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加油盐的烤鸡,味道很一般,叶央说盐巴要省着用,所以什么都没加。商从谨吃不惯却还是吃了,跟着她一同起身,大步前行。
    四人呆过的地方只留下一堆鸡骨头,聂侍卫小心地扑灭火堆,追了过去。
    终于能够赶路,管小三总算来了精神,一溜小跑,两条筷子一样细的胳膊因为连日锻炼,已经有了精悍的轮廓。自从击退了库支,他便决定死心塌地的追随叶央,哪怕对她的种种决定不满,也不会轻易违背。
    越往林深处,路就越难走,四人一队的劣势很快显现出来——有些地方藤蔓树木纠缠,需要大刀砍出一条路,商从谨都咬紧牙关劈砍疯长的树枝了,不过在勉强捣出了一条小路后,叶央突然发现神策军其余人开出的一条通道,便沿着那条路前行,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管小三的步子从走到跑,再到飞奔,才发现了统帅逐渐提速的事实。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哈哈,也不知道李校尉他们看见我们,是怎么样的表情。”叶央的轻功练得极好,原因是红衣师父怕她一个女孩子说错话得罪人会挨打,先教的轻功,练到现在已经小有所成,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面,笑得开怀。
    商从谨见她表情得意,一张冷脸不禁融化几分,补充道:“早上众人水米未进便出发,若是急着赶路,此时走得太远,既不能保证精力充沛,一旦发觉饥饿劳累驻军歇息,又因为体力不支,连打猎都困难。阿央,你倒是想的周全。”
    管小三功夫不及旁人,听明白了大概,气喘吁吁地说:“老大,原来你是想让我们先吃饱了,再往前走!不仅如此,一路上藤蔓纠缠的地方都有了前人开道,我们只管捡人家走过的地方,又能节约不少时间!”
    “那是自然,我无意去争那笔银子,可也不想过了三日才到阳首山顶,去受那三百个俯卧撑的惩罚。”叶央点点头。既然自己也参赛,就没有耍赖的道理,假如是她那一队输了,肯定得受罚。
    三天的时间,身上又没有任何补给,一切需得小心着来呢!
    不多时,四人队伍便遇见了第一批体力不支的神策军,那些人在早上都是赶着往前跑的,现在各个喘着粗气,或趴或躺地瘫在地上,腹中饥饿,可除了盐巴没有任何能充饥的东西。有的人歇了一会儿,就满林子地追逐鸟雀,想烤了吃,有的人终于反应过来,知道要节约体力,做了个陷阱等着猎物落入其中。
    而叶央,中途只停下来找条小溪喝了几口水,便又继续前进了,虽不再用轻功助力,步子依旧不慢。
    这回直走到月上枝头才停下,第一天,一百支队伍的差距并不很大,仍有些体力过人的家伙跟上了叶央这一队。但山中入夜即有野兽出没,天刚刚开始黑的时候,叶央就听见了山狼的隐约长啸,不过听声音离这里远得很,一时半会儿无需操心。
    “啊……下回要不要让大家腿上捆着沙袋训练呢?”她点起一堆火,用来防止野兽接近,和商从谨凑头闲聊着,“照这样的速度,三天的时间太宽裕了。”
    “嗯,还可以加大难度,找些更不易经行的地方走,再缩短些时间。”商从谨一本正经地提议,拿着路上捡的一块微微凹陷底部扁平的石头,扔进火堆里去烧。
    管小三已经彻底累趴下了,连动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听见这两人交谈,眼睛惊恐地越睁越大——老大,还有怀王殿下,你们要不要如此凶残地讨论该怎么折磨部下?
    可惜他的话在肚子里转了几转,还是无力说出口。
    歇息之前,聂侍卫挑了一棵有鸟窝的矮树爬上去,窝里只有两个鸟蛋,他留下了一个,另外的给了殿下。
    商从谨把烧热的石头用根树枝拨出来,在滚烫微凹的表面磕了个鸟蛋。只听见“滋滋”的声音,鸟蛋已经被石头表面的温度烫得半熟。过了一会儿,他把不那么灼手的石头递了出去,问:“阿央,你要不要吃?现在没有锅碗,凑合用石头烹熟罢。”
    叶央看着那个没放油的煎鸟蛋,心说五皇子就是不一般,在野外呆一天都能有所发明……似乎就是有种食物,是在烧热的石头上烹饪的。
    和商从谨一起分食了鸟蛋,又把采集到的野草一类草草烤熟吃掉,叶央却突然觉得不对劲。那种怪异感很细微,哪怕集中起全部注意力也会漏掉。她屏息凝神想了想,还是没有头绪。
    在火堆明明暗暗的光芒下,商从谨看出她在思考,让聂侍卫和管小三都安静些,可惜不远处神策军的其他人歇了下来,难免有走动交谈的声音。
    “不对,大家快把火熄了!”叶央本来抱膝坐在地上烤火驱寒,猛地站起身,眼睛在火光照耀下锐利明亮,一瞬间战意凛凛,率先踩灭了自己的火堆,声音刚好够让周围的部下听见,“所有人都爬上树去,通知附近的人,谁也不去点火!”
