝一个用三十年布局的人?”
    孟南柯皱眉,嬴纵语声低寒道,“你的师父是天玄宗宗主,而带走阿姀的人,是南煜的摄国帝师,他用三十年布局想要瓦解吞并大秦,你如何去劝?”
    孟南柯面色沉的厉害,良久才问,“你要我做什么?”
    嬴纵摇头,“眼下,连我自己需要做什么我都还未确定,他带走了阿姀,自然不是要和她一起回忆往日的师徒情分,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孟南柯欲言又止,末了到底是深深一叹,“到底是因为什么?”
    窗外也窸窸窣窣的落雪声,愈发显得嬴纵语声低寒,“三十年前,沧澜帝年不过双十,重华亦是风华正茂,能让他这么多年依然执念,自然不止是因为那师徒之情。”
    孟南柯眼底闪过几分恍然,随即苦笑,“情之一字啊……”
    虽然是在叹息重华和厉沧澜,却转而将担忧的目光落在了嬴纵的身上。
    若论情深,眼前这一位恐怕半分不逊于重华,那么这次又该如何破局呢?
    沈苏姀被带走,行宫之内无踪迹,柳州城内亦未发现异常,城外方圆五十里都寻遍,同样没有半点踪迹,若非是容飒的受伤,简直都要叫人怀疑是沈苏姀自己离开了!
    天色一点点的变亮,雪势半分都未停,白日里还是小雪粒儿,到了晚上却成了鹅毛大雪,南煜几十年间都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可对于秦军来说却并不陌生,便是在这样风雪怒号的雪野,王翦和朱瑞带着五万大军突袭禹州,战火燃起,秦军攻破禹州城只用了一个时辰!
    禹州早前的一万守军被抽调而出,却在半路被王翦带领的秦军斩杀,眼下城中只有南煜的百姓和府衙驻军,不足两千余人,又如何抵抗秦军的虎狼之师?!
    嬴纵接到战报的时候天色刚刚大亮,他只带上了沈苏姀的长生剑,身上穿着的是那件沈苏姀想送给他的披风,再点了剩下的十万人马,径直朝禹州而去!
    柳州城中除了十五万秦军之外还有二十万西楚的兵马,沐萧在沐沉入城的第三日一早便到了,主仆相见自是一番久别小聚,因是南煜一直在调动兵马才未离开,到了这时候,他们更是不愿走,虽则嬴纵不打算让他们参战,他们便留在了柳州稳固后方,城中其他的守将云柘和韩林被留下,其余人都随嬴纵离开了柳州前往禹州!
    秦军声威赫赫,将士们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可早前的瘟疫事件战士们还未忘记,知道要继续前进只有欢呼叫好的,恨不能就此一路打到南煜王都才好!
    禹州的雪势没有柳州来的大,秦军到禹州城下的时候只看到许多尸体堆在城外,朱瑞在城外迎接,不由解释道,“这城中本来只有几千守兵,可昨夜我们来的时候这城中守将竟然勒令城中百姓来抵抗,我和王翦起先还犹豫,可后来还是破城而入了!”
    禹州城外尸体堆叠,乃是秦军打扫战场之后从城中清理出来的,其中南煜士兵是少数,多数竟然是百姓,且还有些许女子,尸体被大雪掩盖,还未来得及烧掉,在这样的天气之下暴露在荒野,尤其显得悲戚,而秦军军纪严明,是不能斩杀百姓的。
    朱瑞有心解释,可他显然低估了嬴纵心底的怒意。
    他墨蓝的寒眸淡淡扫过那凄惨的场面,一瞬之后便移开目光朝城中去,口中道,“从此刻开始,但凡遇见抵抗,无论兵民,无论男女,皆斩!”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在这有些肃穆的气氛之下反而传出了很远,这道军令并不算残暴,且嬴纵也从不是心善之人,然而后头的将士们还是感受到了太子殿下的不虞。
    气氛一时更为沉冷,待进了城才好些,大雪已经盖满了街市房舍,秦军在城中的校场扎营,十万大军刚安顿下来前方便又传来了军报……
    “三十万禁军未动,反倒是西南之地的驻军赶到了益州。”
    “人数已经扩充到了三十万左右,从后勤补给来看没有要来康州的意思!”
