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手死死抓在帐子上,指节一根一根攥得发白,可他似是并未听懂哈萨尔话里的意思,又问了一句,声音醇厚如酒,喑哑一片。
    “我在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他目光里的冷意,比冰刀还要凉,还要尖锐。
    哈萨尔心里一沉,终是拗不过,语速极慢地说:“我说南晏的皇太孙册立正妃了,是楚七。此事,你不必……”他原是想要安慰几句,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合上嘴巴,沉默了下来。
    立在那处的男人也沉默了,一动不动,如山般峻拔。
    他沉默的时间,足够的久,久得仿若永不会出声。
    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双眸子如同燃烧着灼灼的火焰,面上却冷冽得像呼啸的高原寒风,带了一阵肃杀的凉意,宛如一个主宰黑暗的王者,身姿不动,却有一种久违的血腥味儿,一点点蔓延开来。
    “诶,你不要伤心……”乌仁潇潇慢慢走过去。
    可她不敢走近,或者说,她还未有走近,他便突然动了。只听得“噗”一声,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
    ☆、第192章 不关风月,又关风月
    漠北的夜色,浓郁如墨。
    哈拉和林,这一座历史悠远的北狄都城,今天晚上迎来了贵客,极是热闹。马头琴的琴声飘入夜空,马奶酒的香味扑入鼻端,在一阵若有似无的羊膻味儿里,北狄人在豪爽的谈笑风生,画面别有一番漠北风情。
    今日都城有夜宴。
    北狄皇帝亲自宴请南晏的晋王赵樽。
    随着北狄与南晏之间关系破冰,在扎木合村发现南晏“故去”的晋王赵樽还活着的消息,惹出了哈拉和林的一阵喧嚣。与此同时,赵樽自然也成了北狄皇帝的座上宾。
    找到赵樽的当日,北狄太子哈萨尔便奏请北狄大成皇帝,拟了国书,通告南晏,同时遣使前往南晏关防。国书是一种国家与国家之间最高级别的来往文书。哈萨尔心知他与赵绵泽之间的紧张关系,这般发国书的慎重举动,自然是考虑到他的“死而复生”对南晏朝堂的冲击。
    国书曰:“北狄大成皇帝致敬南晏洪泰皇帝。大成十年三月,我部众于哈拉和林京郊扎木合村发现贵国晋王殿下赵樽。晋王身有旧疾,人尚安好。为示与贵国睦邻友好之意,兹定于四月初三,授皇太子哈萨尔为钦差出使南晏,与晋王同归。愿与贵国固其邻睦,永世为好。”
    一封即将震惊天下的国书,由一个北狄最强壮的勇士带着,骑了一匹北狄脚程最快的马,从哈拉和林出发,连夜奔赴南晏关防。
    而原本哈萨尔拟定于四月中旬的行程,也提前到了四月初三。这一日,离在扎木合村找到晋王仅仅四天。
    四天的筹备,其实有些着急,但哈萨尔执意如此。
    故而,这天晚上的宴会,是北狄皇帝的第一次正式宴请,也是最后一次。相当于为赵樽和出使南晏的使臣们践行。赵樽身上伤势未愈,但仍有出席,只是在整个宴席上,他几乎一言不发。
    这是一座位于哈拉和林的汉宫。
    北狄皇帝酒过三巡提前离席了,只太子哈萨尔继续陪同。
    美酒佳肴,依旧飘着香风。
    没有了皇帝在场,殿内的气氛更是融洽了许多。北狄民风彪悍,北狄人的性子亦是豪爽。在他们的心目中,赵樽此人更是一个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以往无数次的敌对与战场交锋,换得今日的把酒言欢,如今谈论起来,不免唏嘘,只叹世事难料。
    “太子殿下。”赵樽一夜都不曾开口,这时突地举起酒杯,遥敬一下主位上的哈萨尔,沉声道:“鄙人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哈萨尔一顿,打量他并无一丝表情的冷脸,轻轻一笑,点点头,客套几句,便吩咐侍候在旁的侍卫。
    “卓力,你扶晋王殿下去歇息,明日就要启程了,路途遥远,殿下伤势未愈,仔细着些。”
    “是,太子殿下。”
    卓力欠着身扶了赵樽出殿门,亦步亦趋地跟着。外面的天有些冷,漠北夜晚的冷风,也很凛冽。风吹乱发,赵樽蹙了蹙眉头,朝卓力摆了摆手。
    “不必扶我,我走走。”
    “哦。”
    他这样的人,似乎天生便有一种王者之气,令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卓力并非他的属下,竟是条件反射地停在原地,只踌躇道,“可殿下,您的伤……?”
