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了三十几岁的现在,他已经明白了——任何的选择都只在自己,而与他人无关。相较于后学的钢琴,他更喜欢的其实是小提琴。
    顾子夕站在窗前,一根弦一根弦的调着音准,低头专注的样子,有种让人心疼的忧郁——与那个霸道强势的顾子夕相比,似乎是换了个人一样。
    许诺将炉火调小,斜身倚在灶台上,看着这样的顾子夕,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击中——心里再多的委屈、对他再多的怨言,在他这样的一低头之间,余下的也只有心疼。
    “多年不拉,有些手生了,不过调子大约还记得。”顾子夕上了松香调好音准,试拉了一段音阶后,便进入了状态。
    一首《sometimeswhenitrains》,刚开始的起音还有些生涩,越到后来越流畅,原曲调忧伤哀婉的美,配以小提琴独有的空灵凄婉音色,在这样一个离别的前夜听来,仿若被带进孤单而透满凉意的雨境,美得让人窒息、又凉得让人绝望。
    窗外透过七彩的霓虹、头顶的人工月亮冷色依然,拉着小提琴的顾子夕,周身被这样一股凄婉的冷色所包围着,让人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忧郁。
    “很好听啊,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的原因,原本很美的音乐,怎么听出一股子哀伤来。”许诺端着甜品走过来,看着顾子夕幽暗而深邃的眸子,嘴角是勉强的笑容。
    “琴色随心,是我舍不得你们了。”顾子夕放下琴和弓,眸子里一片淡然的忧伤。
    “顾梓诺,你吃完甜品先睡,这两天都有早课呢!”许诺忍着眼底的泪,递给顾梓诺一碗甜蛋羹,柔声说道。
    “许诺,老师说你特意打电话调了后天的早课。”顾梓诺敏感的看着她:“爹地的案子判了我知道,我也要送爹地。”
    “顾梓诺……”许诺不禁皱眉——她希望,在儿子的心里,顾子夕永远是无所不能的、永远是强大而霸气的。
    “爹地任何时候,我都陪在他身边。”顾梓诺双手捧着小碗,一脸坚定的说道。
    “后天许诺送顾梓诺去上学。”顾子夕沉声说道。
    “不要,我要送爹地。”顾梓诺大声喊到,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雾气,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的心疼。
    “那、我们就一起送吧。”许诺将另一碗甜蛋羹递给顾子夕,看着他们父子轻声说道:“顾梓诺和爹地一样棒。”
    “爹地,我要陪你。”顾梓诺放下手中的碗,双手抱住了顾子夕的小腿——一向古板而早熟的他,也显出难得的脆弱来。
    “好……”顾子夕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端起被他放下的甜蛋羹递给他:“你是小男子汉呢,爹地不在家的时候,你要保护许诺和妹妹。”
    “恩,我知道。”顾梓诺接过碗,低头优雅的吃起来。
    许诺走到顾子夕身边坐下来,拿起他放在旁边的小提琴和弓,好奇的拉了两下,却是难听得想让人捂耳朵。
    就似这变幻莫测的人生一样,同样的人生,有的人过得精采至及,有的人却过得狼狈不堪。
    *
    顾子夕将顾梓诺抱在怀里,一只手揽着许诺,一家四口相偎在大大的沙发里,直到深夜,也没有人说要去睡、也没有人说话——只是这样安静的相依偎,便已足够的温暖。
    还有一天,顾子夕就要离开,那个让邬倩倩发疯至死的地方,想想都情不自禁的害怕和担心——他们,怎么舍得!他们,怎么放心!
    “爹地,监狱的警察会打人吗?”顾梓诺也一样不放心。
    “不会。”顾子夕轻声答着,大手将他的小手牢牢的裹在手心,让他在自己的温度里多些安心。
    “爹地,在监狱每天干什么?工作吗?吃饭要钱吗?有甜品吃吗?”顾梓诺仍是不安的问道。
    “那里有工厂,会做一些工人干的活儿;干了活儿会有工钱,可以付饭费。听说偶尔也有甜品吃,不过肯定没有许诺做的好吃。”顾子夕仔细的解释着,心里却一阵隐隐作痛——这样的报复,真的值得吗?