    朱瑞念完那军报,中军大帐便沉寂下来,禹州之后是康州,康州之后便是益州,然而南煜大军却只走到了益州,嬴纵坐在主位之上,眼底生出了两分厉色,“既然他们放弃了康州,那我们就直取康州,赵冲,你点兵五万,傅青和申屠随将!”
    赵冲豁然起身,“末将领命!”
    赵冲气势勃勃的走了出去,帐中宁天流却皱了眉,待其他人都退出去,宁天流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连取两城之后呢?”
    嬴纵抿唇,“我在等。”
    宁天流眸色微沉,“等重华提条件?”
    顿了顿,宁天流又道,“康州城防坚固,又有三万守兵,咱们此时进攻,后面的南煜大军只怕会增援,这雪太大,对地形咱们不够熟悉,攻城的速度必定不快!”
    嬴纵闭上了眸子,“那又如何?”
    宁天流苦笑一下,想了想也有些颓丧下来,“我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了,重华不知此刻去了何处,却竟然不曾第一时间提出条件来,你连着攻下两城,整个南煜都以为咱们要直杀入王都,恐怕会激起南煜民愤,如此只会对他更有利。”
    嬴纵仍然闭着眸子,忽然问,“我是什么人?”
    宁天流一愕,“什么?”
    嬴纵忽的睁了眸,“我是大秦的太子,是百战不败的战神,我的妻子被掳走,我若爱她,难道不应该为她烽火连城?他不曾第一时间提条件,无非是要激怒我。”
    宁天流听着嬴纵这清晰明白的话不安的心顿时一定,连忙问,“所以你是觉得他在后面设下了什么陷阱吗?还是有什么别的计划?你有法子了?”
    嬴纵默然一瞬,摇头,“束手就擒算不算法子?”
    宁天流皱眉,还想在说什么,嬴纵忽然道,“马上放出消息去,就说我们欲明日正午进攻康州,此番发兵十万,我亲自领军。”
    宁天流眼底生出疑窦之色,一时没想明白嬴纵这样吩咐的目的何在,还要再问,嬴纵却又靠在椅背之上闭了眸子,他这幅神态太过笃定,哪怕口中未说什么肯定的话,可宁天流见到他这运筹帷幄的气度便觉得心安,昨夜那个雪野之间乱了心神的嬴纵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个沉冷从容甚至手段狠辣的人才是他认识的嬴纵才是他追随的帝王!
    宁天流不再多言,立刻出去安排。
    帐外风雪怒号,帐中寂静无声,不多时容冽从帐外进来,面色肃然道,“主子,在康州以南发现了可疑的一队商队,那商队昨夜到了禹州,战时离开的,到了今日白日里到了康州,咱们的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在去益州的路上,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益州!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是普通的商队,可是速度却和行军一样快,商队里头的人也都是高手!”
    嬴纵豁然睁眸,笃定道,“是他们……”
    重华即便再如何的神乎其神,也不可能带着沈苏姀和谢无咎二人一直飞回王都去,他们必有准备,最好的安排便是安排在禹州,只是没想到他们这样快便到了益州,难怪今日有南煜大军驻守益州,恐怕多半也是重华的意思!
    嬴纵拢在袖中的拳头攥的咯咯作响,一颗心被磨得生疼!
    闭着眸子深吸口气,再睁开之时他眼底的狠煞已经褪去,只剩下一抹深不可测的墨蓝,他道,“他们在益州必定会增派护卫,莫要跟丢了,亦不要惊动,待我准备万全。”
    容冽点头应是,嬴纵豁然起身朝帐门走去,帐帘一掀扑面而来的寒意刺骨至极,嬴纵停下脚步抬头看去,只瞧见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簌簌而落,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雪片儿密织的大网之中,同一片天穹之下,益州城外的官道之上正跑着一辆华丽的大马车!
    那马车是少见的四轮,且四轮皆为铁铸,长有丈余,车厢周遭铆钉铁板镶嵌,车门十分奇特的开在马车的左侧,两侧高处又有小窗,顶上同样是铁板镶嵌,车身四周点缀着流苏纹饰,云顶朱漆,前头两角还有挂宫灯的精致凤钩。
    最前面,则是四匹通体黝黑的高大骏马拉着,四匹骏马一起奔驰,竟然和御马而行的速度一样,简直将华丽坚固速度运用到了极致!