    “不妨事。”
    赵樽揉了揉太阳穴,一个人默默走出了重兵把守的汉宫城,步子迈得不快,径直往城外走去。一路上,北狄的士兵们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北狄人服饰的南晏王爷,纷纷顿足观看。
    他却像是未觉,只专注地向前走着。
    一望无垠的黑色天幕下,他孤清的身影一步步爬上了一座山坡。
    冷风猎猎,吹鼓起他的衣袍。
    他就站在山坡上最高的一处,微微眯起双眼,远眺着南边,迎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呼啸冷风,默默无言。一张风华绝代的冷漠面孔上,并无半丝波澜,却比这浩瀚的雪原还要冷鸷肃杀。
    “这地方叫摘月坡。”
    乌仁潇潇一路尾随他出来,见他一个人站在风口上不言不语,终是慢吞吞地爬了上去,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道:“哈拉和林周围的地势都极为平坦,附近没有大山,这个坡你瞧着它不高,但他是这一片最高的地方了。小时候,我母妃常常哄我说,站在坡上,就可以摘到月亮,所以才叫摘月坡,我还相信了呢。”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动不动,孤伶伶的站着,任由衣襟翻飞,眸子只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紧紧抿着的唇线,冷峻到了极点。
    “你到底在看什么?”乌仁潇潇奇怪地走过去,也学着他一样看向远方。
    可是,远处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除了黑暗,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耳边偶有几声孤鹰掠过的哀鸣,惊了夜空,随即就落入沉沉的夜幕里。
    “你是在难过吗?”
    猜测着他此时的想法,乌仁潇潇抿了抿嘴唇,小声劝慰,“她也许只是以为你死了。所以才……不,不是也许以为,是世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我先前也是这样以为的。她这般做,是不得已,你就不要怪她了。”
    他还是没有声音,她奇怪地偏过头去看他。
    “你恨她了吗?”
    他目光沉沉,如一尊雕塑。
    “也不对,你是爱极了她吧?”乌仁潇潇一个人说着自己的对白,想想又是有些遗憾地道:“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如今已经是南晏的太孙妃了,天下人都知道了,你与她终是不可能了。你应当学会忘记才是。”
    一声冷风吹过,仍无他的声音。
    她静静的想了片刻,又道:“我以前也这般劝过我哥哥,但我的话似乎没什么说服了。我劝了几年,他都没有忘掉我嫂子。”
    瞥他一眼,乌仁潇潇无聊地一个人对着手指,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点了点头,“后来看我嫂子也未忘掉我哥哥,我就明白了。只有我哥哥那样的男儿,才是世间最好的男儿,才值得女子托付终生的。看来你与他一样,楚七也不会忘记你的。”
    他木雕似的杵着,冷冰冰的寒着脸,仍是没有说话。乌仁潇很是没趣,东看看西看看,回过头一眼,只见坡底下,阿纳日不停在朝她招手示意。
    她“哦”一声,高兴了起来,飞快地跑下去,等上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件黑色的大氅。
    “坡上风大,你伤未愈,穿上这个吧?”
    她把大氅递了过去,可他还是未动,面容冷峻,眸子如墨,人已沉入远方的千山成水,似是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身边。
    略略尴尬一下,乌仁潇潇垂下了头,小声道:“明日我们便要去南晏了。你这个样子,若是让楚七看见,定然心疼得紧。为了喜欢的人,还是得先照顾好自己才是。”
    说罢,她垂头丧气地缩回手,无奈了,“这话是我哥哥说的,我哥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抬了抬眼皮,她蹲下身来,把大氅放在了他的脚下,“这件衣裳我放在这里了。你若是冷了就披上,我走了,你早些回去歇下……”
    她脚步退开,他却突地回头。
    “稍等。”
    “哦”一声,乌仁潇潇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心脏一阵狂跳,又上前两步,离他近了一些,目光亮亮的看着他。还未说完,只觉一股子她从未有闻过的清冽香味,从他的身上传来,淡淡的,幽幽的,若有似无,却好闻得紧,几乎瞬间锁住她的喉管,令她面如火烧,口齿都不灵活了。
    “你,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的东西呢?”
    他没有情绪的轻声问她,一双黑眸深如墨色,像是会引火,看得她双腿一阵发软。咬了咬唇角,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一些。
    “什么东西?”