    怎么回事?
    管小三嘴里还嚼着野菜,已经昏昏欲睡,又被叶央一连串的吩咐吵醒,但用统帅的话来说,他现在已经很像个战士了,没有任何疑问,便帮忙灭火,就近挑了棵树爬上去。
    神策军在山野时,点火的工具只有火石,连引燃的绒布都没,很多队伍是费了千辛万苦才把火升起来,如今却没有丝毫怨言地熄灭。
    和商从谨爬上了同一棵树,叶央略在上方一些,左手撑着树木主干,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半蹲于一根粗壮的横枝。天色彻底黑下来,月色透过枯黄树叶,把地上的景物照得隐隐约约。
    “……刚才还听见远处狼啸,现在却没了,不大对劲。”叶央压着嗓子解释一句,“先看看情况。”
    等待是件极其考验耐心的事,尤其是没有确切证据的等待。她只觉得有疑点便下令全军隐藏,刻在骨子里的警惕谨慎依旧没改掉。
    远处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
    叶央眯着眼睛,还是看不清有什么,只知道是活物过来了。
    “刚刚这里有火光吗?别是你看错了,我怎么没见到?大天师要的东西难找,都走到祁人的地盘了,谁都觉得不踏实,是你看错了对吧,乌加?”低低的说话声,来自经过树下的人。
    像是迎头浇下一盆冷水,叶央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个人前面的话她听不懂,可最后两字很明白。
    乌加,是库支话里“兄弟”的意思……树下经过的是库支人!
    不仅是她,所有潜伏在树上的神策军将士都知道有敌军经过,但没有统帅命令,无人敢现有动作。叶央屏息数着,听到了大概七八个人的脚步声,放下心来,突然厉声道:“进攻!”
    一声令下,神策军将士纷纷跳下树来,将经过的库支人扑倒在地。起初库支人以为是遇见了山鬼,等反应过来并非鬼而是人的时候,已经落入下风。
    八个人死了六个,还有两个重伤被俘,神策军却只有一人受了轻伤,还是黑暗中突袭被自己人砍的。叶央命人重新升火,点亮了一支火把,拿在手里挨个照亮他们的脸,高鼻深目,毛发旺盛,和中原人有很大不同。
    “你们在库支里是什么职位?”叶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其中一个活口,连问了两遍。对方似乎听不懂她的汉话,表情茫然一言不发。
    叶央又问了几句,还是得不到任何回答,想着押送回城,找个懂库支话的人来审问。商从谨只是略同一些,想要交谈还差些火候。
    “算了,绑起来吧,抽一队人押着他们去李肃将军那里,剩下的人继续比赛。”她摆了摆手,让人去随身的包裹里找麻绳。
    谁料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那两个受伤的库支人异口同声地念叨着什么,本来看着地面得眼睛死死盯住叶央,说完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嘴角突然流出一道黑血,当场断气了!
    “小心!”商从谨神色一紧,皱着眉头把她拉远了一些。
    两个俘虏双目圆睁死在面前,叶央正在纳闷,又听见他解释道:“那恐怕是库支的咒,死咒,听说邪气的很。不要被他们的眼睛盯着,否则……我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再怎么下咒,现在死得也不是我,而是他们。”叶央嘴上说着不信,可看见商从谨严肃的表情,还是往旁边挪了挪,避开那两个库支人死不瞑目的视线,“眼瞳充血嘴唇黑紫,死因应该是中毒。他们事先在齿间藏了毒药?避免落在大祁手上被严刑拷打吗?我记得一般库支的士兵,不会提前服毒来防止秘密泄露的,他们是什么人,身份不一般吗?”
