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漪眼睫颤了颤,若赤蛇在母妃的身旁,从冰棺中取出,她断是要去见一面。沉默了半晌,轻声道:“过几日再启程吧。”
    龙珏摆了摆手,算是应允了。看着她与芙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颜,心肠无法硬起来。
    水清漪斟一杯茶,递给龙珏。清雅的淡笑道:“幽儿给我用的那一套针法,能压制了胭脂红,也不差这几日。”这边的事情已经都按部就班的上了轨道,她若离开了,岂不是错过了一场好戏?“您可先回西越,我这边交代妥帖了,启程去西越。”
    “这次带你会西越,没有打算让你再回来。我已经老了,不知能否承受一次失去。只想把你拥在自己的羽翼下,庇护你一世无忧。”龙珏转过眼,看见她清丽的面容忽而浮现了一种微妙的神态,那张因体内的毒素与思虑而变得苍白的脸上,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那一丝红晕消退,愈发白得晶莹。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泛起了惊乱后的涟漪。
    龙珏把自己的目光又转向了窗外,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淡淡的说道:“东齐局势动荡,无人能容你。这样,教我如何放心得下?”语气少有的坚决,不容抗拒。
    芙儿,便是因着他的自负、疏忽,才会早早的离他们而去。
    又岂会明知她深陷龙潭虎穴,置之不顾呢?
    她与幽儿是他唯一的牵绊,待他们独当一面,无人敢欺之时,那么便是他功成身退之际了!
    水清漪只觉得一股冷气直窜上脑门,手哆嗦不稳的端着茶杯,里面金黄色的茶汤倾倒出来,溅了龙珏袖摆上。
    水清漪手忙脚乱的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拿着绣帕替龙珏擦拭,宽大的广袖不小心的将茶杯刮倒,滚落在地上,粉碎成片。
    龙珏眉一皱,径自走到了箱笼处,拿出换洗的衣裳,去了屏风后:“我来东齐之前,在西越已经安排好你的去处。”
    水清漪知道他的安排,她懵懵懂懂的长大成人。唯一的冤枉是寻到亲生的父母,命运坎坷,好不容易找到,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她自小订亲的未婚夫。
    荒谬!
    她若是不曾成婚,断然会按照他规划的走。
    屏风后,龙珏满目无奈。这一条赤蛇,是当初寻来给芙儿解毒。他不曾寻到,是陈家寻到了,且陈家家主因此被赤蛇咬了一口不治而亡,他临死前定下的这一个婚约。奈何他将赤蛇带回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芙儿的死讯,卿儿的失踪。
    陈家人一直信守着这一份婚约,是陈家家主用命换来,他岂能违背了?
    卿儿若不用这赤蛇,他态度也不会如此坚决。她用了,承了陈家的情份,如何能不遵守诺言?
    “你回去后,让长孙华锦来见我。”龙珏下了逐客令,水清漪委屈难过的模样,他会心软。
    水清漪理解龙珏的心思,历经千帆,心爱的人阴阳两隔。留下的一儿一女,爱女自小就失散,好不容易寻回,又身中了剧毒。放在眼皮子底下养着,才能够心安。
    “父亲……”水清漪心中一急,生怕龙珏要挟长孙华锦,情急下,倒是唤出了这一句卡在喉中已久的话语。
    屏风后,久久没有声响传出。
    水清漪怔然看向内室,她不知龙珏是何种神情。可空气中漂浮着宁静祥和的气息,让她猜想他此刻定然是极为和悦。
    “卿儿,你将他唤来见我。”龙珏冷冽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却又极为的醇厚动听。
    水清漪脸色一变,冥顽不化!
    龙珏没有治好乔若芙,女儿也身中奇毒,而今知晓了解法,断不会任由她胡闹。
    水清漪无法,龙幽也没有去见了,直接回了府。
    长孙华锦在小厨房煎药,伏筝在挑选药材,按照步骤,在另外一边的火炉子里添加药材。放好最后一味药,伏筝搁下手札,拍了拍手上的药草留下的浆汁,凑到长孙华锦这边,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只闻一下,嘴里便发苦:“这药极苦,嫂嫂能喝得下?”
    长孙华锦搅拌了一下药罐里的汩汩冒出来的气泡,神色凝重:“良药苦口。”
    伏筝皱了皱眉,走开了一些:“无双有消息了么?”