    目光一凝,他抬了抬左手腕,并不说话。
    乌仁潇潇反应了过来,双手拽着辫子,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你是说你的那个护腕吧?是,是在我那里。我回头就拿来还给您。”见他抿唇不语,她心脏怦怦直跳,害怕他误会,赶紧解释,“我没有想过拿你的东西,我只是……那时看它脏了,这才叫卓力解下来收好的。”
    “谢谢!”
    他点点头,说罢转头就往山坡下去。
    看着他融入夜色的颀长背影,乌仁潇潇嘟了嘟嘴巴,双手抚着辫子,终是朝他大吼了一句,尾音扬在风中,“我一会儿就给你拿过来。还有,我说你不要难过了。我哥哥说过,一个人要想快乐,就要先学会放下。”
    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下。
    若不是知晓他身上的伤势有多重,乌仁潇潇觉得单看他这沉静的样子,根本就不会怀疑这个人其实身受重伤,差一点就死掉了。
    那一日,她扮着侍卫的样子,随了阿古一起,带上父皇的手书前去阴山。在阴山的南晏大营里,那个姓元的王八蛋对她们老祖宗的陵墓大肆盗掘,还口出恶言,她极是生气,想要与他理论,却被阿古给生生拉住了。
    晚上在帐子里,她想到那姓元的对她做过的那些恶事,想到他如今还这般欺负他们,她一宿都没有睡好。南晏一直没有公开他们盗掘皇陵是为了找晋王,她也是很久之前才知晓的。那个时候,南晏人不阻止北狄人靠近陵墓祭拜,于是,她也跟着阿古探过那皇陵,地形极是熟悉。
    北狄与南晏的最后一战打起来了,南晏领兵的是她痛恨的王八蛋。她心里有恨,领了几个亲随,绕入阴山南坡背面的一处山坳,想要找个隐避的地方偷偷潜入南晏后方大营,给那个姓元的一个窝里不保,却不巧发现了他。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以为他是一个死人。上半身完全赤裸着,趴在雪堆里,冻得身子发紫,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标识。
    她猜测过他有可能是南晏的将士,却根本没有想过,他会是晋王赵樽——一个如雷贯耳的人物,一个她在北狄听过无数次名字的人。
    幸好他长得英俊。她想。
    若不然,以她那时的心态,她未必会救他。
    看着那个越去越远的人影,乌仁潇潇叹了一声,扯了扯辫子,甩开手来,自言自语,“怪不得哥哥说的话,人家不肯相信。我哥自己也做不到放下,就是说说哄人而已。”
    “公主,回吧,风大了。”
    阿纳日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为她披上了衣裳。乌仁潇潇回过神来,轻“哦”一声,突然一蹙眉,看着阿纳日。
    “你说他真的是赵樽吗?我哥会不会认错?”
    阿纳日微张着嘴,讶异不已,“公主你傻了?”
    乌仁潇潇歪了歪嘴角,使劲敲了敲她的额头,“死丫头,你敢诅咒本公主?走吧,明日还要起早。”
    夜幕下的哈拉和林,像一颗草原上的明珠。
    美丽,俊秀。
    回去的路上,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乌仁潇潇裹了裹衣裳,看着自己从小生长的都城,憧憬着明日的南晏之行。想想与楚七自阿巴嘎一别后,再次见面的沧海桑田,她却不知历史的轮盘由这一刻发生了巨变。
    一个风靡云涌的时代即将到来。
    此时的她更不会想到,此一别,等她再一次踏上哈拉和林的土地,已是经年以后,物是人非。
    很多年后,她于天晴日暖时,卧在南晏京师的家里,翻开一本史学书藉,上面写道:“洪泰二十七年四月初三,北狄太子哈萨尔携乌仁、乌兰二位公主出使大晏。晋王随行,风雨兼程,于四月二十船抵京师,恰逢京师巨变——”
    ~
    这一年立夏之后,天便一日暖过一日。
    大晏京师,从朝堂到城街巷弄都在盛传皇太孙与魏国公府七小姐的大婚之事。而这件事,似乎也成了眼下大晏朝最为热闹的头等要事。
    赵绵泽先前册立夏问秋为太孙妃,因是由侧夫人抬上来的,加之他当时有一种“奉子成婚”的被迫意味,并未大肆操办。
    这一次,不论是为了补偿还是为了真心喜爱,他自是想要给夏楚一个最为隆重的盛世大婚。令礼部和宗人府忙成一团的大婚六礼与排场自不必提,据说钦天监监正召集几个主薄和属官,讨论了整整三日,就单单为了占卜一个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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