    一连串的问题没有回答,叶央轻轻叹了口气。
    商从谨明白,近几年能让她真正高兴的事只有两件,一是神策军壮大起来,二是收复定城。眼下这两件事都没实现,难怪不开心。
    “……想不通。”叶央又是叹息,将火把交给管小三,吩咐道,“这几个人穿的衣服和库支普通士兵的不同,把衣服剥下来收好,尸体埋了。留心他们身上,看有没有能推测出身份的东西。”
    她吩咐部下做事时,神情语气完全不像个女孩子,甚至比当年同年岁的叶骏将军都老成许多,两人长得也很像。有神策军的老兵心头一动,把夜下的统帅仔仔细细看了遍,埋头做事去了。
    “小心些,他们都敢在齿间藏毒,保不齐身上还带了什么。”见管小三他们忙活起来,叶央提醒一句。
    八套衣服很快被脱下来,从形制看的确不是库支流行的风格,袖子很宽下摆很长。衣服全部是黑色,那种黑似乎并非普通染料造成的,用火把照在上面,似乎还有吸收光线的效果,是一种死黑。
    叶央研究半天,找了几个做事稳妥的人随身背好,等回到晋江城里再仔细研究。
    除了衣服,从其中一个库支人身上还搜到了一枚方形令牌,材质坚硬似铁非铁,拿在手里很沉。商从谨看了看,说是千年的阴沉木,很值钱,正面写着的是库支的数字,二十九。
    “留着吧,肯定有用。”总归不是白忙一趟,叶央让管小三举着火把,看了看令牌上的数字,随手翻到了反面,神情立刻凝重起来!
    阴沉木做的令牌背面,是一个刻上去的图案,又用金粉描了一遍,分外清楚。
    她不知道图案画是什么,也不清楚那代表着什么意思,却认得它。
    从前的时候,叶央无数个日夜和师父朝夕相对,他的那件赤红宽袍上,就用金线绣了一模一样的图案。
    绝对,一模一样。
    ☆、第86章
    神策军一千余人,一百多支队伍,在第三日晌午悉数赶到了阳首山顶,提早了半天。拿走那五十两赏银的是第三十七队,十人俱到,没一个被丢下的。
    并不是大家体力惊人,而是叶央给的时间的确不算紧,反正也是第一次训练,她对惩罚部下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让他们有紧迫感便好。
    返回时因为松懈下来,倒是用了整整三天,第六日回到晋江城,李肃将军望眼欲穿,立于城头之上,活生生站成了一块望夫石。
    在野外风餐露宿了六天,叶央和神策军其他人样貌都算不得清爽,然而这一程收获不少,大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引得镇西军上下又一阵羡慕。
    回城后叶央顾不得洗漱,先拿着从库支人那里剥下来的衣服和那块令牌,去城墙上找了巡岗的李肃,“将军,您可认得上面的图案?”
    果不其然,李肃摇了摇头,又让她把图案描一遍送去京城,给邱老将军看看。
    叶央略有些失望,刚想离开时被他叫住,李肃一身标准的将军铠甲,肩上墨色披风破旧,看上去有种沉淀着杀气的沧桑,此时却忸怩地像个大姑娘,问道:“叶央啊……你那个训练将士的法子,能不能也让我……这个,我就是……”
    明白了。
    叶央扑哧一声笑出来,打着包票,“原来是这事儿,将军您放心,明日我把一些训练的方法心得都写下来,上午就送过去!”
    她心里惦记着令牌上的图案,没说几句话就匆匆告辞,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发呆。离开这几日,陈娘把家里里外收拾了一遍,东西摆放的井井有条,见她推开院门先是一愣,接着又张罗烧洗澡水了。
    院中还残留着皂角清新干净的气味,叶央觉得这日子过的相当舒坦,一辈子不回京城也没什么。
    她在洗澡之前,先取纸笔将令牌上的图案描下来,上面绘的说不上是走兽还是飞禽,只让人觉得凶猛,又有种人一样残忍狡猾的表情。
    书信寄去京城,又过了两日,京里来了信,却不是邱老将军寄回的,而是来自定国公府。大嫂杜湘儿操心叶央的事,给她送来了秋冬的厚衣服,清一色的胡服男装,又做了两件斗篷,并一大包重重的银两。
    斗篷精致,用的是京城现在最时兴的锦缎花色,叶央整日在军营中操练,怕糟蹋了好东西,便不由分说地匀了一件给陈娘。银子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一拿到手便直奔晋江城里唯一的染坊而去。
    做什么?