    为了他恨的人,而让他爱的人担心受怕。只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停下来,更无法回头——只是,在下一次的计划里,他一定一定会加倍的注意自己的安全,为了妻儿而保护好自己。
    “我们可以送钱和甜品给爹地吗?这样爹地就不用做工赚饭钱了。”顾梓诺小声问道。
    “不行,在那里做工是必须的,赚钱只是顺便的。”顾子夕低低的叹了口气,哄着顾梓诺柔声说道:“顾梓诺该睡了。”
    “哦……”顾梓诺低低的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小手在顾子夕的大手里,下意识的抠动着,半晌也没睡着,也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直到夜色渐浓,顾梓诺才慢慢闭上了眼睛,均匀的呼吸声声传来,让这静谧的夜,多了几分柔软的味道。
    *
    “爹地,我不睡……”顾子夕刚将顾梓诺放回到床上,顾梓诺便伸出小胖手用力的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眼睛又朦胧的睁开。
    “顾梓诺乖,该睡了。”顾子夕轻轻扯下他的小手,帮他拉好被子。
    “爹地,我不想你去那里……”顾梓诺不安的扭动着身体。
    顾子夕低头在顾梓诺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热的亲吻,看着他低声说道:“不要让不安和恐惧、担心主导了我们的情绪,任何时候,我们都要学着从容以对。”
    “那爹地怕不怕?”顾梓诺这时完全睁开了眼睛。
    “不怕。”顾子夕沉静的摇了摇头,看着儿子认真的说道:“人只会对自己未知的事情感觉到害怕;所以我们做每一件事,都要有足够的智慧去预见后果,并确定自己能够承担。”
    “所以爹地在让公司破产的时候,就知道会判刑了吗?”顾梓诺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是的,法律不鼓励以暴制暴,我们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也需要去计算这代价是否得当。”顾子夕点头说道。
    “爹地是为了公司吗?”顾梓诺小声问道。
    “恩。”顾子夕点了点头。
    “哦。”顾梓诺轻轻低下头,双手有些不安的扯着被子,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可是妹妹出生没有爹地、顾梓诺开家长会也没有爹地、许诺要一个人赚钱养我们。”
    “没有爹地,我们三个都很可怜。爹地不在,公司又要怎么办呢?”
    顾梓诺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让顾子夕的心头猛然的震动——他想到对不起许诺、想到让许诺理解他、想到让许诺再多给他几年的时间。
    却从来没有深思,这所谓的想到是多么的自私——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目标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推进,却将许诺和儿子推到这样可怜而无助的境地。
    “顾梓诺,爹地……”
    “顾梓诺,爹地是男人,男人的事业会比较重要。爹地的公司有景阳叔叔和大姑妈,还有许诺也是很历害的对不对?”许诺走进来,打断了顾子夕有些不知所措的慌张,看着顾梓诺说道: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为了这事情,有时候我们要拼尽所有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信仰,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我是相信爹地的,可我还是担心没有爹地我们要怎么办……”顾梓诺用力的绞着手指,一脸的为难与纠结。
    “那我们一起,让爹地回来吓一跳好不好——让爹地回来看到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妹妹、一个穿着绅士校服的顾梓诺、一个特别特别能干又漂亮的许诺。”许诺在床边坐了下来,将顾梓诺绞在一起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放在手心慢慢的揉搓着。
    “我们打赌,爹地回来看到我们三个,会先抱谁!”许诺一片沙哑的声音,努力的扬起快乐的调子。
    “我赌先抱妹妹。”顾梓诺毕竟是小孩子,被许诺这样一转移话题,之前的伤感情绪便一下子忘了许多。
    “我赌先抱顾梓诺。”许诺笃定的说道。
    “我肯定赢,因为爹地没见过妹妹,会很稀奇的。”顾梓诺睁大眼睛看着许诺。
    “我肯定赢,因为妹妹不认识爹地,所以不会要他抱的。”许诺轻声低笑起来。
    “不会不认识,以后我们一起去看爹地。”顾梓诺摇了摇头。
    “呃……”许诺一怔,心里却是一片暖意泛滥——顾子夕、顾子夕,你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吧,居然有个这么贴心的儿子。
    “爹地,好不好?”顾梓诺扭头看向久不出声的顾子夕。
    “顾梓诺可以去,妹妹不可以去。”顾子夕摇了摇头,沉声说道:“顾梓诺和爹地一起,让妹妹眼里所见,只有阳光和快乐。”
    顾梓诺微微一愣,轻轻点了点头,而在心里,越发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
    “好了,今天该睡了,顾梓诺晚安。”顾子夕俯身在他额上亲吻了一下。
    “爹地晚安。”顾梓诺凑唇亲了他一下后,转头看向许诺。
    许诺意会的低下头,在他的另一边脸上重重的亲了一下:“顾梓诺晚安。”
    顾梓诺抬起小胖手抱住她的头,凑唇在她的脸上轻轻的贴了一下后,转唇在她的耳边,柔柔软软的说道:“妈妈晚安。”
    许诺只觉得脑袋突然的蒙掉了——妈妈晚安?妈妈晚安!
