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周学翰说,“此字,字体为臣前所未见的,不像大篆小篆,又不像隶书。但是,比起前朝那些字儿,无疑是更进一步,字体兼具了祖先流传下来的优美与端正,臣以为,乃上天的鬼斧神工,能诞生在皇上有生之年,是皇上对子孙后代的恩典。”
    李华感觉是被周学翰这番话扫了脸上一巴掌。
    李敏与周学翰之前并不认识。但是,周学翰不是傻子,这样好看的字体,如果他硬要说不好,不是在皇帝上兴头上泼冷水吗。况且,李敏这个字真的好,看得他都十分赏识。不如实话实说,拍下皇帝马屁。
    万历爷像是被打了针兴奋剂,兴奋得摩拳擦掌,问李华:“你妹妹何时进宫?”
    李华在心里咬了口嘴唇,幸好自己早有准备,于是低着头作答:“臣妾不知,是太后娘娘安排的。”
    听到太后安排人进宫了,皇帝也就不急了,坐在那儿,吃起茶,顺道和周学翰就李敏的字继续议论。
    看万历爷这个状态,是要等到李敏进宫。
    李华眼角扫过凉亭下面的一角,看到杏元回来了,唇角浮现出了微笑。
    *
    李敏被公公带着,前往福禄宫。走到半路,穿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院时,忽然前面的公公抱起了肚子,回头对她说:“杂家肚子疼,可能要去趟茅厕,请二姑娘在这儿等杂家回来,千万不要在宫里随便走动。”
    人要三急,眼看这个公公脸色苍白额头流汗,不像是说谎装病,李敏点了头。
    公公抱着拂尘一路小跑,不会儿消失在了院子的尽头。
    这个小院子里,没有什么人住的样子,地上可见长了些荒草,许是荒废许久的院落里。李敏之前由于有公公带路,知道这个公公并不是李华的人,所以并不生疑。到现在,看到这个院子有些奇怪,心里便是生了几分警惕。
    但是,公公叮嘱的话又没有错。宫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走动的。要是她李敏乱走一通,被人抓住了什么小辫子的话,砍头都有可能。
    想到这儿,李敏眼色一沉。
    背后忽然一阵凉风嗖的刮过,李敏警觉地退了两步往后转身,来人没有抓住她,却是擒住了她身后的念夏。
    脸上蒙着黑布的男人,全身黑色紧身衣,脚上一双鹿皮油靴,眼瞳很黑,眉毛介于清秀与浓眉之间,那手拿了把锋芒毕露的短刀,搁在了念夏脖子上。
    念夏只是被对方一只手拿捏住,已经犹如被缚的小鸡一样不能动弹,只能嘴巴张张,对李敏说:“姑娘不要管奴婢,快走。”
    李敏眼里几分深思地看着那个蒙面黑人:“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如果非是宫里的人,或不是有宫里的人接应,实在说不过去。”
    黑面人说:“敏姑娘果然是才思敏捷,我家主子说了,只是请敏姑娘到我家主子的地方做客,别无其它。”
    “邀人做客,挟持人家的丫鬟,你家主子的诚意,可见一斑。”
    “敏姑娘不要见怪,若我手中没有这个丫鬟,只怕敏姑娘不跟随在下走。”
    “你确定我一定跟你走吗?”
    “敏姑娘为大夫,大夫怜悯苍生,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丫鬟死于非命,明明可以不死的。”说着,那人装作要在念夏的脖子上一刀抹过去。
    李敏瞬间眼睛里放出一抹锐利,她清楚,这个人不一定杀念夏,但是,念夏在人手里,她确实不敢拿念夏打这个赌。这一刀真抹下去,她是神医都救不了念夏的了。
    手中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李敏说:“急什么?放了她,我自然随你去。”
    这时,她们四周,从屋顶上又落下了三个黑衣人,把李敏团团困住了中间,但是,没人敢靠近李敏。只听那个带头的黑衣人说:“还请敏姑娘不要耍小计,乖乖跟在下走,在下会保证敏姑娘与这个小丫鬟的命。”
    李敏冷笑一声:“你们知道就好。”
    应说,早看出这些人戒备心极强,大概生怕她会突然像写出漂亮的小楷一样让人大吃一惊,所以,对她李敏,还真是有些害怕。这样也好,这些人不用想着来碰她了。
    很快,那些人又弄来了一顶宫轿,把念夏塞进去之后,又把她李敏塞进去。轿身两边,都是厚重的布子遮盖,没有开窗。
    李敏坐在上面,只觉得轿身一直摇晃,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把她们要带到哪里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并不打算真的杀死她们。
    等轿子再打开的时候,李敏可以望见天色已经黑了,四周黑漆漆的,没有明火,都看不出是哪个地方。
    前面咿呀一声,有人打开了扇门,李敏摸黑走进那个房间里,依稀能看到自己小丫鬟躺在里面的地上,因此疾步走过去。等她弯腰摸到念夏的脉判断无大碍时,身后再次咿呀一声,房门关上,铛啷几声,是门闩上挂上了铁锁。
    李敏蹑手蹑脚走到窗户边,听着外面换班的人说话: “鲁爷说了,暂不杀她,等会儿,给她们送点吃的和水。”
    “鲁爷打算关她们几天?”