    “——老板,我要买些能做衣服的粗布,得够一千人用。至于花色嘛……你知道秋末野地里那种灰黄夹杂的颜色不?就那样的!是,是,我知道你没有,所以要你现染现裁……我也知道这颜色不好染,不然也不会多付你那许多银子了!”叶央吩咐染坊老板做的,是迷彩布料。
    大祁在突袭时虽然会对身上的军服作伪装,但玄色战衣在密林间和荒漠中实在太显眼,叶央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前买过见过的衣服,把潜伏作战时的军服细分为深绿的丛林迷彩,还有土黄夹着褐色的沙漠迷彩。因之前老板没有染过此类花色,需要反复尝试才行,她便付了足足的银两,立下字据后才走。
    在染坊耽搁的时间有点久,叶央之前约好了和商从谨议事,没想到对方等不及,跟过来了。
    “你给的银子太多。”商从谨立在巷子转角,看过她同染坊老板立的字据,摇了摇头,他在民间四处游荡的时间比叶央长得多,也更有经验,“就算是买足一千人穿的,价钱也太过了。这么多银子别说是麻布,买混上棉纺的都足够。”
    他平日大方,但叶央可不富裕,还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罢。说完拿着字据,自告奋勇地要去帮叶央砍价。
    “哎,我都签了字据,你这样恐怕……”叶央没能叫住商从谨,只好把“不行”两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不消片刻,原本意气风发的商从谨一脸茫然,手里提着一封官银,正是叶央刚刚付给染坊老板的。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原地等待的叶央很是好奇,按说字据已立,哪怕去找官府,她也很难让老板改变主意,“你跟人家说什么了,才这么痛快?”
    “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啊……”商从谨很无辜地低头,“我刚一进门,老板自己就把银子送上来了。”
    ……强取豪夺是不对的,怀王!靠脸也不行!
    因为在边境处发现了库支小股潜入的迹象,之后的一段时间,李肃便加紧了巡视,一个月里有十五天,还亲自去雁冢关视察,整个秋天里,还真有一回,于晋江源头附近发现了库支人的踪迹。
    按照叶央之前的吩咐,晋江流往雁回长廊时,经由雁冢关山脉的那个交汇点附近的树木都砍了,光秃秃一片,所以藏不住人。
    那时候叶央正在午饭,桌上不少菜,还有陈娘炖的土鸡,邀来管小三聂侍卫他们一起吃,商从谨矜持地坐在旁边,虽然很想与民同乐,但他一过去陈娘就吓得打哆嗦,管小三也没胃口。
    正好是纠结的时候,门外有人通报说发现了库支小队的踪迹,叶央放下筷子拎着剑就出去了,神策军倾巢而出,迫不及待地想拿库支人练练手,检验一下这些日子训练的成果。
    ——当然是完胜!李校尉退居二线,将指挥的任务交给了真正的统帅,叶央的进步速度也是飞快。
    可惜打扫战场耽搁许久,回来后才发现管小三这家伙居然先溜回来,把一桌子菜,尤其是炖的土鸡吃了一大半!西疆秋冬苦寒,最近这段时间,拿着银子去东市买菜都买不到,叶央气得拎着剑满院子追他,鸡飞狗跳,闹哄哄的。
    因为管小三不能下手狠揍,所以她把满腔怨气对向了库支人,几次小规模交战都主动请缨,带着神策军,配合镇西军驱逐敌人。
    这么吵吵闹闹,光阴如流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叶央很满足。
    天气一日赛一日的冷,在下第一场冬雪之前,库支人似乎都像虫子一样蛰伏起来,一直找不到踪迹。听说皇帝又在查贪腐案,叶安北的大理寺卿当得安安稳稳,牢里多了几个他曾经的同僚。叶二郎拖着一只不大灵便的手进了礼部,据说将来要负责和北疆外的胡人打交道,也算物尽其用——武将家族出身的就算不打仗,也可以搞搞外交。红衣师父依然没有消息,他这个人真想躲起来,叶央满大街去贴通缉令也抓不到。
    十月初的时候,在室外走一遭都能落一身薄霜,商从谨披着大氅来串门,进屋时带出一阵寒气,驾轻就熟地坐在桌旁,给自己倒热茶喝。
    “殿下,还是我来。”聂侍卫紧跟而入,接过了茶壶茶碗。
    屋里还没烧起火炕,陈娘穿上厚厚的棉衣,守着打开一条缝儿的房门,用火炉子烧水,顺便给叶央烤几个地瓜吃。
    叶央却是不怕冷的,见商从谨进来只是抬头笑了一下,眼睛很亮,就专心地剥着烤地瓜的皮,问:“你要不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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