    马车之外已如此特别,车内更是奢华,因为比普通马车要长,是以车内的空间比寻常马车更是大出了许多倍,里头矮榻软枕横陈,更有案几矮柜等精致物件,马车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四角放置着火炉,四壁都是锦缎装裱的温暖墙面,若是乘坐此车长途远行必定比寻常的马车舒适的太多,当然,前提是得有个不那么聒噪的同伴!
    “你看吧,我早就说了,咱们虽然是坐着马车别个也追不上咱们的,瞧瞧着速度,你也不觉得颠簸吧,那是因为我用了个很奇妙的东西,再来,你好好的看看这车壁,这可不是什么木制的,这都是铁质,铁质有个什么好处呢?”
    无人应答,这声音也丝毫不减兴致,“比如说,咱们出来游玩,结果遇见了土匪,土匪看中了你的美色,欲要拦路抢劫,他们的武器是弓箭,若是寻常的木板车早就被射穿,可咱们的铁板车却是不会,将这小窗这么一拉,咱们可是铜墙铁壁之中刀枪剑戟都不必害怕!哈,你肯定好奇咱们怎么透气,我告诉你,透气孔在车底!”
    谢无咎身上还是那身扎眼的大红袍子,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一个白玉杯,白玉杯之中的是红色的酒液,散发着阵阵的幽香,他说着悠哉喝一口,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这车门开在马车的中段,而马车前后都有一张软榻,谢无咎躺在车前那张之上,在他对面的自然就是在柳州消失的沈苏姀,谢无咎聒噪不停,说的内容却引起不了沈苏姀的注意,她解下了狐裘斗篷盖在身上,此刻正靠在车壁上假寐。
    谢无咎一口喝完杯中之酒,叹了口气,“好吧,你不爱和我说话,那就不说了”
    谢无咎安静下来,马车之间显得有几分空寂。
    “师父在何处?”
    沈苏姀自今晨醒来之后这是开口第一句话,语声平静无比。
    谢无咎眼底一亮,笑嘻嘻的道,“他可是比咱们还要着急呢,这会儿早就走远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要留在王都的,这一回是为了救我和你!”
    沈苏姀抿唇不语,周身气势都变了。
    谢无咎“啧”一声摇头,“好好好,是救我,你是被掳走的!”
    说着又将唇角一扬,“等你到了王都你就能见到他了!”
    沈苏姀再不说话,谢无咎看出了她周身的冷意,不由有些失笑,“苏苏,你得信我,我也没想到他会带走你,不过这也不难想,毕竟你对嬴纵太重要。”
    沈苏姀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谢无咎又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个打算想要做什么,可你也看出来了我没法子做主,眼下你功力被封身上又被下了药,你可千万别乱来啊,咱们不分昼夜的走,四日之后便能到王都,他是不会伤你的。”
    这安慰显然不起作用,谢无咎一叹也不知如何说了,眸光一转却是想到适才看的那封军报,于是又苦笑起来,“苏苏,嬴纵可真是生气了,眼下他已经夺下禹州了,或许今日便要去打康州,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沈苏姀睁开了眸子,定定看着谢无咎,谢无咎一摊手,“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不过只要我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你如何?别的不成,告诉你一些消息还是可以的。”
    沈苏姀的目光终于不再那么古井无波,又看了他许久,忽然问,“你想做南煜的皇帝吗?”
    谢无咎见她终于来了两分精神倒是有些高兴,想了想摇头,“不愿。”
    沈苏姀坐直了身子,“为何?”
    谢无咎摇摇头,“没意思啊……”
    沈苏姀眼底生出两分疑窦,又问,“既然你不愿,为何不反抗?”
    谢无咎的笑意就变得十分苦涩了,“你都不能反抗,你觉得我能吗?”
    沈苏姀沉默,又问他,“你前次还未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何偏偏受师父制衡?”
    谢无咎看着沈苏姀,似乎在衡量自己心中的这个秘密能不能告诉她,沈苏姀将狐裘盖在自己身上,手中结了个印想要冲破脉门上的闭塞,试了三次都未果,她心中对此已不报希望,表情却还是淡然的,刚定下心神便听谢无咎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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