    “不清楚,要看鲁爷的心情。”
    “为什么不干脆撕票呢?反正银两都收了。还要送吃送喝的,多麻烦。”
    “你说撕票就撕票?你不想想,她是谁?”
    “谁?不是说是个不受宠的嫡女吗?死了也没人可怜吧。”
    “人家指给护国公府的了。护国公虽然说死了,但是,鲁爷也得考虑下小理王爷的脾气。”
    看来这个鲁爷不是什么好东西,擅长玩绑架要高赎金的案犯。
    李敏靠着墙边坐了下来,决定养精蓄锐,刚那几句话说明了,只要护国公府想护住自己面子,鲁爷不敢轻易动她的。
    现在,要看护国公府怎么想了。如果,护国公府,早就不满意她这个病痨鬼做他们家的儿媳,趁机收拾掉她,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她李敏不是坐以待毙,只是想,趁机也可以摸清自己未来的夫家怎么想她。
    夜深深,在徐氏药堂的小后院里,朱隶抬脚要走之前,在李敏来药堂时经常用到的那个厢房望了望。
    她今天没来。
    朱隶微眯下眼睛。他瞳孔很深,犹如卧虎藏龙的黑潭,眨眼的瞬间,像是放出上千把尖刀。
    公孙良生能感觉到他的心思哪儿动了一下,刚要开口问时,朱隶说:“走,先去见见徐公子。”
    公孙良生是找到了徐有贞,约好在隔壁的茶馆见面。
    徐有贞被人带着,到了茶馆三楼的一个小间。
    因为与公孙良生属于同期生,早闻公孙良生的大名,对于当年公孙良生实名举报作弊者的义举十分赞赏,公孙良生一来找他,说是要叙旧时,徐有贞马上一口答应了。
    现在,到了公孙良生说的地方,前面一路走来时还没有怎么觉得异样,到了茶间门口时,见一个带刀的武者立在门口的地方。
    只是一个人,那个气势却犹如在门前站了千军万马一样。明明,对方除了腰间配一把长刀,额头束了一条金边波纹黑带,没有其它特别的地方。
    徐有贞心里头正有些迟疑。
    茶间的竹布帘被只手掀开,露出公孙良生的脸。
    “徐公子,请进来吧。”公孙良生笑眯眯地说。
    徐有贞向前几步,尾随他进门时,不由又瞟了眼门口站的那个门神般的护卫,问:“早年有闻公孙先生在皇榜放榜以后,不知去了何处,今小生看来,公孙先生既不像外界传言流落于他乡,也不是大家议论中的是回了老家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莫非,公孙先生是找到了门路了?”
    “徐公子这话说的好,本人不才,当年被朝廷抛弃之后,幸得某位大人赏识,当年读书立志于报效祖国的事儿才得以维系。如今,这位大人便是在下的主子。我那主子说了,徐公子是高材生,状元郎,才艺颇得万历爷赏识。所以,想和公子见一见。我家主子也是个极为爱才的人。”
    只听公孙良生这几句话道出缘故,徐有贞心里头已经十分吃惊。毕竟,当年公孙良生的义举虽然颇被人赞赏,但是,谁不知道公孙良生是同时扫了皇帝的脸。朝廷上上下下,为此,谁还敢当着万历爷的面收留公孙良生。公孙良生的仕途绝对是完了。而今,公孙良生自己却说被某人收留了。
    敢违反万历爷的心意收留公孙良生的人,徐有贞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全国上下有谁敢这么做。
    或许有那么一个人,不过,那个人,不是传闻中已经死了吗?