    长孙华锦嗯了一声。
    伏筝瞧着他心不在焉,也就守着自个的火炉子。
    厨房里只有水沸的汩汩声,与柴禾燃烧火星子的炸响的嘶啦声。
    “世子,世子妃去了驿馆。”常德站在厨房外,对长孙华锦道。看着不染尘埃的主子,为了水清漪,洗手做羹,亲自煎药,心中百味陈杂。
    这样的主子,浑身似有了烟火气。
    长孙华锦手一顿,一滴滚烫的药汁溅在如玉的手背上,冒出一颗红红的水泡。眼睫蹁跹如蝶翼颤动了几下,抬眸道:“你去唤世子妃回府,该喝药了。”
    常德察觉到世子的反常,怔了怔,回去找水清漪了。
    “大哥,你是怕大嫂被摄政王带走么?”伏筝眼睛里有着好奇,世人眼中的高岭之花,被水清漪采摘了下来,虽然依旧高冷,却多了几分的人情味儿。
    “这一场大雨下了有好几日,入冬前最后一场秋汛到来。”长孙华锦看着雨后天晴的湛蓝天空,漫不经心的说道。
    伏筝一愣,入冬前秋汛,洪灾过去,自然会有许多难民横行。而西越国与草原接连,那边每年在入冬的时候入侵西越强抢粮草储备过冬。而若是有秋汛,那么就会在秋汛之前……
    “大哥是想借此引开摄政王回西越,留下大嫂么?”伏筝揣测着长孙华锦的心思。
    长孙华锦没有搭理。
    “你大哥与我一块回西越。”水清漪清丽的嗓音传来,长孙华锦眼底闪过一抹琉璃光芒,端着药罐倒出药汁,用纱布过滤了药渣,放了几块糖,吹冷了递给她:“喝了。”
    水清漪看着他动作娴熟,一气呵成,仿佛做了千万遍。心神一动,恐怕这些日子她喝的药都是他亲自煎熬的。憋着一口气,将苦涩的药汁喝完。一颗蜜饯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蔓延口腔,化去了嘴里的苦味。水清漪微微眯了眯眼:“太甜了。”
    长孙华锦捏了捏她的鼻子,宠溺的说道:“太苦了,你胃里会不舒服。”
    水清漪眼眶里氤氲着水雾,他细心的发觉了。昨日里她喝完药,喝了几口清水压了压嘴里的苦味,夜里睡觉胃里不舒服,辗转反侧,睡不着。
    “吵着你了?”水清漪握着他的手,看着上面的水泡,从袖中摸出一瓶药膏,轻柔的涂抹。
    丝丝凉意在手背上扩散,心中却是涌入一股暖流。长孙华锦撩开她的袖摆,看着红斑没有扩散,心里稍定。“身子不适莫要忍着,定要与我说。”
    水清漪乖顺的点头:“晓得了。”
    伏筝看着浓情蜜意的二人,眼底流露出羡慕的神采。不自禁的想起了那一抹红衣灼灼的男子,眉目间流转的风情,熠熠生辉。
    一眼,便令人痴醉。
    得那人喜爱,定也是被呵护着。只可惜,那人也是倾慕于她。
    伏筝落寞的收回了视线,敛好心思,认真的煎药。
    “伏筝,永盛坊的掌柜将账目送来了,你若得闲,给花公子送过去。”水清漪与长孙华锦携手走到门外,忽而回头交代伏筝。
    伏筝颔首,默默的煎药。
    “父亲要见你,你择个时间过去。”
    二人走远了,水清漪目露忧色的说道。心里害怕龙珏会以她的事情要挟长孙华锦离开她,黛眉一蹙,略微有些为难:“我随你一块去。”
    长孙华锦自然是拂了她的意:“无碍,我能应付。”
    水清漪神色郁郁,叮咛道:“我自有主张,你莫要全然听信他的话。”
    长孙华锦唇瓣含笑,轻啄了一下她喋喋不休的红唇,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仿佛将她的模样深刻在心头。摆了摆手,转身去了驿馆。
    水清漪坐在榻上,一日心中都不安宁。他最后离去时望向她的那一眼,仿佛是在心里下了某个重大的决心,令她如坐针毡。
    水清漪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走动,窗外已经天黑了,风吹得黄叶纷飞,残影乱舞。
    水清漪拢了拢肩头披着的衣裳,静静的坐在台阶上,双手环膝,微凉的风从她身旁吹过,遥望着远处屋檐下的摇摆的宫灯,神态微微恍惚。忆起了那一日灯会,整条街道都是流光溢彩的灯火,那样混乱的场景中,他依旧一眼从万千人群中找到她。
    水清漪搓了搓手臂,夜色深了,风很冷,吹得人遍体生寒。
    “世子妃,夜深了,外头冷,您身子骨弱,回屋子里等着吧。”绣橘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水清漪披在肩膀上的衣裳已经被风吹着滑落了下来。弯腰捡起,抖落了灰尘,搭在她的肩上:“摄政王疼惜您,断不会为难了世子,让您难过。”
    水清漪眼睫微微颤动,这一回不一样,攸关了她的性命!