    顾梓诺这是在喊她‘妈妈’了吗!
    “顾……顾梓诺……”许久之后,许诺才不确定的转眸看向顾梓诺。
    “妈妈晚安。”刚才的声音还带着点羞涩的怯意,这一声,却是无比的清朗干脆,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简直是好听极了。
    “顾梓诺晚安。”许诺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力持着平静,不想因为激动而失态、不想因失态而吓着了顾梓诺。
    *
    看着顾子夕和许诺带着震惊、喜悦的表情离开,顾梓诺躲进被子偷偷的笑了——我又有妈妈了!
    爹地,你是不是可以少担心我们一点?
    爹地,你不在家,我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我一定会保护好妈妈和妹妹的。
    爹地,我和许诺会好好的,你一定要放心哦!
    夜色渐沉,顾梓诺带着对顾子夕即将离开的忧虑、带着自己身为男孩子的责任、带着喊许诺妈妈的喜悦与温暖,在夜色的抚慰下,慢慢睡去。
    *
    “顾子夕,我……”回到房间,许诺看着顾子夕,仍是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喊你的声音很甜,象个真正的孩子。”顾子夕看着激动得不明所以的许诺,心里也一阵难掩的喜悦——顾梓诺的这声妈妈,让他放下多少担心呵。
    “顾梓诺喊我妈妈了……”许诺扯着被子坐在床上,却是兴奋得毫无睡意。
    “他一直是喜欢你的,之前只是不习惯。”顾子夕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抚着她的情绪。
    “顾子夕,我真的有怪你,为了报复都肯把我们扔下;真的有怪你,在你的心中,我永远不是最重要的;真的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说服自己——努力的爱你就好,不要对你有太多的要求。”许诺看着顾子夕突然说道。
    “许诺……”
    “你听我说完。”许诺霸气的打断了顾子夕的话,看着他认真的说道:“现在不怪你了,如果没有这一次,我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听到顾梓诺喊我妈妈呢!”
    “许诺——”顾子夕不由得俯头咬住了她的唇,将她还没说完的、气死人不赔命的话给吞了下去:“许诺,你很过份知不知道!”
    “嗯哼,哪里过份了……”许诺轻哼着,眉梢眼底,全是温柔的笑意。
    “若不是肚子里还住着顾小千金,真想揍你……”顾子夕用力的吻着她,口里说着轻松的话,吻里的力度却似发泄着压抑的愧疚与不舍。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人或事,有时候会比爱情更重要……”许诺看着他定定的说道——她突然想起郑仪群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这世界上,只有亲情才是永恒的。
    那时候的她一厢情愿的以为,郑仪群不过是想借此而打击她,让她主动离开顾子夕而已;那时候的她,并没有明白郑仪群话里的意思——直到今天……
    顾子夕为了报复铤而走险,不顾她的担心、害怕和艰难,这是因为亲情;
    如今她为顾梓诺的一声‘妈妈’,甚至为顾子夕这趟牢狱之灾为她和顾梓诺的关系带来这样的转机而窍喜,这也是因为亲情。
    她们曾经都把爱情看得太过重要,但当爱情遭遇亲情的时候——原来,亲情却是稳稳的占了上风。
    “许诺,还是怪我为了报复而抛下你们,是吗?”顾子夕移开吻着她的唇,低低的问道。
    “怪过,现在不怪了,不光是因为梓诺喊我妈妈;也因为若兮对待爱情的态度影响了我——爱你所爱的,用尽全力,而不要在谁更重要之间,斤斤计较。”
    “在爱情里,若兮才是最聪明的女子。”许诺凑唇吻在他的唇角,莹亮的眸子看着顾子夕:“子夕,我不同你计较,但我同样也是你的亲人,记得安全回来。”
    “好。”顾子夕用力点头。
    “记得我只等你三年,多一天,我也不等的。”许诺直直的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你在威胁我?”看着她认真又霸道的样子,顾子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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