    屋里那支蜡烛亮着,照出了坐在卧榻上的男人。
    只见其身穿黑皮貂面褂,里头套的一件青白相间的绸面袍子,腰间束的皮带镶金带玉,腿上着的一双鹿皮油靴,油光亮堂。
    徐有贞心头一惊,目光惊讶地留住在脖子上垂落下来的那串朝珠。
    这绝对不是一串普通的朝珠。朝珠一般为一百零八颗,大珠四颗,有各种东珠、翡翠、珊瑚、琥珀、蜜蜡等制作而成,代表了朝中男子的身份和地位。珠子等级越高,代表这个男子的身份地位越高。
    见这个男子脖挂的朝珠,比普通官员佩戴的四颗大珠要多出两颗,这六颗大珠,都是黑溜溜的,不知道由什么材质做成的珠子,十分神秘而高贵。
    那一刻,徐有贞想不用想,拂了膝盖便是冲男子跪下:“臣,徐有贞参见王爷。”
    “你知道本王?”朱隶眯了下眼。
    徐有贞说:“开国皇帝当初承诺,给予皇弟三皇子护国公府世世代代的荣耀与尊贵,与皇帝同荣,亲赐朝珠一百零八颗,芙蓉黑珠六颗,与皇帝皇冠上的芙蓉玉珠为同一母石所雕。”
    “嗯,这个传说中的事,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遗忘了,只怕世人早已都忘记了。只知道护国公府是为皇上卫国保疆的人。”朱隶摸了把下巴,“徐公子博学多闻,这么久远的事儿都能记得。”
    徐有贞正杵愣,一是,不是说朱隶已经死了吗,二是,不知道朱隶突然找他做什么。公孙良生搬了张凳子放在他旁边:“坐吧。我家主子是个不拘小节的。”
    等朱隶点了头,徐有贞才敢拂袖坐下。
    下面的人上茶,徐有贞捧着茶盅在喉咙里吞口水。
    朱隶与公孙良生对了一眼。公孙良生于是,悄声对徐有贞说:“你家妹子,要进护国公府的事儿,你应该听说了。”
    “哎?”徐有贞被吓一跳,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家知道了他和李敏有关系。这也是他之前犹豫的原因。
    自己奉了家里老爷子命令过来,是要尽力想法子让李敏不再受辱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尽可能阻止李敏嫁进护国公府做寡妇。
    但是,朱隶不知道的是,哪怕朱隶活着,对于自己家女儿嫁护国公府的事,徐老爷子也是不太喜欢的。
    谁不知道,护国公府的风头,早盖过了皇帝,等于是朝廷飓风的风眼。
    经历过自己女儿嫁给李大同早死的打击,徐老爷子以为,女儿家嫁的富贵不是好事,还不如早早在老家找个踏实的男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所以,徐家人有所打算,等李敏完婚以后,若被护国公府嫌弃的话,带李敏回老家。
    “怎么,徐兄被吓到了?”公孙良生瞅着徐有贞脸上的神情。
    徐有贞急忙收拾起脸上的神情,起身说:“小生确实之前不知道国公仍然活着,所以,到现在惊魂未定。”
    “如今我家主子活着——”
    “国公是不想我家妹子嫁去国公府吗?”
    按理,李敏因戴了这个病痨鬼的称号,被任何人都嫌弃。朱隶不想娶个病痨鬼回家,太正常了。
    朱隶揭开手中的茶盖,听到他这话眉头一挑:“怎么,不想你妹子嫁给护国公府?”
    徐有贞被他这话吓了跳:“不,小生哪敢这么想。只是,生怕妹子不合国公——”
    “本王很喜欢你妹子。”
    徐有贞愣住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门外突然急匆匆来了个人,掀开门帘之后,到了朱隶面前,单膝跪下说:“王爷,徐氏药堂里的徐掌柜求助。”
    “什么?”徐有贞第一个叫了出声。
    朱隶给了公孙良生一个眼神。公孙良生上前带徐有贞到隔壁,说:“徐公子稍安勿躁,既然都知道我家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了,我家主子既然都能起死回生,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们主子的。”
    徐有贞心里头还是有些担心,一步三回头。
    等到公孙良生安排妥了徐有贞,朱隶回头,锐利的眼扫过底下人的脑袋,沉声问:“怎么说?”
    “徐掌柜说,他让人回尚书府找敏姑娘,才知道敏姑娘进宫了。午时过后入的宫,到现在都没有出宫回府。”
    “尚书府里的人知道吗?”
    “尚书府里的老太太一直紧闭房门,拜读经书,恐是不知情。李大人在衙门,没有归家。”
    王氏知道,而且也没有派人到宫里去询问。
    朱隶白皙的脸上微微沉了几分。公孙良生出来后,和他说:“不如把伏燕叫回来,到皇宫里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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