    何况,龙珏将这里当作龙潭虎穴,想要将她纳入他的羽翼下,必定是要随他回西越。在她没有足够能够保护自己的实力前,断然是不会放任她回到东齐国。
    她想过要长孙华锦随她一同回西越,常驻在那里安家。可她怎么能这样自私?他整个人都是属于她一个人,为了她已经大义灭亲,她又有何颜面让他再次为了她,背井离乡,抛弃所拥有的一切?
    她并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怎么能要求他一人不断的迁就迎合她呢?
    “我再等等。”水清漪呐呐的说道。
    绣橘正要劝说,便瞧见长孙华锦踏着月色走来,白衣胜雪,沐浴在清冷皎白的月光下,飘飘欲仙。
    “世子妃,世子爷来了。”绣橘搀扶着水清漪起来,却被水清漪伸手制止。“你回去睡,这里不用伺候。”话是对着绣橘说,目光一瞬不顺的盯着长孙华锦。
    绣橘识趣,蹬蹬的跑开了。
    长孙华锦沿着回廊,向竹园走去。两旁的老树密密匝匝,凉风吹拂间,黄叶飘零而下。薄薄的霜露凝结在其中,月光下,闪烁着莹白光泽。
    幽深的瞳孔,落在廊檐下的人影,脚程快了一些,带着一股冷风来到她的身旁。
    水清漪掩嘴轻咳了几声。
    长孙华锦递给她一方雪白的娟帕,在她的身旁坐下,看着她脚边的酒坛子,眉梢一挑:“喝酒了?”
    水清漪唇畔掠过一抹苦涩的笑,纤细的手指提起酒坛,揭开红封,巧笑嫣然道:“只浅酌一口。”
    长孙华锦浓黑如墨的眸子,不复往日的温柔,冷冷的凝视着她。
    水清漪紧咬着细白的牙齿,清澈的眸子望进他漆黑透亮的眸中,他瞳孔深处倒映出她的身影,那样的娇柔弱小,却倔强的没有在他的压迫下,收回手中的酒坛子。
    “一口。”
    水清漪重复。
    风卷着落叶枯枝漫空飞舞,空旷的庭院里只有沙沙的枝叶摩挲声。
    水清漪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的身子可以浅酌,不能豪饮。奈何长孙华锦看得紧,就是不肯松口。可有些事,她不饮酒壮壮胆子,是做不出来。
    长孙华锦斜斜一瞥,冷哼了一声。
    水清漪瞟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说话,权当他是默认了。浅浅的饮了一口,将酒坛子递给他:“我当初在云景山可是喝了你埋下的梨花酿,这酒也不差。”
    长孙华锦哼笑道:“自然,这是我埋在后院里的梨花白。”
    水清漪对自己借花献佛的行为,丝毫不以为耻:“那时我们不曾成婚,自然分个你我。而今你都是我的了,这酒肯定也是。”
    长孙华锦气笑了,饮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从喉结锁骨滑落,心中一阵畅快。他自小中有寒毒,饮食向来都是温的,从未浅尝过冰凉的食物,不知是何滋味。
    “他与你说什么了?”水清漪侧头看着饮酒的男子,问出存在心中一夜的疑问。
    长孙华锦低低的笑出声:“问了一些与你成婚之后的事。”
    水清漪对他避重就轻的回答不满,望着夜空中微弱的星光,嘴角凝着一抹浅浅的笑:“他与你说了赤蛇的事,而后要带我回西越?你并无法庇护我周全,所以劝你放手,咱们好聚好散?”
    长孙华锦缄默不语。
    她猜中了其一,后面虽然龙珏是那样的含义,却也没有斩钉截铁的将他们分离开。
    给他一道选择题。
    龙珏将赤蛇的来源与陈家的婚约都与他说了,他若想要与水清漪不分离,首要劝服陈家自动放弃婚约,不可使用强制的手段,任何形式上的逼压。第二,便是留在西越。第三……
    “过几日,我与你一道回西越。”长孙华锦若有所思,江府江夫人她的母亲是陈家嫡女,应当可以让她劝说陈家放弃与水清漪的婚约。“我明日邀江文韬来府上做客,你招待江氏。”
    水清漪不解的看着他。
    “江氏是你未婚夫的表妹。”长孙华锦将‘未婚夫’三个字咬音极重。
    水清漪咯咯一笑:“你想要从我干儿子的娘身上下手啊……唔……”话音方落,长孙华锦敲了她一个爆栗,吃痛的捂着额头,嗔怒的瞪着他:“你打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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